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斜吹雨

2、第1章

　　她醒来时，有一瞬间的迷茫，不知身处何年何地，躺在地上只觉得浑身无力。周围是茂盛的叫不出名字的草，她慢慢站起身，望了望四周，心底有种难言的欢喜。
　　体内神力虽然流失了大半，好歹剩下的一点尚能应付眼下的局面。宵明掸去身上沾染的尘土，她知晓此时人界是周天子治下，只是不知晓此时是哪位君王当政。人族弱小愚昧，民智大多未开化，若是碰上了，倒也无甚妨碍。她下界前，虽然学了周朝的雅言，但也不知是不是人人都能听懂。苍梧山下阵法变化万般，她此时究竟身处何处，无人知晓。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如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宵明心里想着事，不知不觉间天色就黑了，她从万千心绪中走出来，入眼的是一片浓郁深邃的夜色。这种色彩，她再熟悉不过，以往她总是站在苍梧山上凝视着自己调出的夜色，心想若是苍梧山上也有夜晚就好了。
　　莫名的酸涩涌上她的心头，宵明抬头凝望漫天的星斗，极北的紫微星光芒最盛，紫微若是知道自己下界，恐怕又要气恼她没告诉他了。
　　宵明不由得笑出声来，如果紫微现在在她身边，她或许会告诉他这夜色是如何调制出来的；只可惜，他不在。
　　宵明向着紫微星的方向走去，玄色衣袍与黑夜纠纠缠缠，分不出你我。在往后的无数载光阴里，她都不会承认，在人间的第一夜，她其实是寂寞的；她只会说，那一晚的夜色之美，是她生平仅见。

　　“紫炁，我欲下界，告诉星星们日后不用过来了。”紫微坐在天河边的石头上，漫不经心地开口。黑衣少年站在他身后，闻言大惊失色，“君上，不可啊……”
　　紫微挽起衣袖，从天河里捞了块星石上来，他仔细端详片刻，觉得太丑，皱着眉头将它朝紫炁扔去，“要你管？少多事。”
　　紫炁不敢闪躲，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君上三思啊！”
　　紫微继续从天河里捞星石，边捞边说：“本君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下界去看看，你莫担忧，本君会回来的。”紫炁看着那因捞星石而半边身子都探入天河的君上，深觉他的话不可信，只想着去找天璇天枢他们商量对策，正要有所动作。紫微瞥他一眼，“想作甚啊，我实话跟你说吧，天枢天璇他们七个被我支走了，你是找不到他们的。”
　　紫炁：“……”找不到，找不到他们，君上你到底把他们藏哪儿了呀？
　　紫炁是帝星紫微身边最近的一颗星，在其他星星拼命往帝星身边靠近的时候，紫炁已经和紫微相熟了。紫微小时候很爱哭，紫炁小时候很爱欺负人。天枢天璇他们一把年纪了，还要调解他们两人之间的纷争；开阳和玉衡为了教导帝星下了很大工夫，成果却并不显著；北斗里只有摇光不会训斥紫微，哪怕紫微一直控制不住身上浩荡的星辰之力。
　　后来有一日，紫微听天玑说起那远在苍梧山的三界少君是如何厉害，术法如何如何精绝，神力如何如何浩瀚。紫微大抵也觉得自己实在是不争气，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再后来，紫微让紫炁动用星阵将自己传送到了苍梧山，紫炁当时想着，说不定紫微见见那天赋奇高的少君就开窍了。
　　说来惭愧，紫微是被那苍梧少君亲自送回来的。送回来后，那年纪尚轻的少君并不急着走，慢悠悠地在天河边闲逛，紫微只默默地跟在她身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紫炁在看到那三界少君挽起袖子伸手从天河里捞出一把绮丽的星石时是惊恐的，又听得那少君笑吟吟说道：“你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这么漂亮的石头可否送我一些？”紫微平日有多宝贝天河里的星子紫炁是知道的，他颤抖着正想替帝星委婉的回绝，却听到紫微只轻声提醒她小心些别掉下去，怎么会这样？紫炁有些迷茫，不是说谁都不许碰天河里的星石吗？
　　“掉下去我也有法子上来。”还不懂得照顾他人情绪的少君神采飞扬。
　　紫炁想起两年前紫微不小心掉进了天河，怎么也爬不上来，急的在天河里边扑腾边哭，后来还是天权恰巧经过，将紫微拎了出来，从那之后，掉进天河就是紫微心中最害怕的事情。
　　他偷偷看了看帝星的脸色，只觉得紫微无比受伤。那少君还在一把把的捞，到最后实在拿不下了才意犹未尽的收手。
　　“你们这地方真好，比苍梧山有趣多了，我日后可以来你们这儿做客么？”神情坦荡丝毫不见愧色的少君由衷的发问。
　　“随便你。”有些委屈的帝星别过脸。
　　“宵明在此多谢星君。”少君礼数周全地拜谢他。
　　少君走后，帝星的确开窍了，开阳和玉衡欣喜若狂，直说什么上天垂怜。紫炁却发现，帝星去苍梧山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回来身上总有青青紫紫的伤痕；少君来星宫也越来越频繁，每次来总带着许多苍梧山上盛产的金玉。紫炁心里担忧，将这事告诉了天璇天枢他们，然而他们觉得少君对帝星有很大的激励作用，于是放任自流。
　　许多年过去了，帝星终于能够和少君打个平手，紫炁以为，少君和帝星应当不会再有交集。
　　谁承想，苍梧少君突然下界了，这下好了，帝星知道后也非要跟着下界玩。紫炁知道自己拦不住帝星，他现在只想着等天璇天枢他们回来后，他要如何向他们解释自己已经尽力了。
　　紫微捞了好几块星石，终于选出了一块最漂亮的，他浑不在意自己满手的天河金沙，眉开眼笑地揣进怀里。放下高高挽起的袖子自顾自走了，只留下紫炁孤独的跪在原地。
　　空荡荡的星殿上，紫微拿出怀里璀璨的星石，指尖银光闪烁，“记住这神息的味道，替我找到神息的主人，一定要找到她……好了，去罢……”他松开手，那枚星石在他面前转了三圈，向殿外飘去。
　　紫微在王座上坐下，指尖银光更加炫目，他闭上眼，感受到体内的星辰之力在慢慢流逝，意识渐渐消散。他看不到的是，他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直至消失。
　　与此同时，万千星辰的光芒愈加耀眼，而帝星却彻底地黯淡下去。
　　远在荒海的北斗七星看着极北天空上黯淡的紫微星，神情极为凝重。“走，先回星宫。”天璇率先开口。

　　大殿之上，天璇心焦无比，“紫炁，究竟出了何事？君上在何处？”
　　“君上他……下界了。”紫炁觉得天都要塌了，满眼的凄惶与不知所措。
　　“这是为何……啊……我知道了，”摇光瞬间就想通了，“是因为那苍梧少君？”
　　“就是因为她，君上说要去找她……”当年就不该让君上去苍梧山，紫炁愤愤地想着。
　　“君上就这么走了？抛下他的子民走了？”玉衡觉得匪夷所思。
　　“荒唐！君上行事无度，紫炁你为何不规劝？”开阳恼怒地质问。
　　“这……如今该如何是好啊？”天玑眉头紧皱。
　　“依我之意，发布喻星令，着令大小星辰时刻探寻君上行迹，一旦发现，星辰之力尽数归还。”天璇冷静开口，“若君上不愿过早归来，有星辰之力护体，也可保他性命无虞。”
　　“唉，也只能如此了。”

　　人界洛邑城内
　　“听说，我王要将都城迁至洛邑，不知是真是假？”
　　“这怎会有假？城内的殿宇早已修缮完毕，你瞧不见吗？”
　　“大善！日后我们洛邑人就不用被那镐京人压着了。”
　　“惜哉无酒可饮……”
　　宵明感受着街上众人的喜悦，默默告诉自己，可能这就是人族的生存之道，虽然他们弱小又无知，但是却总能从一件不相关的事情中获得满足，这……应当也算他们的长处罢。
　　她在人间游走了三个多月，从齐国到鲁国再到宋国，最后她来到了洛邑，洛邑是她见过的最热闹的城池，可这热闹衬得她越发寂寞。人界到底值不值得她守护，她还没有答案。
　　宵明暗暗叹息，不知第多少次想起要是紫微在就好了，欺负他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不远处有个总角孩童手上握着一方饴糖，咯咯笑着往前跑，时不时回头望望身后，不期然撞到了一个人，他不由得后退两步，握紧了手中的饴糖，抬头呆呆望着自己撞到的人，宵明愣了愣，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被人撞到呢，是不是该说些什么？要说什么呢？宵明想了想，“我无事，你去玩罢。”
　　那孩童依旧呆呆地站在那里，隔了一会儿，有个采桑女追了过来，见她小弟傻站在那里，连忙上前拉着他，“让你莫跑莫跑你非跑，长记性了吧……”又转身对着宵明道歉，“小弟年幼无知，冲撞了贵人，还望贵人莫要追究。”
　　“无甚大碍，不必如此。”宵明摆摆手便离开了。
　　采桑女松了一口气，“小弟，以后再不能这样了，知道吗？”她弯腰把他抱了起来，“阿姊，刚刚那个阿姑的眼睛……她的眼睛好黑啊。”采桑女笑了笑，“傻子，哪个人的眼睛不黑？”可是，感觉就是不一样啊，他没有说出口。
　　宵明还未走多远，就听得前方一阵喧闹，她止住脚步，看到一匹通体玄黑的马在街上疾驰，马背上的人紧紧握着缰绳，生怕被它甩下来，那匹马似乎极为桀骜，不愿让人驯服，她只能大喊，“让开，快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