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斜吹雨

8、终章

　　伏羲近来隐约意识到自己长久的生命即将终止，但那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他将与以往存在过的无数神明一样，身化为神界中的变幻风云，魂融入无边广阔的苍梧。
　　这本是极寻常的一件事，可在烛光看来，就如天塌了一般。她还未参透那些高深的大道，只知晓君父就要离开，从此再也见不到他。
　　伏羲心酸又无奈，不知如何与小女儿分说，只得让宵明好言劝慰她。

　　烛光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一味低头垂泪。
　　宵明不由得想起她入凡尘的那些年，见过无数人流泪，无数人死去。
　　和人比起来，神明的泪水实在太过寡淡。
　　“或许，你也该下界去看看……”那时你才会发现，神的烦忧是多么微不足道。
　　烛光茫然地抬起头，只望见她清寂的背影。

　　天行有常，就算是至高无上的神明也终有湮灭消失的一天。
　　伏羲神识消亡前，脑海里最后想到的是他隐藏许久的秘密。

　　从他有意识起，入目所见便是苍梧山上的花草树木。起初他还觉得新鲜，可时日一久便觉得无趣透顶。
　　直到有一天，苍梧山上多出了一个稚弱神明，他明白这是苍梧山无数先辈的馈赠。
　　她临世之后，苍梧山再也没有出现过夜晚，因此他叫她宵明。
　　宵明渐渐展露出锋芒，他也渐渐察觉到她是苍梧山早早定下的继承者。
　　他满怀爱怜地看着她长大，哪里忍心让她独自守着苍梧山。
　　于是，他用自身神力造出了烛光。
　　他不可能永远陪着宵明，但是烛光可以。
　　就算有一日，他再也无法庇护自己的孩子，能为她留下点什么也是好的。

　　人的一生短如蜉蝣朝露，神的一生却漫长的望不见边际。
　　无尽的岁月总会终结，有形的生命意义何在？

　　伏羲最后一次看向殿外，在山的顶峰天的尽头，经年不散的云雾凝结成霜雪，转眼间落满了整个神界。

　　烛光从未见过这般景象，泪水在眼眶里迟迟不肯落下，“阿姊，这是君父留下的吗？”
　　宵明望着苍梧神殿的方向出神，君父君父，他先是这三界之君，再是她的父亲……
　　神族从无四季之分，更遑论风霜雨雪，自上任苍梧山神伏羲辞世，神界方降下第一场雪。
　　众神惊叹之余难免怀念起伏羲在世时的好处，只在心中暗自惋惜，面上俱揭过不提。
　　不提并不意味着遗忘，而是一种极为克制的悲哀。

　　苍梧山和以往一样，依旧草木葱茏，只是时常有神兽跑到神殿里告诉她苍梧山里有老君上的气味……
　　每当这时，宵明总会不由自主的勾起唇角，却又因它们口中老君上的称呼而倍感伤情。

　　烛光消沉了好些时日，连曾经最爱驾的那朵云彩都被冷落许久。
　　她日日擦拭伏羲亲手制作的乐器，从中获得一丝丝的慰藉。
　　她才懒得去想什么至高至深的大道，在烛光看来，那些说辞只是神明用来自欺的手段。
　　说什么会永远留在苍梧山……都是假的，烛光忍住眼泪，细细抚摸伏羲留下的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感知到君父存在过的气息。

　　当长毛白耳的狌狌跑过来跟她说苍梧山里有老君上的味道时，烛光其实是不信的，可是……可是她又想着，去看一看吧，说不定真的有呢……
　　就试一下而已，没有的话也没什么。她在心里默默念着，神力渐渐铺开，覆盖住苍梧山的每一个角落。
　　她怀抱着极其微弱的希望探寻，却惊喜地发现苍梧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浸润着君父的神力，这股神力一直延伸到苍梧山的深处。

　　上有冥冥青天，下有惛惛之神。

　　天何其高，地何其广，原来君父没有骗我，他真的还在……
　　她以为那些话都是谎言，她以为消失意味着永远离开，她以为神明的逝去和凡人的一样……
　　浩荡天地之间，竟真的有我未勘破的玄机吗？烛光惶惶然想道。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君父常常挂在嘴边的天地至道究竟是什么？为何众神都能参透，只有我……只有我不明白？对神明而言，生死的意义何在？
　　她从来没有细想过这些问题，君父总说她无神明的慧根。
　　远处的山顶云烟如雾，烛光看的入神，一时竟忘了心中所想。
　　或许烛光永远也想不明白，毕竟，她没有纯正的神族血脉。
　　她只是，伏羲怀着私心造出的质拙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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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天星宿各司其职，并不需要星君管束。
　　紫微大概是最清闲的神明，正因为太闲，所以常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本该在紫微垣中高坐俯视下界的星君时常出现在神界的各个角落。
　　紫微造访最多的是苍梧山，那里有明亮的日光，繁盛的草木，还有总爱求索天地至道的神君。
　　他偶尔想起和她在人界的那些年，虽然辛苦，但是那么多年里，他们一直在一起。
　　那时天长地久的陪伴，他心里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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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梧山……你要找的神在那里……
　　是谁在他耳边呢喃，诸怀自沉睡中惊醒，周遭是亘古不变的黑暗。
　　苍梧山……那是什么地方？我要找的神，又是谁？
　　诸怀茫然的挥了挥爪，荒海海底无一丝光亮，他看不清自己的爪子。
　　这里太黑了，我不喜欢。
　　他心里焦灼，缓缓站起身来走动。
　　睡梦中听到的声音还萦绕在他耳畔，叫他烦躁异常。
　　诸怀昂首怒吼一声，片刻之后，身前便匍匐着众多神兽。
　　荒海之中强者为尊，他生来就是让神兽畏惧的存在。
　　“苍梧山在哪里？”诸怀沉沉问道。
　　“在神界的最南端，那里是极光明之处……”有神兽迟疑着开口。
　　极光明之处么？他有些心动。
　　去吧……你要找的神就在苍梧……
　　我要找谁？诸怀迷茫地转了几圈，继而下定决心要去苍梧一趟。

　　他在苍梧一住就是许多年，从未拜会过苍梧之君，伏羲宽容仁让，并不在意他的无礼。
　　苍梧山无日夜之分，诸怀起初百般不适应，到处寻觅如意地盘。
　　一日终于找到称心之处，他正欲长睡时忽闻得交谈声。
　　诸怀侧目望去，只见长毛白耳的狌狌在不远处跳来跳去，并未发现阴翳之下趴伏着的自己。
　　“少君，听说你要去荒海找神兽？”它稚嫩的声音充满了疑惑。

　　诸怀这才发觉狌狌旁边还有一位神，她还年少，眉目间就已有了凛冽矜傲。
　　神宵明，苍梧下任君主……诸怀听过太多传闻，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身份。
　　那惹人心烦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
　　就是她……你要找的神……

　　诸怀按捺住怒火，细细听他们谈话。
　　“荒海神兽最多，只有去那里才能找到最强大的。”少君神色飞扬道。
　　狌狌挠了挠耳朵，闷闷说道：“可是君上说苍梧山的诸怀也很厉害啊，为甚么非要去荒海？荒海那么远，等少君回来还不知要多久……”
　　诸怀听它提及自己，心内得意之余，又有些许的期待。
　　“诸怀么……”她想了好一会儿，方道：“君父总说苍梧的神兽勇猛，可在我看来皆不过如此，我虽未见过诸怀，但想来，应是言过其实。”
　　言过其实……诸怀缓缓闭上眼，神明又如何？总有一日，他要让她知道，到底是谁言过其实。
　　或许他命里就该是她的神兽，若非如此，那时时萦绕在他耳边的声音作何解释……
　　可是诸怀哪里受得了轻视，一句言过其实就让他彻底厌倦。
　　休想让吾心甘情愿地臣服，他暗暗切齿，心底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

　　而后在苍梧神殿中，他毫不留情地击败她。
　　眼高于顶的少君终于明白自己的过错，可他却无法释怀。
　　苍梧固然很好，只是荒海更适合睡觉。
　　诸怀默默离开了苍梧山，一如他当初不声不响地到来。

　　经年之后，当少君从下界归来时，想到了当初曾被她抛弃的诸怀。
　　我要去找他，然后向他赔罪，她满怀歉意地想。

　　诸怀再一次自沉睡中苏醒，是因为有神闯入了他的地界。
　　那不请自来的神君让他想起那些不堪的过往。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已忘怀，却在见到她的一瞬间，记起了所有。
　　苍梧山上长久不息的日光，无数种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还有长毛白耳的狌狌以及寡言自傲的年少神君……依旧鲜活地躺在他的记忆中。
　　不必细细搜找，只要一眼——她望向他时无波无澜的一眼，就足够唤醒一切。

　　岁月万般静好，却也催神老。她容色未改，只是眉眼间再不见那时的飞扬神采。
　　她为当年之事向他道歉，诸怀正不知该作何感想，又听她问还愿不愿意做她的神兽……
　　也许以前是愿意的吧，不然怎么会不远万里跑去苍梧山找她。

　　那现在呢？现在我还愿意么？他心里没有答案，只好让胜负来决定。
　　诸怀败了，败在她的手上。这本该是一件让他恼怒的事，可他却觉得理应如此，因为那自负的神君一直都不曾懈怠……
　　诸怀于是懂了，其实他还是愿意做她的神兽。
　　这么多年，也许他一直在等她，只是心里不肯承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