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的诅咒》洛日熔金

15、假做真时真亦假

　　那夜之后林克言再也没跟冯真真有过任何联系，工作上的交涉完全经由余秘书和他带领的团队。
　　冯真真如释重负。
　　这才对嘛，这才符合甲乙双方正常的合作规程。哪有一个宣传推广的小项目会由甲方老总亲自操刀的？时间长了傻子都能看出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生活方面没有来自苏秘书的关切就更好了，更能显出林克言跟她之间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甲乙合作关系。
　　但苏秘书简直就是个真人版的埃达，每天早、中、晚，按时、准点地关切冯真真吃药用药的情况，询问她身体恢复得怎样，令冯真真怪异地感觉到林克言似乎依旧阴魂不散。
　　苏秘书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妥妥是个善后高手，不但替林克言送礼，送完了还会回访收礼人的感受：看过了感觉怎样？喜欢吗？需要换一下吗？
　　简直比最殷勤的淘宝客服还周到。
　　可惜冯真真无法给出同样热情的回应。
　　苏秘书的一切问题都以默认她收到礼物一定会高兴地拆开为前提，可她收到东西的瞬间就已经决定了要找机会原封不动退回去，一直放在家中柜子里碰都没碰过。
　　能如实告知“没感觉”、“不喜欢（还有点讨厌）”、“不用换你拿回去更好”这种真心话吗？白痴都知道肯定不能啊！
　　可要是客气地回答说喜欢，挺好的，那就是说谎。
　　她可不想再度触发河神的诅咒。
　　为了不引起额外的麻烦，冯真真每次都只能含糊其词地回答苏秘书“挺贵的，大家应该都挺喜欢”、“不用换，让你们费心了”。
　　一丝不苟的苏秘书显然对这种答案并不满意，每隔两三天重复问一次。
　　冯真真简直有点不胜其扰。
　　她努力想要忘记那天的事情，努力避免想起林克言。然而洗澡的时候，躺下的时候，甚至看到一点点闪烁的灯光的时候，那天的种种细节和感受便会不断一一闪现。
　　她和林克言之间尽管只是一场亟待翻篇的错误，可毕竟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而且她并非完全对他没有感觉，这么短的时间内想要忘记他，只有埃达那样的机器人才能做到，输入指令一秒钟删除全部数据，她只是个肉体凡胎，需要时间，也需要空间。
　　或许，更需要一个新的男人来转移注意力？
　　小谷一如既往地贴心。她不知道冯真真经历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变化，仍一心一意撮合冯真真跟尹佳念。
　　“真真姐跟尹天才真的好有缘啊，最近你升职了他也升职了，听说做了研发二部的总监！”
　　不知道为什么，经历过跟林克言之间乱七八糟的颠三倒四，冯真真反而更加确定她跟尹佳念无缘，或者说，更加明确尹佳念对她连半点暧昧的意思都没有。
　　不过，在这个想要摆脱林克言影响而不能的艰难时刻，她迫切需要抓住一两根救命稻草。哪怕突然迷恋上某个明星去疯狂追星也好，能够恢复大半年前对尹佳念充满好感和恋慕、对其他男人看都不想看的状态也好，只要能够摆脱目前这种时时刻刻被林克言环绕的状态就好。
　　冯真真立即给尹佳念发了祝贺的消息，并大胆约他有空出来聚一聚。地铁2号线附近新开了一个shoppingmall，小谷和小K去吃过饭唱过K，十分惊艳，极力推荐，冯真真也想有机会跟朋友一起去玩一玩，散散心。
　　尹佳念暂时没有回复她的消息。此时他正身处安芮行政区。
　　那是CEO、CFO办公室云集的楼层，人极少，十分安静。
　　前台保安看到是尹佳念，微笑示意：“尹总监好！”
　　尹佳念：“老陈好！请问利总在吗？”
　　保安：“没看见利总出去。应该就在办公室。”
　　尹佳念点点头，走到其中一间办公室门口。
　　门口铭牌上的名字赫然是：利雯。
　　传说林克言变成花花公子是受到前女友劈腿刺激所致，不过极少有人知道这位前女友名叫利雯。
　　冯真真怎么都不会想到，许多偶然并非偶然，而是他人刻意为之。
　　如前所说，除了她这种受到诅咒、一说假话就会倒霉的家伙，绝大多数人都自带撒谎技能，而且技能的使用效果往往都还不错。尹佳念只要不亲口说出来，谁也不会想到，他和冯真真结识的所谓机缘巧合并不真实，不过是他的刻意接近而已。
　　那时候他有一个心心念念的线索，归纳起来指向如下几点：同城的、年龄比他略大两三岁的、毕业于洛杉矶某理工大学的、跟他所属行业有关联的、富二代。
　　深市富二代多如牛毛，靠尹佳念个人的力量去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当他得知本部门跟吉象文传有合作，而吉象文传跟本市新创科技企业又存在广泛合作关系后，立刻便决定利用吉象文传来搜集信息。
　　不过吉象文传这类公司的职员一般都很精明，不是那么好打交道。尹佳念经过再三观察，发现某次派来公司做前期接洽的冯真真既专业又专心，没太多乱七八糟的心眼，便将她锁定为目标，主动提出可以为她们做一些科普宣传方面的指导。
　　接触后他欣赏冯真真的生活态度，聊得来，跟她成为朋友，并有幸促成合作小谷和小K这对小情侣，这些倒是真的。
　　不过，跟她们闲聊各行各业八卦时，有些追问看似单纯因为好奇、觉得好玩，那又是假的。他隐藏在“好奇”和“觉得好玩”的背后，不动声色地搜集着情报，渐渐将模糊的线索归结到T科技创始人、林氏二代林克言身上。
　　当然，短短一年时间不到，冯真真跟林克言竟有了直接关联，他的吃惊也是真的。
　　看来，六度空间理论不假，我们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不过接下来要怎么办尹佳念还真没想清楚——世上许多事就是这么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深究也许才会皆大欢喜，毕竟连我们的自己的心都会对我们说谎。
　　冯真真曾经的心意，尹佳念要说不知道，肯定是假的。
　　他不愿也不能做出回应，这是真的。
　　他等了初恋小姐姐16年，这是真的。
　　他拒绝董事千金倒追的时候，发誓还会继续再等初恋小姐姐下去，也是真的。
　　但这句话如今已经成了假的。
　　他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也许初恋小姐姐回来了，这句话又会变成真的。但眼下，他心里、眼里只有利雯才是真的。
　　而利雯呢，若指望她心里也有他，那肯定是假的。
　　利雯对尹佳念十分苛刻，苛刻到了刻薄的地步。
　　就拿尹佳念这次升职来说，公司董事和老总们几乎一致通过，唯独负责人力资源的她例外。
　　公开讨论那天，利雯做了一份详尽的PPT，从尹佳念学历横向对比略低、没有出国留学的经验到他工作以来没有遵守公司既定工作流程的一些疏漏——详尽而坚定地反对他的升职任命。
　　她的攻击之严苛，令公司一位德高望重、在当代科技史上小有名气的技术顾问都听不下去了。顾问带领大家对建国以来科技工作者如何在一穷二白的情况下白手起家的历史进行了一番忆苦思甜，要求不要凡事都以学历和留学经历为衡量的准绳，这位挑剔的美女副总才不再言语，尹佳念的任命决议才以绝对压倒的优势得到通过。
　　利雯平时并不是这样的。作为控股方的代表之一，她自从空降公司，大受员工尤其是男性员工们的欢迎。大家都懂的，工作很多时候累的不是做事，而是跟人打交道。利雯空降之后梳理了公司各工作环节，将每个月折磨得研发人员半死的行政事务归口，大大提升工作效率，大家都很高兴。
　　而且，利雯长得很漂亮，穿衣打扮也都很有水准，男员工们将她奉为“集权势与善良于一身，拥美貌共智慧为一体”的女神。
　　唯独对尹佳念她格外严苛，严苛到有人都怀疑尹佳念是否得罪过她，又或者两家有世仇。
　　然而利雯出身是北京的科技圈二代，既富且贵，来深市工作也是作为控股方代表空降；尹佳念之所以叫天才则是因为出生深市附近农村，从小由寡母带大，完全靠出众的智商和科研成绩出类拔萃，两人成长过程、家庭背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公司的女员工一度怀疑利雯是以打压的特殊方式想要激起尹天才的另眼相待，然而传出她在升职会上的反对之后，她对尹佳念的凌厉无情便再也没有人怀疑。
　　尹佳念的升职通告公布后利雯更是不给面子。董事和老总们安排聚餐为尹佳念庆祝，唯独利雯推脱有事不肯参加。
　　可要说利雯对尹佳念无情，那却又是假的。
　　为了缓和两个优秀的年轻人的关系，尹佳念的直属上司刘总让他邀请利雯参加庆祝宴会，务必发挥绅士精神，软缠硬磨直到请动为止。
　　尹佳念一有空就往利副总办公室跑，然而每次都碰一鼻子灰，铩羽而归。
　　这天下午，冯真真恭喜他升职的消息发过来的时候，尹佳念正坐在利副总办公室，垂死挣扎地继续这个不可能的邀约。
　　不出所料，他得到的还是那句“对不起，晚上我有事”。
　　尹佳念脸上看不出半点沮丧。
　　利副总不理他他依然坐在她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看着她，然后说了一句突兀的话。
　　“我前几天买了一套房，就在人才公园附近。”
　　利副总挑挑眉以示惊诧：“买房了啊？恭喜，好地段，双喜临门。不过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放心，就算你买了房，成了房奴，公司也不会随便拿你当牛做马。说不定顾念你有了压力，他们还会更快地给你升职。”
　　尹佳念眼神闪烁了一下。
　　“我……没别的意思。”
　　利副总：“没别的意思就好，你的晚宴很快要开始了吧！请回。”
　　说完，她涂着深蓝色指甲油的手指拿起话筒，开始跟下属确认工作进度。
　　再无说话余地的尹佳念又看了她一会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尽管没有得到利副总的祝福，尹佳念的升职庆祝会依然热闹非凡，宾主尽欢。他甚至还跟冯真真定好了周日下午跟她和小谷、小K和其他朋友一起吃饭唱K继续庆祝。
　　晚上九点多，庆祝会散场，大家酒酣耳热步出酒店大门，被狂风迎面一吹，看到天边隐隐的闪电，才纷纷记起有台风即将登陆。
　　乱哄哄一通分配之后，大家找代驾的找代驾，打车的打车，有家人来接的也都顺路捎带了几个。
　　刘总惦记着主角：“尹天才，我儿子开车过来，顺便送你回去吧。你还住高新路那边？”
　　尹佳念整个人醉得似乎神智涣散了，一只手紧紧攥着手机，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包包，胳膊底下还紧紧夹着一瓶水。
　　听到呼唤，他茫茫然望了望刘总和他儿子，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堪称幸福的笑容。
　　“谢！不、不用了刘总，我叫了网约车。”
　　“你还叫得动网约车？”
　　“嘻嘻……”
　　刘总儿子替尹佳念担心：“你可别输错了地址，明早起来睡到了中山街头。”
　　尹佳念动作很慢却自信满满：“不，不，地址第一个，不会错。”
　　刘总：“嘿，还很清醒，看来没喝到位。下次再喝！”
　　说着话一辆网约专车已到了酒店门口，司机问道：“哪位是尹先生？”
　　刘总儿子：“嗯，服务周到。看来用不着咱们了。”
　　尹佳念跌跌撞撞地上了专车，歪倒在后座，脸上一直带着那堪称幸福的笑容。
　　司机嗅了嗅车他周身的酒气，不太放心地：“您好！我收到您的订单，是去大梅沙的十八英里？”
　　尹佳念跟安全带做着搏斗：“对。”
　　司机看他好一会儿才对上安全带的扣眼，不由得担忧：“您这是个大单，不过路上挺远的，您万一吐我车上了……”
　　尹佳念看着周围的人散得差不多了，眼神清明了许多：“我吃了解酒药。别担心。路上至少有三个公厕，我要是真想吐，麻烦请您停车。”
　　司机明白了：“行！那我就放心了。”
　　50分钟的车程，尹佳念睡了半个多小时。过了梧桐山隧道后他睁开眼睛，请司机在路边停车，带着他的包和那瓶水下车进了公厕。
　　台风欲来的天气，凉快得很，司机趁机打开车窗透气，站在路边抽一支烟，清楚地听到公厕里传来呕吐的声音，还有咕咚咕咚漱口和水龙头里哗啦啦流水的声音。
　　等到尹佳念从公厕出来，整个人已清清爽爽，犹挂着水珠的脸上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格外有神。
　　两人回到车上，继续行程，尹佳念从片刻不离身的公文包里掏出纸巾细心地擦拭冲洗过的眼镜。
　　司机若有所悟：“周五晚上，海边公寓，您这是要去会情人呀？”
　　尹佳念擦镜片的手顿了一顿，但笑不语。
　　司机：“还不能喝醉。看来，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
　　尹佳念嘴边笑意更深，夸赞司机：“老司机。”
　　眼看快到那著名的海边公寓了，尹佳念小心翼翼打开公文包，翻到最里面一层，取出一个藏得十分隐秘的卡套，检查了里面的门禁卡——以及卡套里面藏得更隐秘的三个超薄的冈本。
　　尹佳念付款下了车，熟门熟路地刷卡进了小区大门，从脚步到被海风吹得凌乱的每根头发丝都透着一股急不可耐。
　　目睹这一切的老司机不禁对前面等着这个男人的难伺候的一切浮想联翩，春心大动，决定也不要辜负这么春风沉醉的周五晚上。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老司机突然想起来，他虽然是个老司机，可是眼下他同时还是条单身狗，并没有人在床上等着他回去。
　　尹佳念就不一样了。
　　临海的公寓楼，大海在百米开外的峭壁下，被蓄势待发的疾风搅动，发出沉闷而威力巨大的咆哮声。天边道道闪电如游龙，伴随着闷响的远雷升起，倏忽又钻入翻滚的海浪与晦暗的天际交接处。
　　海的寂寥翻滚、天的波谲云诡，更显出楼道里晕黄灯光的温暖和安宁。
　　尹佳念走出电梯，来到612房前，用指纹解开了门锁。
　　门打开的刹那，房间里亮到刺眼的灯光和喧嚣的新闻播报声，随扑面的冷气一同倾泻而出。
　　尹佳念哑然失笑。
　　闪闪电打打雷而已，两室一厅的公寓，所有能打开的灯全都打开了，能拉下来的帘子全都垂下来，电视机声音也放到了极大。
　　再加上开得十足的冷气，制造出一个很适合蜷在被子深处躲避一切的安乐窝。
　　尹佳念的眸子里闪过幽暗深沉的欲望，动作却缓慢从容。
　　轻轻将门反锁，从门边鞋柜最靠边的视觉盲区里取出一双刚好合脚的男式家居鞋换上，他径直向卧室走去。
　　卧室里同样灯火通明，不过光线被深蓝如海底般的墙色以及整体蓝黑色调的装潢削弱了，有一种异样的宁静感。
　　床上蜷成一团的人被尹佳念卧房门的声响惊动，伸出一只手撂开被子一角，人仍蜷在暗处，眸子亮闪闪的盯着他。
　　那白到苍白的手上，指甲油是深蓝色的。
　　尹佳念安抚地握住那略显神经质的手指，换来的却是冷淡的诘难。
　　“喝醉了酒还来干什么？”
　　“你。”
　　被窝里的人腾地坐了起来，气势犹如平日里坐在办公桌后挑他的刺一般——假如利副总现在穿的丝质半透明睡衣里没有透出黑色蕾丝性感内衣的话。
　　尹佳念一手将这个难搞的上司揽入怀中，另一只手隔着她的睡衣熟练地摸上了她的腰背。变魔术一样，下一秒内衣就到了他手中。
　　利副总向来不会受人摆布，却被尹佳念揽住她的那只手按得牢牢的。
　　她挣扎得厉害些，那按住的动作便变成令人耳热心跳的揉捏。
　　尹佳念紧贴在她耳边，嘴唇触到她脖颈上温热的跳动，却一本正经地科普：“工作压力大的女性，要尽量减少穿内衣的时间。”
　　利雯回了他一个冷眼，重新窝进被子里，背对尹佳念。
　　“没洗手，不要碰我的东西。”
　　“好。”
　　尹佳念沐浴完毕回到床边，利雯依然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背对他蜷在被子里。
　　不过，凭借科研工作者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尹佳念一眼就看到床边脚榻上多出来的丝质睡裤，以及甩在上面的黑色蕾丝内裤。
　　他了然一笑，脱去浴袍，掀开被子搂住利雯。
　　很快，室内就跟外面一样云稠雨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