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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连子央 ...

  •   刺眼的屏幕光亮被台灯中和得柔软了些,重阳缩在被窝里看电影。搁在外头的胳膊总是从手指头开始变凉也总是手指头最凉,她的手机靠在枕头上像湖水里的小白石头,淡淡的墨迹仿佛玄奘找不回的那部分大乘佛法,拓在经石上。

      又心疼,又心慌。

      曲终人散,她在身侧人均匀的呼吸声中悄悄关掉一切光源,躺在床上,学会翻来覆去地发出些恶趣味的声响。咚、咚、咚地像武生踩过戏台子,浑厚有回响,紧铛疏鼓,落缓收急。五步拆七步,三言摆二拍,俩眼睛谁也不看,是阖上了。因为知道睁眼也见不到想见的。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印象中清明从来不哭,重阳从来不笑。但是她们都记得高中地理老师眉间很深的川字,那种衰老扑面而来,势头汹汹,可咬在腕上,也不过是只牙齿绵软的幼虎。是太远了。

      上课偷睡被班主任的眼风扫到,重阳惊悸犹如兔子,一瞬间脑海充塞满房陂拦腰截断的向日葵,维纳斯被匠人亲手砍掉的臂膀,唐诗宋词里所有红杏和墙,偏偏没有被一黑板又一黑板的粉笔灰洗礼的自觉。
      数学老师兼三年的班主任叹了口气,放下粉笔,眼望窗口丢掉了最后一丝东北糙汉的节操,缓缓地说,“数学——是很美的。”
      那副黑里透红含羞带怯的面孔霎时间震撼了她幼小的心灵。

      所有人都不厚道地笑了。

      魏长卿笑得犹为响亮。黑框眼镜笑得几乎要从鼻梁脱落,他右手拍着右膝几近癫狂地大喊,“对!对!数学还是思维的体操!”

      重阳回头,恰好看见魏长卿左小腿压在右大腿下面,那与本山大叔如出一辙的坐姿,仿佛他身下的不是薄绿白漆的学生椅,而是铺着大红鸳被的炕。

      “鸳鸯,鸳鸯啊鸳鸯”,重阳托腮拿笔在纸上胡画,子央凑过来一看,笑了,“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重阳,谁与共啊?”

      “与你啊,等你今晚爬我床”,重阳抛个媚眼,捏着嗓子跟他腻歪。

      “我可不行,小生今晚有约,小娘子还是自个消受长夜去罢”子央卷起册生物习题集点在重阳的肩头,幽幽地叹气,“想那良夜如此,念彼君子,如之何勿思。”

      重阳偏过身子,笑,“分桃断袖,甚好甚好。”

      “你是嫉妒我比你有女人味。”

      “哟,我嫉妒你。”

      “重阳丫头,你数学作业。”清明忽地走到他们这桌,一脸正经地催她。

      “切,不解风情。”子央猛地皱起眉,别过身去看他的话本子,视旁边这个突然出现的大活人如无物。

      清明收了作业,连眼睛都不转一下,继续一脸正经地催,“连子央,作业。”

      “老子没写。”

      “这话你留给老师吧”,重阳看见清明低头在便利贴上刷刷记下什么,笔走龙蛇。一声“清”字还未出口,便堪堪折在舌底。
      “重阳,你出来。”

      重阳默默地跟在清明身后,忽然想起那只把翠鸟当作妈妈的小鹌鹑。

      一六年国庆回家的时候她路过条街,这里坐落着她幼年辗转过的众多小学之一。那时气候说不上晴好也谈不上温郁,标准的华北十月,有点冷。她天生贫血,下公交没多久手就凉透了。拉着装有厚厚一摞课本习题的深红行李箱,手背给风吹得骨白,扯着轮子走在裂成尘土碎石的马路上,隐约觉出了股缓慢的生疼。

      不过,人是会长大也免不了遗忘的。她常常拿这个借口安慰自己,许多当时没能好好对待的人,没能做到尽善尽美的事,一定对她的现在,以及未来,没有那么重要。否则像这样的路就没法走,像这样的人也没法爱。充其量是夜深人静时翻来覆去的痛苦,“咚、咚、咚”,武生踩过戏台子的心惊。“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这一生才辗转过这么些地方,可遗憾已经是太多了。后来她逢人便念她写的诗,司徒玄问她,“重阳,你想当诗人吗?”

      “不想。我是为人写诗,不是为诗写人。那人觉得好,便是天上人间任谁也比不上的好,那人觉得不好,哪怕是李白夸我呢,也没用,该烧还得烧。”

      “况且”,她笑笑,“写东西折寿啊,我怕死,真是怕的不得了。要不是因为你——”
      她转了转手里的半瓶葡萄酒,突然住了嘴。

      清明摸着她的头发,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重阳,你是个好孩子,知道修心修口,但是不懂修身养性。笨得让人伤心,傻得教我心疼。不是妈和我成天替你操心,你就完了。跟连城,肖深他们一样,完了。
      重阳不知道清明是从何时开始这么刻薄的,她低着头不说话,脸上没什么表情。其实她有什么资格指责清明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开始不会笑的,是找不到时机,还是压根不想。这些理由思量起来,好像也没什么重要。

      她对那离开了就再不许人进去的小小建筑没什么印象,倒是被从没见过的一间花鸟店拖住了行李箱。一眼望见只小鹌鹑卧在笼底,尖尖的鸟喙快要伸出笼子,朝一顶高高地挂起来的香木鸟笼不停喊叫,她却听不清喊叫的是“离离”,还是“不如归”。香木鸟笼里通体碧翠的鸟儿神情矜持而孤傲,一声不吭。

      重阳不走了,小鹌鹑叫了多长时间她就站了多长时间。她一辈子也没有这么期盼过结果。

      但是翠鸟自始自终没有回应。没有。
      清明漂亮的腰肢束在蓝底白花的小旗袍里,奶白的凉鞋踏在一层层花岗石阶上,轻盈得没有声响。

      “月明林下美人来。”她脑中闪过让人流口水的东西。脱口而出,“美人,你喊我干啥?”

      “美人你大爷!”清明拎起个作业本呼到她脑袋上,张嘴就骂,“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也不看看自己天天都干个啥,你跟你同桌能比吗?人家是戏剧世家出身,上北影,上中戏,上个解放军艺术学院,你能上什么?不上学了?等着给他当助理啊?又没有魏长卿的脑子,又没有连子央的身段,少给我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成天价眼高手低的,看见你跟他说话我就来气!”
      重阳冷笑一声,“呵,你气什么?我们挡你路了?冷眼给谁看呢?真当自己是嵇叔夜了,为您能青眼相加而赴汤蹈火,还真没必要,你就是青白眼翻死了,还得群众给你凑副棺材板不是?我乐意跟子央说话,我就是爱看闲书,管得着吗?”

      清明笑了。腾出右手来捋捋头发,“没错儿,谁还没个喜好啊?连子央说话多有意思啊,《牡丹亭》多好看呀,就你重阳知道好东西好,我们可不都是傻帽儿?就你一个人有风花雪月的本事,我们可不都活该起早贪黑地学习,你今年都几岁了?是不是该知点儿好歹,心肝脾肺,你总得长出一个吧,啊?重阳,得长个吧。”

      她漂亮的手指凶狠地戳上重阳的肩膀,脸上的神情倨傲,嘲讽,又刻薄。

      重阳往后退了一步,牵着红色纱裙的手指松开又捏紧,眼前有点模糊。还是深吸口气——

      “讨人厌这点,谁也没你有本事。清明”,重阳笑着说,“我巴不得你去死”。

      “她劝你别跟我这种人为伍,是不是?”
      重阳想想,笑了,“子央,我打赌有一天你会不可救药地爱上她。比纣王喜欢妲己还要喜欢,比幽王宠爱褒姒还要宠爱。一个人要是特别讨厌另一个人,很容易就会转化成特别喜欢了。因为恨比爱艰难。”

      子央摸摸重阳的头发,说,“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也一定是拜你所赐。小妹妹,你真是太容易想多了。”

      “放开你无知的大猪手,我要做二次函数了。”

      “谁借你的小肥胆儿跟我这么说话?”
      “我家清明。”

      后来子央问她,明明才跟清明吵过架,为什么转眼又跟他谈笑风生,并且还百般维护那个出口伤了自己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们吵过架?”
      “全楼道都听见了。”

      啊?重阳愣了足有两秒,双唇动了动,最后也没发出什么声音。她只是懊恼地拍拍头顶,“唉,我还以为瞒天过海了呢,没想到被全班抓了个现行。诶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特可怕啊?”

      “那倒没有”,子央双手比着她的轮廓,“这么小一只,对我不具备杀伤力。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

      重阳说怎么会有你这种刨根问底的男人,非得说出个所以然吗?我撒个娇也不行吗?

      “不行,我又不喜欢你。爷爷不吃你那一套。”
      “为了搞你。”
      “搞我?你大爷!”

      “对,就是为了搞你,搞得你心如鹿撞,春意盎然,去把清明那厮追到手先奸后杀,再奸再杀,让她知道口不择言的下场,让她知道得罪a部一班最下流,最无耻,最没有下限的连子央和重阳的下场!”
      “重阳,认识你我觉得好丢脸。”

      “脸丢了你还有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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