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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八十七章 ...

  •   “老瘪,上来!”田四停下了驴车,向着背柴火的人喊道。
      从背影看,那个名叫老瘪的人头发花白稀疏,约莫也有七十多岁,穿着粗麻破衫,上面满是补丁,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边角因为磨损早就已经变得毛毛躁躁,不过也还算干净。他本身个子高,可是因为驼背,又弓着身子,就显得和女子身高差不多了。除此之外,他还瘦得厉害,只剩下一个骨架子撑着衣服,风一吹,衣服就呼呼地鼓了起来,像是里面什么都没有一样,背着四五捆约莫三丈的干柴,只能勉强支撑,亦步亦趋地走着,每走一步都显得十分艰难。
      听到呼喊,他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侧了身子向后看去,这才能看见他乌黑的脸庞布满了纵横的沟壑,尤其是鼻子两侧,更是凹陷下去两条深深地裂纹,这些都不是受伤留下的,而是长期风吹日晒,皮肤变得褶皱粗糙而形成的。他的耳朵似乎不大好,虽然田四声音很高,离得又近,他也没听太清楚,露出迷茫的神色来。
      田四跳下驴车,快步走到那个叫老瘪的人身边,一边比划一边大声喊道:“我说你把柴火放我驴车上,我载你一段!”
      “不用!”老瘪自己耳朵不好,说话的时候也是用力往出喊,生怕别人听不见一样,他冲着田四摆了摆手,指了指前面,说:“快到了!”
      田四不耐烦地“嗨”了一声,手已经上前去卸老瘪身上的柴火,一边卸一边喊:“快什么呀,还好几里地呢!别跟我客气了,我这车反正也没拉别的东西!”
      老瘪撇了撇嘴巴,不好意思地笑了,局促地站在一旁,任由田四将柴火放到驴车上。
      “您也上去吧,坐那儿就行。”田四放好柴火,又让老瘪坐在前面,他则坐到老瘪身边,重新驾起驴车。
      驴车吱扭吱扭地走,也不比人步行快多少,就是省力。老瘪听不清别人说话,田四也嫌喊着费劲,两个人一路无话。
      走着走着,田四发现一遇到不平的路,驴车稍有颠簸,老瘪就会轻轻抬一下屁股,整张脸扭曲在一起。田四这才明白老瘪太瘦了,身上没个肉垫着,很容易就磕着碰着了。他从后面随便抓来一大把杂草,铺垫到老瘪身边。
      “坐上去吧。”田四冲着老瘪喊道。
      老瘪慌忙点了点,露出讪讪的笑来,嘴唇蠕动了许久,“谢谢啊,谢谢。”说罢,他擦了擦嘴边流下的口水,将身子挪了过去。
      田四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声,心里感叹:年纪大了,又没个儿女做依靠的,怎么都不行。
      说起来,老瘪搬进这个村子还没三个月,来的时候也没什么行李家当,吃穿一直特别节省,年纪大了也做不了什么难活,就去山上割柴火赚钱,好在没个什么大毛病,勉强度日吧。
      他租的是李贵家的小南房,田四和李贵一起坐田里吃饭的时候,李贵就提起了他。
      李贵本来没想到有人租了住,那小南方又小又暗,天暖和的时候还可以,凉了以后根本住不了人,平时就是放个杂物,他父母亲夏天去世了,给他留下了两间正屋和一间小偏房,把东西倒腾来倒腾去就空下了一间正屋和这个破旧的南房,没舍得卖,就准备先租出去。
      正屋很快就被邻居寡妇的儿子租了,没几天,寡妇就搬了过去。李贵就笑,说这是被儿子撵出来了,寡妇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那会觉得这寡妇挺可怜,丈夫早早被官府拉去修河堤活活累死了,自己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好不容易给儿子娶了一个媳妇,却被儿子儿媳嫌弃,巴不得她离家出走,整天想着怎么把她给送出去。李贵就感慨,这生孩子有什么用?话说回来自己这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到老了还不一定能不能指望上呢。
      没多久,那老瘪就来了。孤身一人,衣衫褴褛。说是听村里人说的,这里有房子可以租住。
      李贵说屋子租出去了,只剩下一间小南房,只能放杂物。没想到老瘪听了这话却相当满意,说别的他也租不起。
      李贵问他家人在哪里,他说孤家寡人,没有家人。问他来自哪里,他说是隔了两个村的尧山,尧山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贫富水平和这里也差不了多少。李贵生疑,就问他为啥来这里,他说他本来是要去百叶的,走到这里身上没多少钱了,只能暂且缓一缓。再问他去百叶做什么,他就苦笑着摇头,说:“落叶归根。”
      李贵说起老瘪的时候,整张脸都皱在一起。
      “你就说吧,这一把年纪的人了,我自己看着都可怜。要不说这个儿女还是得有,再怎么也比无依无靠的强。”李贵不住地叹气,连辛苦一天好不容易盼来的饭菜都没什么胃口了。
      “那你为啥叫他老瘪?”田四问道。
      “他说的,叫他老瘪就行。好像是因为他一直瘪着嘴巴,看谁都是一副愁苦样,他们之前村子里的小孩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逐渐就叫开了。”
      “那他既然是百叶人,怎么会跑到外地呢?”田四回想了一下李贵说的话,找到了几点不明白的地方。
      “他说是战乱。”
      “战乱?哪来的战乱?”田四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我估摸着是四五十年前的事儿吧,就咱们父辈经历过的那场,他们整天说,那会还是大齐,百叶也不叫百叶。”李贵轻描淡写地回答。
      田四恍然大悟,他记起以前常听他老爹说那会看到官兵就躲,是敌国的害怕,是自己国家的也害怕,都是个死。按理说不该这样,可那个年代没办法,都没有粮食,饿着肚子,官兵只能去抢百姓的,也不管是不是一个国家的了,抢完怕上报干脆就杀了。不过也有差别,如果是自己国家的官兵就能给个痛快,没准也会简单埋一埋,要是敌人那就说不准了,有的可得受了大罪才能死了,人那个时候还不如畜牲,根本没人把你当人看。
      不过这些田四他们都没经历过,他们还不到而立,一出生就是个安稳的世道,只是听大人提起过,听了也没啥感觉,不过见到那些父辈们一个个叹息摇头的样子,觉得夸张好笑罢了。
      “这样啊。”田四也不由得叹了口气,突然想见见这个叫老瘪的人。
      之后几天,他就故意去找李贵一起到田里干活,偷偷打量着南房的动静。这期间,他还真的碰见过老瘪几次。
      第一次见到老瘪,田四不自觉地就长叹了一口气。他见过瘦的人,还没见过这么瘦的,就只剩下一副骨架子,脸颊也凹陷了下去,显得眼睛和脑袋都特别大。总是佝偻着背,用力嚼着一根婆婆丁,似乎牙也不大好,嚼了半天最后还没嚼烂,顺着一大瓢井水才能勉强咽下去。
      之后两个人又打了几个照面,他有意无意给老瘪送了些地里种的黄瓜,老瘪也认识他了,一见到他就露出残破不齐的牙齿,笑得和村东头天生的傻子一样。
      除此之外,两个人再也没有其他的来往。
      这次田四去城里卖货,回来正碰到从地里收拾柴火回来的老瘪,和柴火比起来老瘪的身体更显瘦弱,田四动了侧影之心,就顺便捎他一程。
      到了李贵家门口,田四停下驴车,扶老瘪下去,又将柴火给他搬到了院子里。老瘪含糊不清地喊着:“谢啊……谢……谢谢你!”
      田四摆了摆手,利落地翻身上了车,用力打了一下驴屁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老瘪站在那里目送着田四离开,一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才慢悠悠地往屋里走,院子里,那位寡妇正和邻里坐着唠嗑、嗑瓜子,看到老瘪回来了,笑着点了点头。
      老瘪也跟着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没说什么就直接回房了。关上门的时候,他瞥到了寡妇和邻里仍旧在打量着他,靠的很近在偷偷说些什么,老瘪不禁觉得好笑,这里也没有别人,自己耳朵又听不到,这两人说闲话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老瘪根本就不用听也知道她们都在说什么,肯定是在说他过得有多惨,用一种同情和惋惜的口吻,内心却在庆幸,并且能从自己凄凄惨惨的生活中寻出几分值得开心的地方来,也就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天气渐凉,这屋子不见太阳,比外面还冷,再加上泛潮,即便是裹上被子也御不了寒。老瘪去院子里烧了点热水,自己则坐在门坎上晒太阳。
      寡妇朝他招招手,示意他一起过去坐。他摆了摆手,拒绝了。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他就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安安静静地想些事情。
      他身上已经就没有多少钱了,辛辛苦苦走了大半辈子,总算是快回到虞城了。说起来,他也不记得自己具体多大岁数了,时间倏忽而过,转眼就已经是这样残破的身子了。他现在唯一的想做的事就是在临死前回到故乡,别的他也不奢望。
      水烧开了,发出“滋滋”的声音,他听不见,再加上正发着呆,没有反应过来。一直等到水流了出来他才看见,匆忙过去将壶提溜起来,可能是他用力过猛,就这么一个提溜的动作,腰那里就闪了一下,像是岔了气,又像是扭到了筋骨,总之有些疼,一时间动弹不得。
      老瘪皱了皱眉,全身冷汗直冒,只能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可以深吸一口气,然后再轻轻呼出去,疼痛就减轻了。他又尝试着扭动了一下腰,已经可以动了,似乎并无大碍,他便松了一口气,提溜着热水回屋了。
      好在,寡妇和邻里一直忙着说话,没有看到他的窘态。
      回到屋子里,他先往碗里倒了些热水晾着,自己缓缓走到床边想着先休息一下。
      也不知道是眼睛累了还是真的困,他刚躺下,眼睛就有些睁不开了,他就闭上眼睛,不多时就睡着了。
      睡着睡着,他就觉得这个屋子里有冷风,一直往他的腰部吹,一开始他还不在意,后来就觉得那冷风已经穿透他的皮肉,深入他的骨髓了,在他的骨头缝里一下一下地吹着。
      他什么都看不见,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张开嘴,却因为干渴得厉害只能发出微弱嘶哑的“嗯啊”声。
      风依然带着数九寒冬的冷气直直的吹在他的身上,想起身关窗户,刚有个架势,腰瞬间就像刺入了千万根细针一样,疼得他心脏“噔噔”直跳,差点喘不过来气。他试图深呼吸平稳一下,却根本无法吸长气,胸膛刚刚鼓起,就带动地腰部一阵刺痛,他只好进行急促地短呼吸。
      稍微缓解了一些之后,他就想伸手揉一揉腰,或者找个东西盖一下,挡挡风,却发现手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完全不受控制。他不信这个邪,使了全力想要抬起手,却又牵连到了腰,就那一刹那,他腰那里的筋完全崩断了,像是被直接砍了一样,与此同时,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耳边发出“嗡”地一声低鸣,眼前却恍若有一道白光。
      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一阵轻松。
      门被推开了,他听到有人走了进来,但是看不清楚。眼前都是白色的,只能看到一个隐隐绰绰的黑影,在他怀里摸索了许久,似乎在找些什么。
      他心里一惊,暗道不好。
      那人终于摸索到了,拿出来一看,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壁。
      老瘪想起身阻止,却无法动弹。
      “我来兑现承诺了。”那人低声说道,声音清朗,是个少年。
      老瘪吃了一惊,全身都在颤抖。这个人的声音老瘪虽然许久未曾听过,却瞬间认了出来,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人的声音却没什么变化。
      那人又将一个东西轻轻放到了老瘪的身边,开口说道:“送给你,李兄弟,一路好走。”
      老瘪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温暖,那阵阴森的凉风早已不知去向,白光渐渐退散,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清晰。
      等他完全看清了才发现,眼前站着两个人,一个人身穿黑袍,另一个身穿白袍,手持执拷,正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却并没有那个熟悉的故人。
      他起身,茫然地四处环顾,屋子里虽然并不明亮,但并不是他以为的完全黑暗,外面太阳还没有落山。
      “难道是错觉?”他心里疑惑。
      转过身,看到了床上自己的尸体,闭着眼睛,神态安详。旁边却放着一套崭新的《踏摇娘》的剪纸,红艳艳的,煞是好看。
      李非正又惊又喜,又哭又笑。

      飘飘落叶随风吹,叶落何时还故枝?
      盛年光景能几何,俟河之清日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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