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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司徒玄 ...

  •   重阳老是回想起那个叫戚无有的姑娘。她跟李兰旌还有魏长卿之间的故事说起来无头无尾,无所谓结局,当然也无所谓悲喜,却在暗暗的不动声色中影响了很多人的命运,其实剥离掉那些禁忌的字眼,这些事无伤大雅,只是旷日持久,缠绵迅疾。重阳第一次在别人的身上看到的清明的影子,便是来自戚无有。这个异常温柔聪慧的女孩并不是清明的源头,却总能引发重阳深沉的哀恸,那种洪烈无名的情感唯有一种可与之比拟,重阳当时并不知晓,后来才悟得,是相思。

      “怎么跟你说呢?以前我还是挺有名的,少年不识愁,懂吗?少年不识愁。除了诗和美人,我没别的爱好,甚至对诗要比对美人还胜一筹。他们都对我挺好,连我自己也喜欢那时的我,但是说真的,我没有越来越差,我觉得自己懂得越来越多,我觉得我越来越厉害,可是没有人喜欢我了。我的黄金时代过去了,像烟花稍纵即逝。整个少年时代我都读红楼,但事到如今才明白荣华不可累加,江郎才尽的道理。于是我成了一个普通人。这没什么可耻的,毕竟“不寻常”,“不普通”,在某些时刻也未必就是什么好句好词。但假如让我过早地为自己的人生下一个结论,假如有一个纯良的子孙后代问我年少如何是好,就像我此刻忧虑年老如何是好。我会说,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消磨在了日光和梧桐之下,诗书半本,心动的第一些故事,第一些人。可我也明白不可能回的去了,如果你觉得不够味儿,如果你非得再加一个修辞才能明白的话,那就是永远。我永远回不去了。有时候我讨厌孩子,有时候我羡慕孩子,他们还有机会变成我,我却没法子变成他们。我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想,小孩子是这个世界最可怜的,等我长大了,一定是世界上对他们最好的成年人,后来街上疯跑的孩子们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们打碎玻璃,摘光没熟的石榴,用白线吊着小麻雀的腿晃来晃去,兴奋得要死。我才发现小孩子也有可怜的和不可怜的,我属于前者,九岁以前,十九岁以后,都沉默。中间的十年却舍不得,想起来以前背过句诗,‘向绣帏,深处并枕,说如此牵情’这十年牵情,低头都是风韵,回首是《青玉案》,初见是《临江仙》,还悟不得《摸鱼儿》。”

      戚无有也许会忘了,也许能记得,她十八岁那年有个十六岁的姑娘跟她说话时哀伤的语气,眉目间说不出来的绝望意味,口口声声十年牵情,朝她大倒苦水,却又没头没尾地来句她很怕冷。但明明每个地方都转暖了。她出于礼貌,安慰她,“你以后可以去南方生活”,“但是南方什么都没有,跟我有关的什么都没有。”

      “多胡闹的一句话。”她笑笑,不再多答,但放下来纱帐,蒙蒙地遮住轮廓,明显是要睡了。

      重阳躺在床上,扯过来枕巾蒙住双眼,一旁放着紫框的眼镜和本绿皮的硬书,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新买的历史卷子搁在脚边,没合好,乱糟糟地卷成一团。她不能做梦都想着这些东西。她不能。

      兰旌不时从对面望望她,雪白的短筒袜裹着咖啡色的结实紧致的小腿,屈膝立着,不带一丝肥肉,不起一粒毛球,总让她想起在商店里见过的木漆模特和鸡血檀的娃娃。每次她躺下,失去意识前脑海中的最后一幕,是兰旌咖啡色的小腿以下,仿佛刚喷上药漆的杨树。

      她眼皮倦得睁不开,脑海里却有一种凶狠的清晰。她想活死人是不是就这样的状态——早该死了,却还被人世执念半死不活地吊着。魂魄被反复拷打得灵肉不一,把自己搞得像头天山童姥,有人看你还是游园惊梦的十六,有人却说你是鸡皮鹤发的六十。用那些外文译者的强直笔调来说,人不可能同时有两种痛苦,灵魂痛苦会压过□□痛苦。但老实说中国话,所谓以毒攻毒,亦复如是。

      清明跟她说过,“《史记》里流氓头子刘邦摇身一变成了汉高祖,二流氓司马相如急用钱刀琴挑了卓文君,三流氓太子丹一副老实蠢相搞死了一帮人。为什么不说女流氓呢?因为流氓是个仁慈的词汇,被人喊成淫奔不才的活女人,一只手也数得过来。所以广大的女性同胞都应该感谢活在社会主义的阳光之下,感谢那句“少女情怀总是诗”,感激这种来自异性和大不得几岁的同性口中,既轻蔑又玩笑的赞美。”清明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满是嘲讽,重阳明白嘲讽是真的,强硬却是假的,怎么说呢?那种色厉内荏的悲哀。很像玛莲娜决心成为一名妓女时,她控制不住的眼泪。

      但言归正传,重阳很抗拒这种清明式的刻薄。她说清明,我求你别再这样,因为如果你说的是我,我会非常难过。

      “不难过你长不大,如果有一天你夭折了,我同样难过。那时候我求你别喜欢司徒玄,记得你怎么回答我的吗?你说‘身不由己’。你说——‘身,不,由,己’。”清明说着又笑了起来,“真的,怎么那么孩子气。”

      “画里旧池塘,出水素面花,也无稚气也无瑕,露珠滚荷涯。娇躯芳还倦,日落晚残妆。蓦然莲心柔似水,遥望桃花。清辉月华里,垂首见镜湖,万千情丝缕,原来藕丝生,来迟迟,去姗姗,寻他千百度,偶至芙蓉浦。少年倚树,一支玉笛横秋水,痴笑芙蓉痣。”

      如果时间退回到六月,那座学校的野草仍未被一栋永无缘得见的楼房取代,她会给公孙列缺看这首诗吗?她会吗?

      蔡蔡从她的课桌旁经过,吃惊地低下头来,“重阳,你的脸好红,是生病了?”
      “蔡蔡,我给你看个东西,不要笑我……但是……算了算了,不给你看了。”

      “什么呀?你又写诗了,给我看看嘛。”蔡蔡说着,飞快地从她胳膊底下抽出那张印满小字的红笺,看上去急不可耐地读了起来。

      “诶,蔡彩。”重阳伸手想夺过来,蔡蔡壮实的胳膊却稳稳地把重阳和那张笺纸隔开。她手心里沁出细汗,只听得见头顶的一缕青丝被天花板上的大风扇吹了起来,浊热的气流冲散窗外轰鸣的蝉声。世心肩膀靠在墙上,歪头算题。七月的阳光伤人,公孙列缺从班主任的屋子里出来,下意识揉了揉眼睛。田儿好安静,安静得你永远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安静得仿佛生来就适合活在那些热血方刚的少年眼里。她是他们那时急于表现自己的唯一理由,是夏虫心念下的冰雪。其实时间还早的,够蔡蔡读完一首诗,够世心算好一道题,够一个喜欢田儿的少年写下千疮百孔的情书,够公孙列缺耗尽沉默里的伤心。但是恍然间那无人可以诉说的,困扰她多年的恐惧再一次涌上心头,毫无缘由。

      “蔡倾城,你看你妹,管管她。”重阳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朝走过来的少年告状。但蔡倾城只是微笑,“那你可找错人了。”

      蔡倾城走过去的时候,蔡蔡一眼也没有看他。反而一脸兴奋地对她说,“重阳,你写得太好了,我要把它拿走,你再抄一份吧。”

      “蔡蔡,你是土匪吗?”重阳微笑。
      “我不管,我拿走了噢。”
      “随你吧”
      蔡蔡心满意足,得意洋洋地离开,走到一半又停下,回过头来问她,“这诗叫什么名字?”

      重阳愣了愣,那样子显得异常游离飘渺。她把红笺要回来,添上六个字。蔡蔡刚要念出来,便被猛地抓住胳膊,她忍不住疼得叫了起来。

      “不要念”,重阳的目光满是哀求,“蔡蔡,不要念。”
      “凡事当局者迷”

      蔡蔡田儿她们第一眼就看出来我写的是情诗。那张红笺传来传去,后来不知所终。隔壁班有人专门跑过来要重阳写诗的小本子,走在路上会有人指着我说,“看见那个小姑娘了吗?她写东西超级厉害,说话也温柔。”那算小时候还是少年时候呢?我总觉得像梦一样,醒来就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时间久了,可怕的是神女在我脑海中的影像挥之不去,于是愈觉年月寡淡,古时懒政的君王,大概也都梦见过神女。可惜我生来寒素,不能给后人留下什么大荒唐,大笑柄。不然名流千古的好事,哪怕是骂名呢,也不定有多少人趋之若鹜,指望有天刀笔吏含糊,后人附会,也牵强成了千古难得的情种。

      “你可真不谦虚啊”,司徒玄笑她。
      “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指没有人说我不谦虚。”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重阳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九月,本来都该授衣了。但我还是觉得热得要命,真正的夏至那天却在不停地发冷汗。你知道吗?夏天是公猫的发情季节,冬天是母猫的发情季节,人一年四季都在发情,但是次数和频率波动总体上还是跟猫差不多的。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身处发情期,四处撩骚,如猫馋鱼,似鱼得水。但是知道讲究,会用小爪子把偷腥的气味抹一抹,后来就不得了了,就学野猪拱起小白菜来了。你说野猪到底喜欢的是家猪还是小白菜啊?现在都流行跨越种族的恋爱吗?明明是注定要被食用的东西,却还是那么拼命地好好活着,想要碰撞,想要被连根拔起,大多时候想来很贱,有时想来——”她笑,“才发现这不就是人吗?”

      “你的病怎么样了?”他答非所问。
      “如果你指精神方面,我没病,如果你指生理方面,现在刚刚脱离发情期,依然贫血,偶尔心悸,早上会呼吸艰难。恨不得杀了自己,活埋那些喜欢我的人。”

      “很好。”他用钢笔在病历本上刷刷地写着什么,身上的白色布料又直又硬,重阳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比我的跆拳道服还不讲究。”
      “你说什么?”他抬起头来,午睡过后的表情有丝惫懒,眼神充满困惑。
      “我说你窗外的梧桐真好看。”
      “谢谢,不过不是我种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种的。再说我夸的是梧桐好看,不是你好看,重点是梧桐不是你的窗外,如果我从外面街上经过的话,就会说‘唉呀,这条路旁的树真好看’它离我更近了,但我就不说梧桐了,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说话,而我又是知道它是梧桐的,所以我没有必要再为我自己重复一遍。刚才是不一样的,你如果不知道那是梧桐,我说了,你就会知道,如果你知道那是梧桐,我这么说了,你就会知道我知道,所以都是因为你在场,我才会这么说,我自己根本不需要说话这么鸡婆。人遇见人就变得不像自己了,但我还是我,因为遇见的是个好人。”

      重阳只顾自己喋喋不休,司徒玄忽然从那头的桌子探过身来吻住了她。
      她微微张开了嘴唇,毫无力气地接纳一切。想的却是我的嘴巴像上了霜一样苍白,会不会有点苦?

      他双手摩挲着她的脑后,悄无声息地解开了她的发辫。晴光如泼,她想起来在庭院里晾头发的时候,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肩上,在日光之海里,好像被温暖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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