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斜吹雨

6、第5章

　　在她以往漫长的岁月里，从未经历过属于凡人的生离死别。
　　那声珍重言犹在耳，只是说这话的人早已不在，宵明第一次体会到凡人的无奈和心酸。

　　“予尝听先父言，神明愿庇护大周……”邑姜忍不住开口，“敢问神君，周朝可延续多久？”
　　宵明凝视着窗外，淡淡道：“自有后人知晓。”
　　邑姜难掩失望，她已不再年轻，时常会忘记一些人事。可她始终记得多年前亲自在渭水边迎接她的武王，那是她的夫君，也是她交付一生的良人。
　　他一生为周耗尽所有，她哪里忍心让他的心血付诸东流。

　　“邦国因人而存在，也因人而消亡，神明只可保一时无虞。”宵明见她凄苦难言，便又提点她两句。
　　人的一生，挂怀的事情真多。宵明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邑姜，默默转身离开，屋内的光亮也随之黯淡。

　　宵明决定远行，但就这样离去未免太过无状，总归……总归要向主人家亲自道别，这才算是有礼之举。

　　姬诵甚少做梦，今夜是个例外。
　　“吾欲远行，特来向君辞别。”她并不向他行礼，只负手微微一笑。
　　倏忽之间他竟记不清她是谁，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白日里是她制服了騊駼。
　　他想挽留，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姓……
　　“騊駼便送与姑娘，行路也便宜……”他心里盼着她能晚些走。
　　“多谢王上美意，”她顿了顿，“騊駼还是留给王上罢。”
　　姬诵越发心焦，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如此陌生的情绪。
　　“此一别山长水远，望君善自珍重。”她真心诚意向他道别。
　　姬诵隐隐约约明白，她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可他这样骄傲，要他舍下脸面挽留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

　　姬诵自梦中惊醒，心跳的厉害。
　　他下榻推开窗，天上星河高悬，人间夜幕低垂。他早该想明白的，常人怎会有那般风致……
　　纵使身为君主，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他生平第一次尝到求不得放不下的滋味。

　　宵明离了王城，只想尽快找到紫微，倒不是说非要见他，而是因为紫微星离了神界会引得天象异常，甚至给人界带来灾祸。
　　她现在神力微薄，感知不到紫微的神息，不知从何找起，只能寄希望于天河的星石。
　　“紫微在哪儿？带我去找他。”宵明抛了抛手里的星石，它毫无反应，似乎只是块平常的石头。
　　她沉默着将它塞回袖中，心中难得起了迷茫之意。
　　宵明自知不是个善于寻找的神，就如当年诸怀愤然离开苍梧山，她上天入地找了他许久，却一无所获……
　　而今紫微也要她寻找……如果找不到他怎么办？宵明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沉重。

　　其时周朝初定，与商于牧野一战大败商人，商王命丧朝歌。
　　武王为安商朝遗民之心，将帝辛之子武庚分封至殷，治理当地殷人。
　　及武王幼子即位，周公辅之，当此之时，武庚与东部夷族共同举兵叛周，周公奉王命东伐，荡平东夷。
　　为加强对王朝以东的疆土的管理，周王听从周公之意迁都洛邑，营建成周。
　　至此，天下诸侯莫不宗周。

　　她知晓过去发生的人间事，却看不透将来的世事会如何变化。
　　宵明想起伏羲曾教她的八卦卜筮之法，依据卦辞推断吉凶祸福，颇有神验之处。
　　她欲替紫微算上一卦，又想起自身神力之微弱，恐难以卜出卦象，只得无奈作罢。

　　宵明一路停停走走，眼见人间由春入秋，再由秋入春，闻听周王多次分封姬姓诸侯，疆土愈加辽阔，周公替他择了王后，于仲春时节约为夫妻。
　　她时常忆起那夜他在梦中也要将騊駼赠予自己，心里熨帖非常，总想着要送他些什么作为回礼，却迟迟未曾定下。
　　再过些时日罢，她这样想着，过些时日再寻些宝物送给他。
　　她哪里知晓，这一过就过完了他的一生。

　　姬姒近来常往长兄处跑。
　　“兄长明明不愿娶妻，为何要答应王叔？”姬姒不忍心看兄长委屈自己。
　　“阿姒多虑了，吾并无此想。”他放下手中简牍，神色自若。
　　姬姒心里替他着急，不知该如何劝他，口不择言道：“你忘了那位姑娘吗？你不是喜欢她的吗？为什么现在要娶一个你不喜欢的人？”
　　姬诵弯下腰，轻轻替她拭去眼泪，“阿姒，周朝已经安定，该有个继承人了。”
　　姬姒哭得越发难过，伸手紧紧抱住他，她觉得兄长真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他什么都不说，任由年幼的妹妹抱着他，这样一看，娶妻生子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只是心里却还念着，要将騊駼送给她……

　　待她行至殷地之时，听人言武王克大邑商后，殷墟便再无人居住，以致周围草木离离，荆棘丛生。
　　手腕处的星石骤然灼热起来，宵明皱着眉打量四周，并未察觉到紫微的神息。
　　可天河的星石如此异常，紫微应当就在附近……她将视线移到了草木遮掩的旧都城。
　　殷墟废弃多年，这些颓圮的宫殿墙垣还有几分旧日夺目的光采。她放开手中的星石，任由它晃悠悠地在空中飘荡。

　　她踏上破败的台阶，往日这天下至高的宫阙曾迎来过无数人，商王最爱在这里摆酒设宴，以期引来神明……
　　她仿佛见到了那一日，武王既克大邑商，商王独自登上这座宫阙，眼见城外周人步步紧逼，朝歌城在他眼中一寸寸化为飞灰……
　　若世有神明，为何从不眷顾我泱泱大商？他怀着不甘与痛苦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巍巍宫阙之上，她眼角落下一滴泪。
　　星石光芒耀目，照得少年神君自漫长的沉睡中苏醒。

　　紫炁一如往日代替着离家的星君照管天河中的星石，紫微垣中寂静的星辰突然喧闹起来。
　　“找到啦！找到啦！君上醒了……”
　　“苍梧少君和君上在一起，我看见了……”
　　“……”
　　紫炁慌忙跑进星宫，大喊道：“君上有消息了！”
　　上首端坐的北斗悲喜交集，摇光更是红了眼眶。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他何曾受过这样的苦？虚弱得只能陷入沉睡……”

　　“终于……找到你了。”她凝视着他，低声轻诉。
　　“你受伤了？”紫微注意到她手上细密的血痕，皱眉道：“你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你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她微微一笑，并不见恼怒。
　　紫微抖了抖衣袍，“总之我现在比你好多了。”
　　他随意朝她身上丢了团银光，“看在你这么辛苦找我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了。”原谅你不告诉我的事。
　　手上的细小伤口消失不见，宵明一时无言，心中倍感温暖。
　　“紫微，你对我真好。”她默默牵着他攥紧的手，“多谢你来找我，我很欢喜。”
　　“……”她突然这样让他有些不习惯，“是我自己想来的，才不是为了找你。”
　　她不说话，只笑眯眯地看着他。
　　紫微被她盯得脸红，改口道：“谁让你不告诉我一声就离开？我就是来找你的，你满意了吧……”
　　宵明趁他不注意从他手中拿走了他的星石，“这个送给我罢，我喜欢。”
　　紫微舍不得，却又隐隐觉得骄傲，他挑了许久的星石原来她也喜欢。

　　“你离家这么久，还是早些回去罢。”宵明忧心天象，并不想让他在下界久留。
　　紫微不悦：“我刚醒你就赶我走？”
　　“我只是担心天象异变，你来之前没有想过么？”她敛眉问道。
　　“难道你忘了紫炁？他会替我理事的。”他怏怏地垂下眼帘。
　　宵明闻言松了口气，展眉道：“那你便跟我走罢，我陪着你。”

　　紫微跟着她走下荒凉的宫阙，迟疑道：“我醒来的时候，看见你哭了……为甚么流泪？”
　　宵明笑了笑，“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我不信，”紫微神色复杂，“到底是为甚么？”
　　因为一个死去的凡人，这让她如何开得了口？他生前的痛苦与绝望让她觉得悲哀，她想拯救他，可他只是千万人中的一个人……
　　世上凡人如此之多，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神明怎么顾及得过来。

　　殷墟外的荆棘草木依旧茂盛，紫微突然间明白她手上的伤痕从何而来。
　　他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如此落魄的一面，可她似乎并不觉得羞惭，仿佛乐在其中。
　　紫微忍不住替她心酸，又觉得宵明就该是这样的。
　　从来都是紫微仰望着她，追随着她的脚步。忽然有一天，她跌落谷底，曾经那些难以言说的自傲都变得可笑起来。
　　不管怎样，宵明最终还是会站在云天之上，紫微从未怀疑过。
　　我也会一直陪着她。
　　因为，她为了找我，肯穿过丛生的荆棘。

　　殷墟留下了神明的一滴泪，住在商朝旧地的殷民从此世受福泽，无人发觉荒凉颓圮的旧都被风沙埋葬。
　　属于殷商的岁月被忘怀，周朝如日初升。
　　神明临世后的许多年，天下风调雨顺，无洪无旱。
　　时人假王之口歌曰:
　　“嗟嗟臣工，敬尔在公。王厘尔成，来咨来茹。
　　嗟嗟保介，维莫之春，亦又何求？如何新畲？
　　于皇来牟，将受厥明。明昭上帝，迄用康年。
　　命我众人：庤乃钱镈，奄观铚艾。”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可能没人看，所以文中涉及的一些知识我都懒得解释，如果有人发现哪里写的不当，欢迎评论告诉我（但我其实查了很多资料，大体上应该没什么毛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