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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清明 ...

  •   再见到公孙列缺的时候,重阳想世界真小,她当时穿着白色的跆拳道服,胸口绣着彩线的“麒麟”,挣扎着生长了半个月的头发终于够扎起一个小小的辫子,非常勉强,短得像给人齐根剪断过似的,散下来连尾梢都弯弯曲曲。

      公孙列缺一个人骑着电瓶车经过四中的校门,她坐在车里,手指扒着车门,一直回头,回头,直到公孙列缺消失在另一个拐角。那句“停车”,就是说不出口。

      后来她每次回那座小县城都会睁大了眼留神看走过去的黑衣少年,但公孙列缺却是再没遇见。她只学过简单的概率,想想几千人的县城,她就是瞎转,也该能碰见好几个熟人。但事实是从来没有。她认真回想是否遗漏了什么东西,发现还有时间,就像那道挺有名的例题,即,“小明能否在上学之前收到报纸”。她从来没有班主任口中的数学思维,倒有个绝不敢写上试卷的答案——“问题不是取决于邮递员什么时候来,而是小明何时走。”

      也许小明要给小红一个惊喜,所以提前很久就走了呢?也许邮递员是个很漂亮的大姐姐,小明就算拼着迟到也要拿到她送的报纸呢?

      她眼睛亮亮地跟那个据说很有数学思维的魏长卿狡辩,希望这个很会考试,但更会讨女孩子欢心的天才无意中告诉她能够心想事成的秘诀。

      结果很令人失望。
      这家伙一看见她的漂亮舍友回来,就跟苍蝇见了蛋一样围上去了。三笔两笔把关键步骤写下来就急吼吼地跑掉。她看着草稿纸上潦草疏狂,难以下眼的字迹,有句“卧槽”开头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子央打着哈欠嘟囔了一句,“聪明男人可不会找优秀的女人”。

      她扭过头来,“子央,你好毒舌。”
      “毛姆说的”,他换了个姿势,留给她此句出处……和一片后脑勺。
      那是她跟公孙列缺这辈子最后一次相遇。还好是她看见了他。还好。
      只是没人的时候她摸着自己的头发,总免不了伤心。她告诉清明,“我感觉得到他有话对我说,你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就是知道。”

      清明嗤笑一声,把手里精巧的小面饺码在篦子上,“好,那你觉得他要跟你说什么,嗯?说真的,我不觉得你们有半个共同话题。你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还不够吗?你不觉得人一长大,连甘心都会变得很容易吗?那样很可怕。比起来,我宁愿一辈子当一个被人讨厌,被人骂的傻姑娘,也不要变成你那副自以为是的蠢样子。”

      “我看你是皮痒了。”清明恶狠狠地朝她挥舞手中的钢叉。

      “打吧打吧,你愿意打就打吧,打死算完。”她把擀面杖递过去,一脸自暴自弃。
      清明伸过手来想打她,右手却在半空里猛地顿住,推了下她的额头,“死丫头”。她叹了口气。

      “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需要一点凭证,去识得我们自己。在清晨里烹取炊烟,熬干黑夜的痕迹,在忧郁的蓝色之外,绾结温暖的红丝。牵住尾指。因为我们要去寻找,往明月里寻找那个多年前的相识之人。”

      “其实我一直都是我,变的是你们的眼光而已。”

      小胖子广利拉着她的袖子,只及她腰高。
      “我在门口等你,我们一起去上课。”小胖子在门外朝她一笑,小虎牙就露出来了。没有公孙列缺的小虎牙漂亮,不尖不利,平和得毫无特点。

      炎热的夏天大概就是他这样的小孩子吧,虎虎有生气,横冲直撞,勾起别人的伤心事却毫不自知,只懂得一昧小心翼翼,小心翼翼,还是小心翼翼!

      重阳眉头皱得死紧,换上粗糙僵直的跆拳道服,红皮革的小凉鞋要把起码二分之一的脚丫都覆上这件事,简直让人像心底有烈火烹油一样暴躁。如果他不是别人家的小孩子,她一定会把他揉巴揉巴吃掉,你看不出来我很烦吗?为什么还来找我呢?年龄这么小,你又懂什么呀?肯定是觉得一个人走路很丢脸,攀扯一个大人走很有面子吧,在你们眼中,孤独就这么可耻吗?你们觉得变得像我一样,很丢脸吗?
      重阳右手摸到发烫的水泥扶手,突然哭了。

      小胖子,你说啊,你觉得我很丢脸吗?
      这个夏天多讨厌啊,远离我的人群,到全新的地方居住,小心翼翼地计算油费,电费,跆拳道班的学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去哪,和不认识的邻居搭话,一个人,无处可去。没勇气跟他聊天,没有他家住址,也没有电话号码,跟父亲去逛小吃街和书店,天亮了可以再睡一会儿,天黑了就去给路灯拍照,街边的万年青草坛下被人搁了两块胖胖的鹅卵石。几枚草叶的影落在上面,是它们又小又圆又黑的眼睛。重阳说,如果余生都要如此,那我现在就去死好了。

      “对,那个时候我还不怕死,我喜欢毁灭,悲剧,以及轰轰烈烈。那时候清明和我,风马牛不相及,没人怕我长成畸形的样子,我有我自己的骄傲。如果是那个时候的我,一定会说,老子天下第一,你们没本事动我。我会把你们口中操蛋的全新开始,骂成一坨插着鸡冠花的臭狗屎。”

      “所以才没人喜欢你啊”,清明又开始叹气,“你简单粗俗,不懂艺术。哪个人遇上你是倒了三辈子血霉。真的,无妄之灾。”清明踢了一脚她的屁股,口气真挚。
      重阳在她踢自己之前眼疾手快拍好了照片,低像素意外造成的油画一样的效果让她笑得牙不见眼。被踢了一脚也止不住那看起来相当白痴的笑容。或许是从那时候留下的病根儿吧,清明一作势要打她,她就开始狂笑,笑得肚子痛,差点把自己搓成个肉丸子滚到地上。

      子央说不对,那时候你和清明没有半毛钱关系。她是怎么踢了你一脚的?你明显在撒谎。

      重阳说你怎么知道我跟清明风马牛不相及那句话是真的,还是她踢了我一脚那件事是真的,“不过”,她无耻又腼腆地笑了笑,“也有可能都是假的”。

      “我不跟你瞎扯了,你这家伙,嘴里没一句实话。连伤心都那么酸文假醋。太不汉子了。还有一句话我不同意,遇上你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区区三数何足道啊。”

      “人家说衡量一个娘炮的重要标准就是看他是否毒舌。”
      “哪个人家啊?”
      “重阳家。”
      “哦,我知道这个人,她是个阴郁自私又暴躁的操蛋玩意儿,她的话你也信啊?”
      “那个阴郁自私又暴躁的操蛋玩意儿让我替她问候你大爷!”

      “得,收到。年底估计能替他老人家挣不少问候。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没错儿,可喜可贺”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如果不是你们,我现在一定幸福得多。

      算下来这些人已经欠了她十七回满堂彩。她欠这些人的也就一滴眼泪。

      春日将至未至,她掰着指头数房后的田野何时草长莺飞,臆想中那白杨林还在,风舞绿婆娑的模样,一直是她看见美人就会想起的一处家乡。

      重阳第一次从寄宿学校回家,拖着比她也大不了多少的行李箱,好容易从略宽松的小面包车里挤出来,至于北方的天气开始转暖,却是清明离开之后的事情。

      她至今还记得清明跟司徒玄一起离开的时候,摸着她的脑袋,说,“重阳要照顾好自己,一顿饭不要吃太多,也不能吃太少,多晒太阳少读点书,史记什么的读不下去就算了,妈妈今年酿了三瓶葡萄酒,未成年不怕,能偷喝就偷喝一点吧。”

      重阳记得清明说这些话的时候头发香香的,灰色针织衫像片雾在她眼前浮动。她昏昏欲睡,只记住了那句“能偷喝就偷喝一点吧”。

      美酒入喉。她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握着那只玻璃瓶一会儿抿一点,迷上了这份慢条斯理。

      “昨天晚上的星星真多啊,一抓就是一大把。昨天的月亮真红啊,比兔眼睛还红。”她朝那只趴在屋顶菜畦里埋头吃菠菜的兔子招手,“兔子姑娘,你说是不是啊?我说,还吃。看你胖得那样儿。”

      门前的大水塘早就被勤恳顾家的大爷填平了,她说,“原来这就是苍柏摧薪,桑田变海。也不过如此,比不上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这是她一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习惯,没人的时候喜欢自言自语,把她背过的那些诗在脑子里排列整齐,像夏天的时候把头发从凉水里捞出来,在阳光凶猛的庭院里用手指头梳开,披在肩上。那些诗看起来淡薄,想起来却惊心动魄。重阳说,“惊心动魄”,这是个秘密,秘不可宣,因为一旦说出来,就会失去它原本的力量。

      “这里有许多白白浪费的光阴,有许多远走的爱人。我也许想着三千丈的缘愁,写下的却是腕底的清秋,我也许看见了牛郎织女的迢迢暗水,想的却是人间夫妻,滴水粒米,背叛里相看白头。为别人的故事流干了眼泪,那么以后所有的怜悯还是留给自己为好。年纪大了,应该越来越好,一昧地往下溜并不算错,往上走也不能夸好,不过是对人对己还有一份真心,不容许十分荒唐,耽误了别人。”

      推着自行车走街串巷的老爷爷靠近了,走远了,破起灰白棉絮的藏蓝大袄掩盖了那副孱弱的身体。车把架上的老式喇叭甩出去寒针一样尖利的吆喝,对准每一个口底生涎的活物。老人走的很慢,携着他那些堆垛起来的艳红的珠宝。好像要一直走到太阳底下去。

      重阳举起玻璃瓶,深红的液体在苍日下显得异常悲凉。她说,“为强悍温暖干杯,为卑劣软弱干杯,为昨日之我干杯,为今日之我,干杯。”

      黄浊的街边堆好些委地的胭脂。稀碎的红纸近看,依稀能回忆起昨夜的恼人。”飞奔出来许多孩子。拿着糖葫芦在街上大跑大笑,她有种强烈的哭泣的欲望,并非因为他们,而是因为那些本该存在之事。

      “我本不是这样的。
      我越来越虚弱,面对生活也是,面对清明也是。我感觉我就要消亡了,那一时期太阳是我的全部生命,连黑夜也是我的,月亮的庸俗和无意义在我不会高贵过那些似玉非玉的顽石。对很多小屁孩儿来说,她还处在美人的年纪。但是清明的出现改变了一切。我遇见她的那天山河逆转,月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化成一个没有奶牙的婴儿,产房里剪刀一刀四断。黑鳞细爪的是重阳,肥白如觚的是清明。木棉花纷纷离开枝头,成为猪头的厨师端上来的一盘手指。是公孙列缺的无名指,魏长卿的食指,埋在底下的还有李延年的膝盖,肖深的肋骨,以及,司徒玄的脸。”
      “清明才是个一本正经的操蛋玩意儿。”重阳抹把眼泪,“她来那天,我整宿整宿做噩梦。一月两次大姨妈。”

      她回忆起那个一身蓝底白花小旗袍的人,忽然发现自己在深渊里不停下坠。并且,无枝可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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