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斜吹雨

4、第3章

　　他降生的那日极其寻常，同以往数十万年中的每一日一样，并无甚异象，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抵就是那一日的星宿较平时略有些暗淡。
　　他一睁眼，见到的就是浩瀚而璀璨的天河，他被那些流光溢彩的星石所惑，不由得伸出手，想触碰他从未见过的色彩。
　　开阳带着天璇他们赶到天河边时，他已经靠在石头上睡着了，手心里还紧紧攥着从天河中捞出来的星石。他闭着眼睛，眉宇间的稚嫩和懵懂依稀可辨，摇光忽然红了眼眶，沉潜万年，他们终于等到了君主……
　　他醒来时，眼前乌压压跪了许多人，他心中慌乱又茫然，手心里的星石是他唯一的安慰。
　　他握紧手心，只听得他们唤他……紫微星君。

　　他是集天地万千灵秀出世的神明，神族中瞩目者甚众，可他并没有展露出过人的天赋，他甚至，是有些迟钝的。神族年轻一辈中不乏天资卓绝者，众神很快便忘了那个甫一落地就拥有着浩瀚神力的紫微星君。
　　他们更多提起的是那苍梧山上的少君，道她修习术法的天赋较乃父伏羲更甚，神族年轻一辈中竟无人能够望其项背。
　　紫微对这些全然不在意，他最喜欢待在天河边与星石作伴。开阳他们为此十分痛心，不知该用什么法子才能唤醒不争气的君上，又听闻那远在苍梧的少君今日赴荒海斩蛟龙，明日寻神兽凌云霄，心中更加忧虑。
　　忽而有一日，北斗七星察觉到帝星去了苍梧山，心里想的竟和紫炁一样，只盼着帝星去见一见那天资卓绝的苍梧少君，说不定就开窍了。
　　那年纪尚轻的少君神通果真广大，只一面就让他们迟钝的君上醒悟了。
　　他们欣喜若狂，直呼原该早些让君上与少君见面。

　　许多年后，紫微再问起宵明那日情状，她只笑眯眯的嘲讽他当时是多么爱哭，绝口不提其他的事。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他在心里这样说。

　　神历二十万一千九百八十六年的某一日，来自星域极北处的帝星踏上了神界最南端的苍梧山。
　　他此行只是为了见见那传说中的苍梧少君，他不知道原来苍梧山这么大。
　　他爬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头，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坐在一个山头上默默地流眼泪。苍梧山太亮了，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刺眼的太阳，照得他眼睛都疼了，而且这里太吵了，吵得他有点害怕……
　　他不知道去哪里找苍梧少君，心里稍微有点委屈。他其实不想哭的，可是他还没有学会控制体内的星辰之力，他还无法保护自己。
　　他坐在高高的山顶上，眼前弥漫着苍梧山中常年不散的云烟，头一次察觉到自己的软弱。
　　回去后一定要好好修炼，他这样想着。
　　一转眼看见半空中飘着的银色光团，它柔和的光芒不同于天河里的任何一块星石。但毫无疑问，它是好看的。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轻轻向它伸出手。

　　紫微后来常常想，如果他当初不是那么迷恋各种灿烂的星石，如果他当初没有伸手，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它很乖，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你真好看。”他轻声说，“你想和我走么？”
　　它转了几个圈，好像在问去哪里。
　　“去我家，那里有很多好看的星星。”他开心地笑。

　　“原来你在这里。”带着三分笑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他吓得握紧了手心，急忙从地上站起来。
　　“君父说你来苍梧做客，让我好生招待你，你怎的跑这儿来了，我找了你许久……”她迟疑着停了下来，望向他握得紧紧的双手。
　　它忽然变得急躁了，在他手心里横冲直撞，似乎想离开。他愈发慌张，不由得松了手。
　　“跟我走不好么？”他委屈得又想哭了。
　　它静静地停在她的指尖，温顺地转了几圈。
　　“你喜欢这个么？”她又笑，“你喜欢的话我就送给你。”
　　“它……是你的么？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以为这世上所有好看的东西都可以是我的。
　　他紧张地揉着衣角，嗫嚅问道：“它……很重要么？”
　　“当然了，这是我的神识啊，没有它我就死了。”她又看看他，“不过，我有很多神识的，送你一点也无妨。”
　　他有点高兴，转念一想觉得不太妥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不会的，你别告诉旁人就行了。”她将那团银光递给他，笑着开口，“就是它替我找到你的。”
　　它好像知道自己被主人送出去了，乖乖地飘到他手上。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他想。

　　“我叫宵明，还未知星君名讳？”她俯下身子向他行了半礼。
　　“他们都叫我……紫微。”他生疏地回礼。

　　往后的许多年里，天璇他们问过紫微很多次，见到那苍梧少君时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紫微从未回答过，他只记得她被风吹起的玄色衣袍和神采飞扬的眉目。

　　“紫微不是一颗星的名字么？”她有些不解。
　　他想说，我就是一颗星星，可最终只是茫然地低下了头。
　　她察觉到他的低落，想了想 ，“我替你起个名字罢，你不要难过了。”
　　他抬起头，眼里有明显的惊喜，“那多谢你了，”迟疑了一会儿又小声地添了句，“……少君。”
　　“唤我宵明就好，”她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
　　“你觉得苍梧山好看麽？”她抬眼问他。
　　他跟着她坐下，“这里太亮了，而且很吵……”他心里害怕。
　　“我也觉得太亮了，要是苍梧山上有夜晚就好了。听闻你住的地方很好看，是真的么？”她笑问。
　　“也……也不是很好看，我家有一条河，河里全是漂亮的星星……”他红了脸，笑的有些羞涩。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出声：“就叫你宸霄罢，宸者，帝王也；霄者，云天也……你觉得如何？”
　　宸霄，宵明……他默念了好几遍，心底有隐秘的欢欣流淌出来。
　　“甚好。”他抿唇，刻意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只是眼底的笑意出卖了他。
　　苍梧山终年冷清，好不容易来了客人，她心里很是欢喜，想带他逛遍整个苍梧，只可惜他有心无力。
　　她有些失落，“为什么你这么脆弱？你不是神麽？”
　　他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他听过许多类似的话，可只有从她口中说出的才让他难过。
　　就算是神……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啊。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无措地眨眨眼，“……你不要哭，我……”
　　云雾缭绕的山间，忽而飞过一只鸾鸟，长长的尾羽轻轻拂开云雾，身后留下一道如水的痕迹。
　　她一望便眉开眼笑，“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她如风一般掠过，他抬眼，有一瞬间的迷茫。待他回过神……便看见玄衣的少君站在鸾鸟上，眉眼间尽是飞扬的意气。
　　她笑着向他伸出手，“快上来。”
　　他在她眼里看见了灼灼光芒，于是，在那一瞬间，天地都失了颜色。

　　紫微后来才知道，那时的宵明对他是不一样的。
　　第一次见面，她姿态放得很低，小心翼翼地近乎于讨好，唯恐他有一点点不高兴……年轻的少君，心里其实很寂寞，所以，是他该庆幸，从一开始，她就以一种全然信任的态度放任他走进她的世界。

　　既然她伸了手，那就……那就握紧好了。
　　鸾鸟振翅而起，扇开了大片大片的云雾。他瘫坐在它背上，下意识地抚摸着它柔顺的羽毛。
　　“苍梧很好看的，我带你瞧瞧。”她在他身边坐下，细细看他的神情，“不会耽搁很久的，转一圈就好，转完了我就送你回去……”
　　他微微颔首，面上看不出什么，耳后却有些发热。
　　她见他点头，方才露出三分笑意，“日后你若得闲，就来苍梧山找我玩罢。”
　　他装作没听见，转头去看云下的苍梧山。
　　他知道这样做不太好，于是又偷觑她神情，见她神色自若，并无半分失落。他先是松了口气，而后方觉出点怅惘。
　　你再问我一次，我就答应你。他抿紧唇，莫名有些期待。
　　可少君尚年轻，气盛得很，岂肯再次开口。

　　少君实在是个尽责的主人，在带着帝星看完苍梧山后，她驾着鸾鸟亲自送他回去。
　　她此前从未涉足过星域，不知晓紫微垣中没有日月，触目所及皆是沉沉的夜色，这样的夜色她在苍梧山最高的山峰上望见过许多次，那是君父伏羲的手笔。
　　“日后君父退位，这夜色就要由我来布了。”她傲然说道，眼中尽是磊落的向往。
　　紫微有些羡慕她，转念想到自己庸庸碌碌一事无成，不由得生出自惭形秽的念头。
　　有的神天资卓绝，有的神却懵懂迟钝。他带着万千星辰的神力降生，本该是神族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谁曾想……谁曾想他竟如此怯懦迷茫。
　　可世事如此，他又能如何？
　　“我年幼时，最爱研习各界术法，君父总斥我不务正业，却从不阻止我。他说……只有术法高深的神明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少君立在他身前，玄色衣袍上暗金色纹路一闪而过，“我想离开苍梧山……他们都说我是未来的苍梧之主，是要接掌三界的，假使三界遭遇劫难，那我……那我就算舍了性命也要护下万千生灵。”
　　她笑了笑，“换做是你，你甘愿么？”
　　紫微呆了片刻，低声开口：“不……”
　　“我也不愿意。”少君的眼睛亮了，“我跟君父说了，下任的三界之主就让烛光当罢，我一点也不想当。”
　　紫微呆呆地听她说完，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其时少君到底年纪轻，她以为只要她不想做，她的君父就不会让她做。她不知晓她的君父在听完她孩子气的话语后露出的笑容有何深意，她凭着与生俱来的骄傲认为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任何事，却忘了这世间至深至真的道理——上天所有的宽仁恩赐，都要付出深重的代价。

　　“你……你要走了？”紫微局促地看着她。
　　“我喜欢这里。”少君抱着一堆星石，郑重地说道。
　　他的心颤了颤，既然喜欢，那就留下罢……
　　“你会来苍梧找我玩么？”还未长大的少君啊，放下了所有的矜傲来挽留她第一个朋友。
　　他在她眼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心底涌起一阵陌生的悸动。
　　他垂下眼不再看她，只轻声答道：“会的，我会去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