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河之清》顾念a小北

79、第七十八章

　　这七八个月的时间，是寂无意和浮图关系最为亲密的时候，却也是蚩尤最痛苦的一段时间。为了九黎一族的存亡，他不得不依附于寂无意，这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人来摆脱困境。
　　自从浮图嫁给寂无意，蚩尤每天都生活在怨恨和自责之中，他拼尽全力想要争夺十二天神位，让寂无意为自己的蛮横付出代价。即便是寂无意最后将他救了回来，他也没有丝毫感激。他一回来就想办法报复寂无意，可是让他措手不及的事情发生了，寂清让出世了。
　　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蚩尤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浮图，着急入宫去见浮图请罪，自从浮图嫁给寂无意，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浮图。一开始是因为寂无意故意阻拦，后来则是因为深陷战争抽不出空子。
　　令他没想到的是浮图十分开心，身体也丰满了一点，看起来并没有受什么委屈，不像是装出来的。
　　浮图也没想到自己会怀孕，又激动又紧张，不停地问蚩尤相关的知识，抱怨寂无意今天让她走动了，明天又让她休息，弄得她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蚩尤有些难以置信，事情和他想象中并不一样。他问浮图寂无意对她怎么样，浮图虽然叹了一口气，却说对她很好。蚩尤疑惑了，又问她究竟恨不恨寂无意，浮图没有回答。
　　看到浮图幸福的样子，蚩尤只好暂时放下计划。十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这个孩子就降世了，浮图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尤其是寂清让做出一些幼稚可笑的举动时，浮图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终于有一天，浮图对他说：“这个人的做法让我深恶痛绝，可是这个人，是我喜欢的人。”
　　蚩尤并不能理解浮图，事实上除了浮图自己，别人都不能理解她。人们只是凭借着自己的经验和理解胡乱猜测，以为浮图是拜倒在寂无意的权力地位以及无微不至的关心上。只有浮图自己知道，她喜欢的，简简单单就是寂无意这个人而已。她也是在逐渐的相处中才知道寂无意也是一个简单善良，温柔体贴的人，他只是太害怕自己在乎的东西会离他而去，以至于完全不懂得怎样去守护罢了。他在乎的东西有很多，为了天神位、为了名誉、为了形象、为了礼仪他都可以舍弃，唯独浮图，他一定要得到，即便是万人诟病、臭名远扬他也在所不惜。
　　怀孕期间，寂无意对浮图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自己学着做了很多食物，将浮图养胖了一圈。一直到孩子两岁，浮图才恢复到之前的样子。有了孩子以后，浮图的生活更加舒适了，唯一另令她不满的就是寂无意不肯撤回禁足令，浮图和寂无意聊过很多次，寂无意都认认真真地听了，也表示自己都听懂了，但是就是不改。浮图有时气不过就会和寂无意大吵一架，甚至说些绝情的话，让寂无意许久才能平复下来，可是即便如此，寂无意也没有丝毫放松。
　　在其他人看来，浮图对寂无意应该只有恨，包括寂无意自己都没有奢求其他。可是浮图自己的心里却逐渐燃起了爱意，她不停地摸索希望能够寻找一个让彼此放开心扉的办法。
　　而寂清让的出现，正给浮图提供了这样一个途径。
　　寂清让没有展现出和他父亲一样的聪慧，三岁才能说话，也不擅长处理政事，性子倒是像寂无意一样沉稳，喜欢四处钻研，什么花草树木，日月星辰，他都喜欢。长相倒是和浮图更相似，皮肤白皙、身材消瘦、鼻子小巧□□，好在眉眼随了寂无意，让浮图比较满意。
　　寂无意并没有在意这些，他本来也不指望寂清让成为一个多么优秀的人，毕竟寂清让的出现对他而言都是一个意外，他一点准备都没有。但无论如何，他绝对算得上一个好父亲。浮图看到寂无意耐心地教导孩子时，她就感觉十分幸福，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时间一天天过去，寂清让一天天长大，浮图和寂无意的年龄也日益增长，眼角渐渐长出细纹。寂无意的部族不停地发展壮大，已经成为五个最强部族之一，百姓对他也并没有什么不满，他也因此成为了十二天神位最有力的候选人之一。
　　寂无意渐渐沉溺于和浮图的平凡生活中，虽然相处了二十多年，他还是不敢有稍微的冒犯，好在浮图除了偶尔会闹脾气，一般情况下还算正常。因此，他不再执迷于那虚幻的天神位，尤其是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老君仍然没有选定合适的人选，他觉得自己可能也撑不到那个时候了。所以他萌生了退位的想法，想着自己可以多一些时间来陪伴浮图，带她四处转一转，浮图可能就不会那么记恨于他。
　　如果日子能这样过下去，两个人也许能白首偕老。然而天不从人愿，就在这个时候，寂清让遇害了。
　　寂清让虽然并不是个开朗的人，但是彬彬有礼，性情温和，从不会与人结怨。那天，寂清让去山中采药，直到午夜也没有回家。
　　寂无意派人去山上寻找，找到的却是儿子的尸体，准确的说，是一部分尸体。
　　寂清让的脸上被利刃狠狠地划了十几下，刀刀见骨，完全看不出昔日俊俏的样貌，眼睛被生挖了去，只留下两个血淋淋的黑洞，四肢都被砍了，上半身也被人从肋骨处横砍了一刀，寂无意派人找了两三个月，也还是有一截小腿和腰腹没有找到。
　　儿子生前具体遭受了怎样的折磨谁都不知道，寂无意只希望他身上的伤是死去以后留下的。
　　浮图得知这个消息完全昏了过去，吵着闹着非要看儿子的尸体，甚至以死相逼。寂无意最后还是同意了，浮图只看了一眼，就双眼一黑，晕倒在地，两三天以后才苏醒过来。
　　最后经过几番调查和审问，终于找到了凶手。杀害寂清让的是寂无意手下一个宣部的领事，和他平日里关系很好，经常教寂清让射箭，一起外出打猎。他之所以动手，就是看出了寂无意退位的想法，想要杀了寂清让，使自己能够有机会上位。
　　事情真相大白以后，寂无意和浮图的关系顿时陷入了僵局。两个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彼此，浮图知道这件事并不能怪罪到寂无意的身上，但是她没有了安全感，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她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也不知道谁是真心对她。每一个看起来唯唯诺诺、俯首称臣的人都有可能在背后筹划一场毫无人性的血腥屠杀，为了所谓的权力，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寂无意放弃了退位的想法，甚至对权力把控地更加严格。他觉得自己活到这把年纪本该将一切都看得清楚些，却越活越倒退了。明明早就知道权力的重要性，却还是犯下这么大的错误，甚至让自己的儿子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浮图开始害怕权力，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过普通人的生活。寂无意没有同意，在他看来只要他手中没有掌控权力，他们两个人的生命就失去了保障，很有可能会遇到危险。浮图也知道这件事情，但她心灰意冷，只感受到了巨大的无力。
　　终于有一天，浮图对蚩尤说，如果可以，带她走吧，她真的累了。
　　蚩尤看着自己这个从小宠到大的妹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寂无意的势力已经太大了，他根本无力撼动。承诺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沉重，他完全承受不起这样的重量。
　　就因为这片刻的沉默，浮图已经明白了一切。她若无其事地笑了，说自己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
　　浮图认命了。她不想再见到寂无意，尤其是那双和儿子一模一样的眉眼，她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每天对着寂清让的灵牌发呆，有时候流下眼泪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仿佛回到了刚成亲时候的状态，寂无意不知道该怎么讨她欢心。她经常做梦，梦见寂清让一遍遍地说自己很疼，衣服上满是鲜血。醒来之后心里就难受，能哭很久，也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仍然没有人理解她，他们都觉得她吃穿不愁，又有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怎么会不想活了呢。
　　可是她就是不想活了。
　　浮图第一次萌生出自尽的想法是在一个雨天。
　　那天雨下得很大，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湿气，浮图最不喜欢这样的天气，让人的心情也变得阴暗又沉闷，浑身乏力，提不起精神来，只想懒洋洋地闭上眼睛在床上躺着。
　　没来由的，她突然想看梨花，不知道家门口的梨树是不是还活着。
　　她恍惚记得那颗梨树上还吊着秋千，是她自己亲手做的第一个秋千，也是唯一的一个。那个秋千稍微有些倾斜，荡着的时候整个身子是歪的，蚩尤曾经许诺要为她重新做一个，却一直都没有得出空来。
　　这样想来，浮图觉得自己这一生实在失败，她从来没有为自己而活，总是为了他人着想，成全别人的幸福，自己却失去了自由。没有人真正的懂她、疼她、爱护她。她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属于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她都守护不了。
　　盲盲目目、沉沉浮浮度过了这四十多年的光景，也不过就是眨眼间，她觉得自己活得太听话了，听话到别人已经不再感谢她的听话，而是视为理所应当了。
　　她已经忘记漫山遍野奔跑玩耍是什么感觉，那都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而现在她就困在这座宫殿里，四四方方一个地方，她生活了二十多年，无论她付出怎样的努力都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一天又一天，醒着就是发呆，也没什么事情要做，也不想做什么事情，就这么苟延残喘，浮图想不出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自尽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她却丝毫不感到意外，平静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想法，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
　　她从床上起身，走到桌子边拿起了削水果的刀子，没有任何犹豫，对着自己的心脏刺了进去。
　　整个过程都很安静，浮图仅仅闷哼了一声，就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疼痛来得很慢，血却比她想象中多。等她感觉到疼痛时，自己的手上、身上、地上都已经是她的鲜血。她疼得直吸冷气，紧闭嘴巴，下意识绷着劲儿，即便如此血还是从嘴角不间断地流了下来。她看了看四周，弓着身子走到床边，缓缓坐在了下来，轻靠在床沿。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只有雨声敲打屋檐和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她突然很想哭，她走的太匆忙了，应该最后见寂无意一面的。一想到寂无意，她就觉得心切切实实、从里至外地疼了起来。寂无意这些年对她的好一一从眼前闪过，她不敢想象寂无意发现她死去的景象。她这一生最不喜欢孤独，这次却要一个人离开了。
　　“让我走吧。”她一边想着，一边模糊了双眼，流下大滴大滴的眼泪来。
　　她没有如愿，很快就有下人匆匆跑过来询问她是否要新到的一批布料，见到她浑身是血的模样吓了一跳，大叫着离开了，接着就有许多人赶了过来。
　　浮图的意识渐渐模糊了，她看着人们吵吵闹闹围在她身边，只感觉越来越困，终于闭上了眼睛。
　　她第一次自尽以失败告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浮图心里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她只是一想到自己还活着，就从心底深处觉得疲惫。
　　寂无意坐在床边守着她，看着窗外发呆。浮图感觉嗓子又疼又痒，她轻轻咳嗽一下，寂无意立马反应过来，起身到桌前倒上水给浮图送了过来。
　　一起身浮图就感觉到了胸口的阵痛，寂无意伸出手支撑着她的后背，她可以稍微放松一些。喝水的时候嗓子疼得更厉害了，她没敢多喝，润了润嗓子就躺下了。
　　仅是起身喝了口水，浮图就觉得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去看寂无意。
　　寂无意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这种眼神浮图从来没有见过，像是透过她在看远方一样。
　　“我昏了多久？”浮图低声问道。
　　“三天。”寂无意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比浮图还要沙哑。
　　借着若有若无的烛火，浮图突然发现寂无意似乎和以往不同，他一向好看的眉眼此刻显得有些红肿。
　　“你……”浮图有些惊讶，她猜测道，“你……哭过了？”
　　寂无意没有回答。
　　浮图突然感觉鼻子一酸，眼泪不自觉地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寂无意伸手拂去了她的眼泪，轻轻笑了笑，说：“你好好养病，痊愈了以后，如果你想离开，我不会再拦着你。”
　　浮图哭着摇了摇头，这是寂无意第二次放她离开，她却再一次放弃了。
　　寂无意正想说什么，夜空中突然聚集起一层又一层的螺旋状的祥云，爆发出五色彩光，将整个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一样。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是满脸的诧异。
　　十二天神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