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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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光阴倏忽而过，洛邑城中的君王一生将尽。
姬诵在混沌中沉沉浮浮，早已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自认这一生无愧于天地，对死亡也并不觉得畏惧，他只是……有些许的不甘。
似有人在他耳畔哭泣，泪水一滴滴的落下，他费力地睁开眼睛。
“王兄，你终于醒了……”姬姒跪在他身边，泪水涟涟，“王兄何必如此自苦？现今……现今报应来了……”
“阿姒……你回来了？”他曾亲自送她远嫁，本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我连夜赶回来的，仲兄也来了，就在殿外，兄长要不要见见他？”姬姒胡乱抹掉眼泪，勉强笑道。
“子于……让他进来……”姬诵伸出手，“阿姒，你这些年过得好么？”
姬姒连忙握住他的手，“我过得好着呢，他对我也很好，倒是兄长自己……”
“我……我过得也好……”他轻轻笑了。
“王兄，你怎样了？”姬虞脚步匆匆，却又在榻前止住，循礼向他稽首再拜，神色似悲似喜，含泪道：“臣，拜见王上……”
“快……快起……”姬诵想起身扶起他，奈何有心无力，“子于……”
“王兄……”姬虞见他脸色苍白，心中一阵酸楚，“王兄还有何事放不下？”
姬姒伏在榻前流泪，“兄长可是忧心王子钊太过年幼，难以支撑国事？”
姬诵闭上眼摇头，“有王叔在他身侧辅佐，我并不担心……”
“那王兄是在担心殷商遗民勾结蛮夷之族叛周？”姬虞猜度着他的心事。
姬诵默然不语，目光静止在一处，姬姒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到紧闭的窗牖。
“阿姒，我想看看外面……”他低声道。
姬姒想说外头风大，却被兄长眼角眉梢处的伤怀寂寥所触动，沉默地推开窗。
窗外是浓郁的夜色，不知今夜是否和多年前的那晚一样，天上星河高悬，人间夜幕低垂……
“若有人能见到她，替我……替我将騊駼送给她……”他眼角凝聚了一滴泪，将落未落。
千里之外的神明心念微动，冥冥之中似有所感，遥遥望着洛邑所在的方向。
“怎么了？”紫微见她神情恍惚，诧异问道。
“我好像……忘了一些事情……”她记得年轻的君王曾要将騊駼送给她，却忘了人的一生只有短短数十载。
“紫微，我们去洛邑王城。”
姬姒瞬间想到了当年那人，她以为兄长早已忘记，哪知他竟萦怀至今……
她一面替兄长委屈，一面又深恨自己当年未能将她留下来。
姬虞神色怔忪：“王兄……”
姬诵渐渐阖上眼，眼角的泪水终于盈满，缓缓滑入鬓发。
殿中华光闪过，姬姒和姬虞沉沉睡了过去。
玄衣神君在榻前站定，温和且悲悯地俯下身，轻轻拭去他眼尾滑落的泪水。
“是吾来迟了，让君久等。”
一滴泪能有多小，不及沧海的千万分之一；一滴泪却又很大，大到包容了人间君王一生的回忆。
他幼冲即位，叔父便是他启蒙的师长，他再如何早慧，也难改孩童爱玩的天性。那些枯燥乏味的典籍礼法让他厌倦，叔父并不责备他，只是当着他的面责打自己的孩子，只因他是君王的伴读。
他第一次隐约明白自己身上的重担，从那时开始他再也不抱怨那些古籍的枯燥。
他与胞弟姬虞自幼要好，某日他一时兴起将桐叶剪成玉圭状赠给姬虞，言将以此封之，姬虞欣喜地告诉了叔父。
于是叔父穿着郑重的朝服拜见他，请求将唐地封给姬虞，抬头却见他讷讷无言，遂以天子无戏言之语将他训诫一番。
数载春秋如流水般淌过，他渐渐有了叔父眼中君主应有之仪，不喜不怒，不忧不惧。
叔父还政之后，他已能妥善应对大小朝事。
原本他的一生就该这样度过，可直到有一天，他为寻幼妹离开王城，见到了涉世未深的神明。
往后多年自苦，多年妄想，种种杂念皆自那时而生。
他谨慎地藏住所有的心思，坦然接受叔父为他择选的王后。
只是总听得心底最深处有人在说话，他说一定要将騊駼送给她。
日月朝来暮往，在人间徘徊多年的神君于不经意间窥见凡人漫长的一生，终勘破人之一字。
姬诵于意识昏沉之际陡然一惊，他慢慢睁开眼，撞入一双沉静浓郁的眼眸。
曾经的不甘与妄想，尽数消亡在她望过来的这一眼里。
天上地下，还有什么比神明无谓的一瞥更让人心寒。
她收回手，向他微微一笑：“君无话与我说么？”
“我却有话要与君说，”宵明顿了顿，“多谢君一番情意，是我误君至此。”
姬诵不知该说什么，生出妄念的人是他，分明是他自己误了自己。
“这么多年，我都不知……你叫什么？”他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宵明想起当年初见，他也问过她名姓，只是那时她不愿说。
“我叫宵明，”她看着他的眼睛，“夜晚为宵，日月之明。”
到此为止，他的一生可算得上是了无遗憾。
姬姒和姬虞醒来时，榻上的君王早已含笑阖眼。
周王在位期间，安国抚民，克定祸乱，黎民和睦安居，刑措多年不用。
一朝王崩，谥号为成。
“怎么这么久？”紫微在云上早等得不耐烦，见她回来便眉开眼笑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我听说荆楚之人筚路蓝缕，跋涉山林，去那里看看怎样？”
远处天光破晓，夜色散尽，宵明沉默着听他说完。
“你怎么了？”紫微隐约觉得有些不寻常，“你见的那个人还好么？”
“宸霄，我已经……”她望着他，轻声道：“找到答案了。”
凡人如此弱小，可他们却拥有着神明都不懂的宝藏。
在宵明无涯的生命中，她将一直记得那个凡人微小却又深厚的情意，那是连神明都不曾见过的无价珍宝。
紫微收敛了笑意，半晌说不出话来，沉吟许久方开口道：“那你何时回苍梧山？”
他早知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不舍。
这么多年，他和她走过了千万重山水，在他看来，人间事没有任何意义，可是能和宵明在一起，单调枯燥的下界也变得有趣了起来。
这样无知无畏的自由，他其实很喜欢。
“多谢你陪我这么久。”她难得郑重向他行礼，倒叫他不知所措。
“你知道就好，我早就想回去了，要不是为了你……”紫微抿着唇不再看她。
宵明不在意地笑了笑，“等我回到苍梧，你要记得来找我。”
“我才不去呢，要找也是你找我……”他冷哼道。
“那就我去找你。”她从善如流。
世事如一场大梦，宵明再回到苍梧山竟有隔世之感。
长毛白耳的狌狌在她身边蹦蹦跳跳，满山的草木随风摇摆。
烛光从远处向她跑来，而君父……他只站在神殿中向她轻轻招手，就仿佛……就仿佛她从未离开过苍梧。
她遥遥向他下跪，沉声说道：“儿回来了。”
众神年复一年地消磨着久长岁月，一日忽闻得苍梧少君自下界回归，竟都想不起少君是何时下的界。
此事倒算得上是喜事，这等喜事自然要亲去苍梧拜贺。
因此，继宵明下界之后，众神又一次在苍梧神殿聚首，彼此言笑晏晏，先是衷心祝贺少君平安归来，再又诚心夸赞少君神力通天。
宵明坐在伏羲下首，面容沉静，一言不发。
若是以往，少君听得此话必不屑一顾，然后甩袖离席。可如今却这般平淡，想必是在下界历练之时，参悟了天地至道。
众神暗暗称奇，心中甚感欣慰，不愧是伏羲君上选定的继承者，少君此番下界，现在看来倒真是收获良多。
紫微赶来时，众神大多已兴尽离去。
“紫微……”宵明轻轻唤他，“北斗他们责罚你了么？”
“没有，”他在她身边坐下，“紫炁帮我求情了。”
她突然牵着他的手，笑了笑：“我以前一直不明白，君父为什么要选我。”
“那你现在明白了么？”他单手撑着下颌。
她并不回答，却问道：“紫微，你知道诸怀在哪里么？”
荒海之中称霸多年的异兽察觉到有神斗胆闯入他的领域，金色的眼眸缓缓眯起。
宵明来过荒海许多次，她曾心心念念要从此处收服最骁勇的神兽。
诸怀在半空中俯视着不速之客，“多年不见，少君风姿依旧，不知踏足我荒海是何用意？”
“诸怀，我来找你了，”她放低了姿态，“当年是我不好，今特来向你赔罪。”
他化为人形，额上灿金色的纹路较多年前更加妖异，“当年之事吾早已忘怀，少君可回了。”
“那你愿意做我的神兽么？”她寂寂看着他，轻声问道。
他挽起衣袖，冷笑道：“少君若能胜过吾，吾自然愿意。”
宵明敛起笑意，眼底闪过一道流光。
神族向来平静，陡然有一日荒海传出震天巨响，打破了神族以往数万年的清静。
紫微躺在云上，恨不得将自己再升高点，宵明与诸怀的争斗差点波及到他……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紫微悄悄探身向下望……
什么也没有，他迷茫地坐起身。
转眼就见到玄衣神君脸色虽苍白，但身边跟着的神兽似乎更加不妙。
她展颜一笑：“我胜了。”
一时之间，紫微好像又见到了当年神采飞扬的年少神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