《致星穹下的露西》燎燃

5、【露西】暖雪

　　我像所有人一样——打猎、吃东西、晒太阳、睡觉。
　　我很会用索套扔石子，百发百中，杀过的兔子是所有人里面最多的。
　　但他们突然就要杀死我，因为从我出生那年起，莫名其妙地，树上的果子越结越少。我不知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可他们就要杀死我，杀死我就能解决一切。
　　他们把我拉到太阳底下朝我扔石头。我记得那一天的太阳很亮。
　　这个时候，有一个女人如同天神一般出现。忽然而起的狂躁的风像是要把太阳都吹到熄灭，我什么都看不清，于是就认为，她是这样踩着风出现的，她是来自天上的神。
　　他们以为她来审判我，可我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所以——她会救我！她会救我！她知道的……她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每天都去猎兔子，每天都把兔子烤到最好的地步分给所有人，每天都背着他们的小孩子爬到树上看很远很远地方的山……每一天。
　　他们等待着女神的审判，我等待着女神的拯救。
　　如果我现在稍微整洁一点就好了……我现在满身是血，脏兮兮的，她能认出我吗？我直直地看着她，马上就要哭出来。
　　那时候所有人都不会说话，他们给她示意要做什么，朝我扔了一个石头。这次我没有躲，石头砸到腮帮，就把混着血的牙吐出来。——没关系，她会救我的。
　　她皱了皱眉，似乎明白了。
　　她就这么在夏季金黄色的长草地中弯腰，捡起石块。
　　我愣住了——不、不会的……
　　她把石块扔在我的头上。
　　很轻很轻，比先前所有石块要轻，但只有这次我哭了出来。
　　我不知道他们扔了多久的石子，是在我死之前就扔完了，把我丢在太阳下让我悄悄地死去；还是在我死之后都在扔石块，要用石块把我埋起来。那个时候已经不疼了，只是全身黏糊糊的，好像是半凝固的血。
　　太阳就这样真的在我眼前熄灭了。

　　我从水里醒来——暖和的、温柔的水。
　　女神没有救我，但妈妈救了我。她把我裹在毛巾里，将我抱在怀里。她教我怎么爬，怎么走路，怎么说话，跟我说我的名字是露西。
　　“名字有什么用？”我问她。
　　“名字指代的就是你。”她说，“它只代表你。如果我想要找到你，就会叫露西。”
　　我不是很明白，但我知道她叫露西的时候，要回到她身边。
　　她说的很多话我都听不懂，什么要是能回到实验室就好了，什么科学与技术，什么历史与人类。她也并不介意，她说话的时候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可她从不看我，只是抬头看着星星，我不知道这是在和星星讲话还是和我讲话。那没有关系的，我都会听，听不懂也会听。
　　我和她就住在她所说的遗迹里，她告诉我以前长廊的尽头是餐厅，有很多很多好吃的。但我没见过那样的场景，只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居住的洞穴——那里可以阻挡风雪。找来很多很多干草，就搭好了我们住的地方。
　　妈妈不会打猎，也不怎么会摘果子。她只会去那个储存了很多食物的地方拿吃的出来。但我觉得那一点也不好吃，总想着出去抓兔子。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兔子，重生以来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兔子。
　　后来那个地方储存的食物吃完了，她就带我去遗迹附近找吃的。我每次找到的能吃的东西总是比她多一点。

　　冬天来得很快，很早就开始下雪，雪把整个世界都藏了起来，我们找不到能摘的果子了。而妈妈变得非常虚弱，她饥肠辘辘，憔悴又可怜，我不想看见她那样。
　　她躺在草堆上，轻轻地叫着我的名字，像是把我从水里打捞出来时那样温柔。可她的眼睛还是没有看我，是在看星星吗？下雪天又没有星星。
　　我摸着她滚烫的脸，她却什么回应都没有，只是执拗地呼唤着“露西”。我一遍又一遍的回应她。点着火堆的洞穴里我和妈妈的影子在一直重复着同一句话。最后我没由来地越来越焦急，跑着离开了——要去外面找吃的，得找到吃的才行。在走之前，我还记得要在她身上盖上干草。
　　那次旅程有三天，我走了很远很远，带回了我所猎到过的最大的猎物——一只小鹿。我和那只落单的可怜小鹿打架，它咬我，用还没有长好的角撞我，趁我摔倒的时候要来踩死我——好在是我赢了，它的脖子被我拧断，别扭地歪在一旁。我虽然差点被它杀死，最后倒没有受很重的伤，只是摔得一身淤青。
　　我拖着那只鹿飞快地跑——雪为什么这么松软？一踩下去就会往下滑，摔得人鼻青脸肿。可我不怕鼻青脸肿，只想快点回去。
　　我算好了，在冬天鹿肉可以保存很久很久，省着点吃说不定可以过一个多月，在那之前我一定还能抓到些什么；鹿皮扒下来之后能当小毯子；长长的骨头可以当做武器，以后就不用赤手空拳地打架了；至于细碎的小骨头，串起来给妈妈当项链也不错——只是，要怎样才能把它磨得像妈妈现在戴着的那条项链一样精细？
　　回洞穴的时候是摔下来的，脚一滑就从雪地里骨碌碌滚下来，震得头上那层地面也有雪花细细碎碎滑下来。可我很开心，还笑了起来，在最冷的冬天，雪是暖和的。

　　那条有着时亮时暗的灯的道路一点也不长，我拎着小鹿也跑得飞快，我看见了洞穴——我看见她了，她躺在草堆里，头发蜷曲着落到肩上。
　　我终于能够扑到她身上：“我回来了！我抓了一只鹿！”
　　没有任何回复，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睡着，她怎么做到那么安静的？以前就是这样，什么都是静悄悄的，说话声音很小，吃东西也不吧唧嘴。这次——连呼吸声与心跳声都没有。
　　我终于明白了，她死了。
　　我想起来，她最后还在呼唤我的名字，可我没有回来。
　　身上的雪融化了，湿漉漉的，也不暖和。
　　于是我架起火堆，在跳跃的火光的照耀下肢解了那只鹿，按照之前想的那样，剥皮、割肉、剔骨。墙上有我的影子和鹿的肢体的影子。
　　没有时间磨小骨头了，我把它们放在雪里洗净，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一直在掉，落在小骨头上，都够给它们洗个澡了。明明在转生之前埋葬过很多的人，但我没有一次哭了，这是怎么回事？
　　项链还是串好了，歪歪扭扭的，一点也不好看，但是没有时间了。妈妈不应在这样的冬天呆太久，她应该早点去转生，会有人从温水里捞起她，就像她捞起我一样。所以要早一点埋葬她。鹿皮本来是打算和妈妈一起用的，盖起来一定非常温暖，但现在它只能给一个人用了。我考虑了好一会，才决定把它和妈妈一起埋起来。
　　我在地下挖了一个坑，给妈妈戴上骨头项链，用尚且温热的鹿皮裹住她，热气就这么吹在她脸上。把她平整地放在坑里时，不知道是因为热气还是我身上的雪水，有夹着白发的青丝黏在了她的额头上，但我都给她一根根整理到耳后，那干净得有点苍白的脸就露了出来。
　　我在她身边围了一圈小石子，然后捧起一把土壤——虽然遗迹里没有外面那么冷，但在这个季节，土壤还是坚硬寒冷。接着，双手张开，土壤从我指缝里落下来，就像下雪一样。
　　天上的雪落在我身上，我手中的雪落在妈妈身上。有崇敬感从我心里的最深处涌出来，带着细碎的降雪的声音。
　　——她终于被淹没了，我看不见她了。

　　我回到洞穴里，缩到干草里。火堆已经熄灭了，洞穴里有点冷。但我已经累了好几天了，已经不想再花一点力气去点燃它了。我只是看着走廊尽头那一点熹微的光，想着也许这就是这几天妈妈等我时看到的画面，看着看着就永远地睡了过去。
　　我要是能够早一点回来就好了。
　　但是没有关系，我给她盖上了厚厚的土，她身上的雪一整个冬天都不会融化，她还有鹿皮，那一定很温暖，比这里要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