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河之清》顾念a小北

87、第八十六章

　　　“你要救她离开吗？”
　　江城北满脑子都是土地公的这句话。他没有答案，所以他在蜀山门前踌躇，不敢向前迈一步。
　　救？还是不救？
　　风雪越来越大，江城北的头发上，衣服上已经载满雪花，连睫毛上都垂了冰霜，这些江城北都浑然不觉。
　　“你还要在那里多久？”清左道人的声音在身后想起。
　　江城北吓了一跳，转身望去，发现清左道人正撑了一把白色油纸伞，静静地望着他，他不自觉地低下头，有种做坏事被别人发现的窘迫感。
　　“进来吧。”清左道人轻声说道。
　　江城北这才反应过来，鞠了一躬，恭顺地说道：“见过师父。”
　　清左道人笑出声来，面露慈爱，柔声说：“起来吧。”
　　江城北乖巧地直起身子，向师父走去。清左道人仍然和之前一样，长相俊朗，身材消瘦，站得笔直。穿着天青色的道袍，和茫茫雪雾融为一体。
　　清左道人将伞轻轻向江城北这边挪了挪，两个人撑着一把伞，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的。”清左道人率先开口。
　　江城北连忙摇头，否认道：“我回来只是想看看大家，根本不知道她也在这里。”
　　清左道人轻声笑了，问道：“我有说你是来找她的吗？”
　　江城北脸立刻就红了，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清左道人说，“挺好。”
　　江城北皱了皱眉，他总觉得自己以前过于善良了，甚至于失去了自我，别人不希望他改变，他自己却很不喜欢。他期待自己能有所改变，有所进步，可惜无论如何，在别人眼里，他仍旧和之前一样，完全印证了“江山难改，本性难移”这句话。
　　“她在锁妖塔，”清左道人突然说道，“求了我很久，我想了想，觉得把她关起来的话，她心里可能会好受一些，便照做了。”
　　江城北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回想起自己之前在锁妖塔遭受的痛楚，竟觉得心口仿佛积压了一块重石，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本来见她满身是血，又割了八尾，想缓一缓，她却不肯，说是早进去一刻，便早一刻有勇气见你，”清左道人将当日的情形徐徐道来，“原不原谅是你自己的事，不过我想你早就已经有答案了，所以也不必继续纠结。”
　　“师父，”江城北抬头看着漫天飘扬的雪花，深吸了一口气，感慨道：“活着真是艰难。”
　　清左道人没有说话，从怀中取出锁妖塔，递给江城北。又掏出一张符咒，交代道：“去吧，把这张符贴到束妖锁上就可以，她就在之前关你的屋子里。”
　　江城北没再拒绝，面无表情地接下，冲着清左道人点了点头，便施法进了锁妖塔。
　　锁妖塔仍然被黑暗笼罩，只有几盏零星的长明灯发着微弱的灯光，空气中充满了泥土和血腥味，偶尔还会有排泄物的恶臭味。江城北对这里太熟悉了，依照身体本能就能自然而然找到那间屋子。
　　虽然已经知道秋榓遭受了什么，真正看见的时候，江城北还是感觉心里一颤。
　　秋榓昏坐在地上，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晕了过去。
　　束妖锁的锁针穿透了她的中指，江城北能看到那朵为了避免滑落而形成的花，泛着冷光，令人胆寒。她看起来就像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全身的衣服都破烂不堪，混着泥污和血迹，膝盖的衣服更是完全磨破了，露出模糊不清的血肉来。
　　十指的指甲也全都被磨平了，肉里混着石子和泥土，想来是疼得太厉害抓挠墙壁所造成的，头上也受了伤，简单被包扎了，看不出伤口的大小和深浅，但是血已经渗出了厚厚的纱布，从脸上淌下，凝结成一道道血痕。她的嘴唇因为失血过多十分苍白，中间已经开裂，同样沾染着鲜血。
　　总而言之，江城北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千疮百孔的模样。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那是他护在心底里的姑娘，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江城北放慢了脚步，将符咒轻贴到束妖锁上，束妖锁立刻解开，从秋榓的手指里脱落。秋榓抖了抖睫毛，似乎感受到了一丝痛楚，又恢复了平静。江城北坐到秋榓身边，施法治愈了几个主要的伤口，见秋榓气血亏损得厉害，迟迟醒不过来，犹豫了片刻，上前将秋榓抱了起来。
　　说实在的，秋榓比他想象中要重一些，手臂传来的触感让他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他的的确确是在抱着秋榓，这是他们少有的身体接触，江城北心里没有什么紧张和兴奋的感觉，他只觉得难受，秋榓受过的每一道伤口都像是在他身上一样，让他十分心疼。除了难受，他还觉得有些自责，因为事到如今，他还是无法完全接受秋榓。
　　是啊，他还是无法完全忘掉过去。
　　江城北知道秋榓已经尽可能的赎罪了，她也受到了惩罚，可是他就是无法做到和从前一样与秋榓相处。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这是他心里最真实的反应，并不受大脑的控制。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没有恨过秋榓，更没必要谈原谅。但是他的心已经切切实实被狠狠割了一刀，他父亲的性命，母亲的幸福，以及他所经历的阴暗的三十年，和他所拥有的残缺不全的人格，都是拜秋榓所赐。
　　他的大脑想要凑近，心却在回避。
　　他不希望秋榓受到伤害，也不求她得到报应，他发自内心祝愿秋榓生活幸福。可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做到完全接受秋榓。
　　这样的他，看起来就残忍。尤其是见到秋榓已经经受这些折磨，他还是没有改变心意，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很残忍。
　　抱着秋榓回到妖界，吩咐下人给她包扎伤口，上药，小心照顾以后，江城北就若无其事地躲到书房办公了，再也没有去看过秋榓，也没有提到过。直到半个月以后，下人过来小心翼翼地询问要怎么处置秋榓，说秋榓已经醒来了，吵着闹着要回蜀山。
　　江城北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摆了摆手让下人暂且离开，没有说一个字。
　　他看着案几上的奏章发呆，想了很久乱七八糟的事情，有的和秋榓有关，有的无关，乱糟糟就像是大脑在他清醒的状态下编织了一场梦一样，他知道这样也没什么用，轻声叹了口气，还是起身去找秋榓。
　　他到房间的时候，秋榓正光着脚站在地上和下人互相拉扯着，挣扎着想要离开，看到他来了，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低着头不再说话。
　　“你们先下去。”江城北对着下人说。那些下人早就等这句话了，顷刻间便小跑着离开了。
　　秋榓有些紧张，偷偷地小步向后退，江城北注意到了，也自然而言看到她光着的脚，便低声说了句：“回床上去。”
　　秋榓听话地坐了回去，咬着嘴唇不说话。她不说话，江城北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之前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是由秋榓主导，现在换成江城北，多多少少还有些不适应。
　　“是周博宇告诉你的吗？”秋榓开口问道。
　　江城北摇了摇头，简单回答：“不是。”
　　“那是你师父？”秋榓想不出还有别人。
　　江城北没有回答，他皱着眉头，略带指责地质问道：“谁让你去做这些事情的？”
　　“做错事赎罪不是很正常的吗？”秋榓面无表情地反问。
　　“你这种赎罪，于你而言心里是好受了，于我们呢？又得到了什么偿还？”江城北越生气反而越发平静，每一个字都说得缓慢又清楚，语气也没有什么波澜。
　　秋榓愣住了，没有再说什么，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
　　“安心疗伤，之后你还想离开，我不阻拦。”说罢，江城北转身就要走。
　　“有什么必要呢，”秋榓喃喃自语道，“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江城北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刺痛，他理解这种感觉，这种一无所有不是暂时的，而是永恒的。失去了拥有的权利，不管再怎么努力，最终都还是一无所有。
　　“可笑，活到现在太可笑了。”就像她说的那样，她突然又笑了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嘴角却上扬地很夸张。
　　即便没有面对秋榓，江城北也知道秋榓究竟是怎样的一副落魄样子，他觉得秋榓身上的伤口就像是长在他的身上一样，轻轻一碰就疼得厉害。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一直深埋在他心中，却从不敢说出口的决定。
　　“我只说一次，”江城北握紧了双拳，深吸了一口气，背对着秋榓，突然加快了语速，继续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就娶你，如果不愿意，那就当我没说过这些。”
　　秋榓没有反应过来，她看着江城北的背影，止住了哭泣。
　　“你……是在同情我吗？”
　　江城北心里终于有了波动，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这些话，可能是因为同情，却一定不只是因为同情。
　　“愿不愿意？”江城北没有回答她。
　　秋榓知道她和江城北之间还有很多未化解的结，成亲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此时此刻，她别无选择。
　　“愿意。”秋榓轻声说道，她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到，却清楚地传到江城北的耳朵里。
　　江城北没有再说什么，大跨步迅速离开了。
　　只留下秋榓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她回想着刚刚的场景，有一种是幻象的错觉。不过回想到最后几句话的时候，秋榓的嘴角又止不住上扬。
　　她要嫁给江城北了。
　　另一边，江城北知道自己在听到“愿意”的那一刻心里是十分甜蜜的，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只是被他迅速隐藏了。
　　江城北完全搞不懂自己了。明明已经千疮百孔，生怕再遭受到任何的欺骗和隐瞒，却还是提出了成亲，听到“愿意”两个又掩饰不住的欢喜。
　　心里怀有芥蒂，身体却自然而然得反应了。
　　“就这样吧。”江城北无奈地接受了事实，“人活于世，谁还没有个妥协退让的时候。谁让我就是喜欢她呢？”
　　喜欢，就是会让人失了原则。
　　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成就一个比较圆满的结局，只是对于受害者而言，虽然身体已经完全痊愈，曾经受过伤的地方却仍会记得疼痛的感觉，时不时就会窜出来，提醒着这些过往的存在，让施害者无所适从，陷入尴尬无解的境地。
　　这也算是一种惩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