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河之清》顾念a小北

86、第八十五章

　　转眼三个月过去，这些日子寂无意和安思远仍旧和以前一样四处游行，超度亡灵，不同的是没有了寂清让，反而加上了穷奇。这都是因为穷奇接了寂无意的旨意，必须守候在蚩尤身边，蚩尤不走，他也必须一直跟随着，秋榓则早早离开，不知踪影。
　　蚩尤仍对寂无意怀有敌意，无论寂无意怎么试图缓解都没什么用，安思远时常觉得哭笑不得，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才好。她想让蚩尤带着穷奇离开，可是蚩尤固执地没有答应，安思远只好放弃。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安思远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战场上死去的士兵越来越多，战线也越来越逼近虞城。安思远知道，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这一天，天气冷得厉害，安思远手里一直抱着手炉，却并不管用，仍觉得寒风刺骨，衣服完全不御寒。
　　风里带着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她离老远就看到前面空旷的山野前立着几百个木头桩子，就是看不仔细，空中盘旋着许多秃鹰，发出“嘎嘎”像鸭子一样难听的叫声。
　　等到走进了才发现那些木桩都是有用处的。每个木头桩子都贴着两个尸体，正面一个，背面一个，都是只用一根短矛从喉咙插到木桩上的，身体其他的部位没有支撑，尤其是两条胳膊，风一吹晃晃悠悠地飘来飘去。还有的短矛插得不够深，尸体和短矛一起摔在地上，不过不太多，所有尸体加起来得有一千多具，地上的只有三四十具罢了。
　　尸体都没有穿衣服，净身赤裸，脸上全都用刀划上了交叉的伤疤，有的尸体上还有鞭打和烫伤的痕迹，也不知道生前遭受了怎样的屈辱和折磨。他们应该刚死去不久，因为地上的血还没有完全融入土地里，仍然能看到黑色的血泥。尸体也没有过多腐烂，只是因为天气寒冷而显出许多青紫色的印记。
　　安思远看到很多尸体没有头，或者没有手脚，留下一个个整齐的缺口。还有一个小女孩的尸体看起来比较完好，被风一吹却呼呼地飘了起来，像酒家门前立着的旗子一样，如果不是喉咙处的短矛，她真的能随风而去一样。
　　安思远走到身边才明白过来，那女孩体内都已经被掏空了，钉在木桩上的只是被剥了的皮而已。安思远甚至能看出来下手的人是从哪里动的刀子，因为那里的伤口很平整，也很厚，夹杂着一层模糊的血肉，后面直接用手撕下来的就显得残破不堪，薄如蝉翼，甚至能透出微弱的阳光来。
　　现在面对尸体，安思远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之前看到这些伤口，她自己身体相同的部位就会感到不适，不自觉地会幻想自己遭受同样的折磨会有多么痛苦，越看越觉的难受。她已经见了太多的尸体了，比她曾见过的活人都多。她本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害怕尸体的，事实证明，她当时还是看得太少了。
　　突然刮来一阵风，带来浓烈的尸臭味，还有冰冰凉的触感。
　　几个人抬起头一看，原来是下雪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为这场血腥的屠杀拉下了帷幕。
　　这场雪下了整整两天，正好给那些裸露在外的尸骨片刻的遮掩。齐国已经全军覆灭，赵国的军队浩浩荡荡地从虞城城西的主街冲了进去，没有遇到任何阻拦，该逃的逃，该死的死，毕竟在赵国攻来之前，瘟疫就已经在这里肆虐过一次了。
　　齐国的国君早就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他对着祖先的祠堂跪了一夜，吩咐贴身的大太监将宫里所有人都处死了，尤其是他宠爱的几个妃子。天色渐白的时候，他就面朝初阳，自缢了。
　　历时三百多年的大齐，就此灭亡。
　　赵国统一了天下，一切都尘埃落定。做完了最后一场法事，安思远和寂无意回到了梨花谷，承影剑兴奋地四处转了一圈，没看到寂清让的踪影，便悻悻地回到了安思远的身边。
　　“放弃吧。”寂无意对承影说道。
　　承影剑晃了晃，立刻失去了神采，静静地待在一边。
　　蚩尤仍旧不准备离开，跟着在梨花谷住了两三天，最后安思远实在是受不了和蚩尤吵了一架，蚩尤才无奈地带着穷奇离开了。
　　寂无意去老君那里寻过寂清让，发现他在离恨天有了自己的府宅，两个人还养了一只橙色的小花猫，整日和猫窝在一起听老君讲故事，过得乐不思蜀。寂无意没有办法，只能叮嘱他记得回梨花谷，就摇头离开了。
　　蚩尤想找秋榓聊一聊，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现在体内没有了太乙扇，法力变弱了许多，只好乖乖和穷奇一起生活，安心修炼。时不时去梨花谷转一圈，送些鱼贝海鲜，看看安思远过得怎么样。
　　这三个月对江城北而言也十分难熬，他赴了一场期盼已久的约定，却没有见到邀约的人。
　　知道自己的兄弟和家人都遭遇了变故，也知道许许多多的真相，他一时有些消化不了。
　　那日他离开时虽然看起来很镇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就是逃也似的离开的。他本不知道秋榓为什么如此对他，也不知道秋榓究竟要做什么，现在都知道了，他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尤其是看到秋榓为了他阻拦蚩尤的时候，还有和他道歉的时候，他的心里完全乱了，明知道秋榓这么做只是因为愧疚，却还是忍不住地心疼。
　　他不明白，秋榓之前遭人诟病的时候倔强的不去理睬，遭受关押颓废的时候眼神依旧清明，和自己相识相知的时候笑也得十分明媚，就算是骗自己救蚩尤的时候都还挺着腰杆。如此骄傲的一个姑娘，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卑微了呢？
　　这段时间他一直浑浑噩噩，处理完叛党才跑去和薛燕儿说了秋榓的事情，薛燕儿对秋榓没有埋怨，只是叹了口气。
　　“你若是真的喜欢，娘也没有办法。但是绝不能轻易相信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看得出来，她对秋榓仍然心怀不满。
　　“我并没有喜欢她。”江城北急忙辩解。
　　“何必骗自己呢，有些时候不要不敢承认，喜欢就是喜欢，如果她不答应，你不再纠缠就好，让她知道并没有什么大碍，这种事情总不能也让女生主动，更何况她心中有愧，我倒觉得她一直在等你开口。”薛燕儿说道。
　　江城北没有说话，他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到什么结果。不可否认他自己心里也有些害怕，之前受过的痛苦一一浮现在眼前，虽然他也清楚这都不是秋榓的本意，但还是无法做到心无挂碍，毫不在意。
　　这天一大早，属下就匆忙赶过来说齐国灭了。对于这个消息，江城北丝毫不感觉意外，他早就预料到了。想到当初和李非正、李夫人辞别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便感到十分可惜，关上门不让别人打扰，提了酒一个人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时不时向地上洒一杯，敬李家母子的在天之灵。
　　他想起之前一起游玩时的光景，尤其是在甸京度过的十五，那是他第一次赶庙会，他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旁若无人的奔跑，欢笑，还点了灯笼，看了戏剧。那个时候的他们一定不会想到后来发生的这些变故，一切都像一场梦，虚幻又不真切。
　　可惜那个时候他玩的并不痛快，整日担心会被其他的师兄弟抓住，关回锁妖塔。不过现在想来蜀山的日子虽然痛苦，却也偶尔有暖心的时候，周博宇会偷偷给他送些好吃的点心来，小时候师父还会抱着他哄他入睡，感觉这些事情就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一样，却原来已经过去很久了。而他和秋榓相处的点点滴滴，明明没有过去多久，却像是前世的记忆一样。
　　江城北刻意不去回忆和秋榓在一起的光景，大脑却总是不自觉地想起秋榓的每个表情，说的每句话，只要一想心就跟着刺痛，喝了许多的酒才能缓解，没过多长时间便已经醉得不分昼夜，阳光虽然耀眼，也挡不住排山倒海的醉意，他就这么睡了一整天。
　　等到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了，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冻得他打了一个喷嚏。
　　雪越下越大，今年的风雪异常的猖狂，混合在一起像是无数把尖刀一样直戳裸露在外的皮肤，晚上就只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风呼啸的声音，让人担心房子难以和寒风对抗，自己可能会被风刮走。
　　就是这么恶劣的天气，江城北突然想回蜀山看看土地公公。之前土地公公的神龛就被积雪压塌过一次，后来蜀山弟子重修的时候，江城北就暗暗发誓自己以后一定会给土地公公建最牢固的神龛，现在自己有能力了，却把这些事情都忘却了。
　　还有当时送给土地公公的玉质小狗，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陪伴着他。
　　江城北突然很想回蜀山看一看，自从当日随娘亲离开，就将自己封闭了起来，学着处理妖族的事情，努力修炼，希望能成长为合格的妖王，再也没有出去过。除了蜀山将李非正寄给他的信托人送了过来，彼此之间就没有什么来往了。江城北感觉现在自己肚子里有很多话，急需找人诉说，也许师父会给他指一条明路。
　　于是，没有告诉任何人，江城北换了衣服，喝了口热茶，转身就来到了蜀山。
　　他先到了土地公公的神龛前，正看到土地公公躲在小玉狗的身后，两只手插到袖子里保暖，整个身子缩成一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御寒，地上放了只比他还高的蜡烛，他就借着这烛光用短树枝在地上的土里写写画画，似乎在练习。
　　“土地公公，好久不见。”江城北蹲下身子，轻声说道。
　　土地公公转过身来，从小玉狗后探出头，看到是江城北立马站了起来，兴奋地跑出来迎接。
　　“小北，是小北，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了，近来还好吗？”江城北笑着问道。
　　“好，好，蜀山一直还好，毕竟不问红尘，江山易主也没多大的影响。”土地公公回答，侧了身子招呼江城北，“你进来呀，在外面做什么？”
　　“不了，我就是来看您一下，还要回蜀山见见我师父，有一些事情想和他聊一聊。”江城北回答，本以为土地公会问什么事情，却没想到土地公似乎十分明白，轻叹了一口气，轻声说：“做错了就要受罚，既然人家姑娘有这觉悟，总还是值得被原谅的。”
　　江城北没太听明白，不解地问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北，”土地公公反问，“你这是原谅她了？”
　　“谁？”
　　“秋榓姑娘啊。”
　　江城北愣了愣，没有说话。说实话，他并没有真正的怨恨过秋榓，更别提原谅。他只是不敢再相信秋榓，再像之前一样义无反顾地对她好罢了。
　　“我看你也原谅她了，”土地公公笑着摇了摇头，“不然你不会来这里救她。”
　　“救她？她怎么了？”江城北越听越不明白，“您说她现在在蜀山？”
　　这下反倒是土地公公愣住了，他诧异地问道：“你不知道？那你来是为什么？”
　　“我只是回来看看而已。到底怎么回事啊，土地公？”江城北有些慌乱，他并不希望秋榓会遭遇危险。
　　土地公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沉吟道：“原来你不知道。”
　　“土地公公，你倒是快些说呀。”江城北催促道。
　　土地公显示出几分为难来，纠结了片刻，还是叹了口气，开口解释道：“三个月以前，秋榓姑娘突然回到蜀山，说是要赎罪，不顾所有人的阻挠，三步一跪、五步一叩首，登上了九百九十九级的玄云天梯，自愿割断八尾以告慰所有因混战而死去的蜀山和妖族弟子，之后又请求你师父将她关进锁妖塔，等到三十年后再将她放出来。这才不到三个月，你就来了。”
　　江城北愣在原地，张大嘴巴好长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觉得天气更加寒冷了，冻得他身体都已经麻木了。
　　“你要救她离开的吗？”土地公公问道。
　　江城北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土地公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