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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曲水流觞 ...

  •   话说莫阑每日仍在罢朝中,虽不用早朝,但每日看见冯征在朝中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心中总觉得不妥,如今眼见周曦与他也格外亲厚起来,再也不能隐忍不发,终于还是决定把自己所知关于冯征的底细,去告诉周曦!待她到了汇英殿,才发现全不是时候,就两个当花瓶一样摆着的宫女,周曦根本不在殿中,只听见殿后一阵兵器“琅琅”作响,一群人一阵阵高声叫好,掌声如雷。

      莫阑循声也来到殿后,就看见一大阵的太监御前侍卫们围成一圈,当中周曦与冯征两个人都穿着常服,紧束起广袖,衣摆也系在腰间,两人正一头热汗的切磋剑法。莫阑的心不由一紧,早在二王府冯征就主张杀周曦,他不会要趁这时候谋害周曦吧?

      强按下一阵心头骤跳,莫阑凝神看去,只见冯征剑扫连环,荡去周曦的一招泰山压顶,悠然落地,双眉一扬,向周曦问道:“若猛虎不遵训诫?”

      周曦朗朗一笑,一剑直取他正心:“擒贼擒王,拿为首是问。”

      “为首刚硬,拒不从令!”冯征并不躲闪,举剑生生接招而来,两柄重剑拼力相接相缠,火石电光飞溅,一众围观的人俱看得忘情忘境,鼓劲呐喊也尽忘了,瞠目结舌,屏息住气,全场顿时沉静下来。

      周曦腕力越加,对方逼来阻力越大,索性虚晃一招,回剑相横,漂亮地挥出一式探龙出海,向冯征上首刺去:“不从令者去首!”

      一众太监侍卫惊看周曦化除险境,回过神来,轰然叫好,继续高声助威。

      “不仅去首,”冯征飞身闪过周曦一剑,跳落周曦身后,瞬间左右连刺,一式秋风扫落叶潇洒干净至极:“羽翼不留。”

      冯征剑势之灵动精妙,众人各个看得目不转睛,挥拳擦掌,叹服之至!

      周曦略一迟疑:“羽翼丰厚,拔之不尽。晾翅反扑!”言毕,展剑再刺。

      “骨肉离析,斩断干净!”冯征猛的脸色一沉,一剑劈下,剑锋徒然用力,要把周曦手中的剑向外拔去,周曦虎口一震,迅速回力护剑,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剑锋硬是被冯征削断一截,腾的向天飞了出去。

      只听人群外一声惊呼,那半截剑头不偏不倚,正向莫阑所立之处刺来,莫阑原看得出神,猛发觉势头不好,急忙一边躲闪。就感到耳旁“嗖”一声凉风飞过,半截剑头险险擦着她的耳畔直插入她身后的廊柱上,足插进去三寸深。周曦冯征没想到莫阑站在那里,见状皆是一惊,立时赶出人群,一齐来到莫阑跟前。

      “你没事吧?”周曦一身热汗一惊之下迅速转凉。看着莫阑饶有后怕的摇了摇头,周曦眉头一皱:“以后不准看人练剑。”

      莫阑一愣,多少时候有人练剑会出现今天这样的事?以后都不准看,也太过分了吧!于是拱起袖子说道:“殿下,今日情形极其偶然,纵然微臣时运不济,总不至于次次都被误伤吧?”

      周曦一面拭汗,一面低斥:“还想遇上几次,你几条命?”

      莫阑无语,暗暗白了他一眼,太子了不起啊!以后看别人练剑,你管不着!

      “嗯,”周曦忽然又想起来了,奇怪的看着莫阑,问道:“你来这里有事么?”

      莫阑忍不住偷瞥了冯征一眼,只见他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正冷冷地盯着她,目光碰触,莫阑心中直发虚,断然不能直说来意,只有编了句谎话应付周曦:“微臣路过殿外,听得阵阵叫好,心下好奇,就溜了进来看热闹。扰了殿下的兴致,微臣这就告退!”

      “沈大人今日不是在阁中留值么?大约是在下记错了。”冯征舒展眉宇,“呵呵”笑着,貌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按例,留值的官员是不得擅自离开紫清阁的。

      莫阑暗恨冯征阴险,当下也只有垂首告罪:“是微臣的错,微臣心存侥幸出阁游玩,下次再不敢了。”

      周曦目光迅速扫过莫阑冯征二人,“哼”了一声,绷起脸向莫阑训道:“这还了得!既是留值怎么能随意溜达!孤这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是被些别有用心的人看见,又要大作文章了!既然众人都看见你出来了,你就替孤办趟差,去秦德昭府上传个太子令。若再有下次,孤定不饶你!”

      四面翠盖层层,芳菲如锦,嶙峋怪石之后,一群乐工执着各样乐器,或抚或吹,或击或敲,乐音轻柔婉转,随风飘送。中间一带激流,明净清澈,九曲回环。一只精致的玄色漆杯,盛满醇醇美酒,悠悠缓缓,在水流中盈盈漂浮。

      刚好酒杯在水中漂流至一弯曲处,被阻隔停滞下来,水流边,众人立时拊掌大笑,刑部侍郎石碣首先说到:“哈哈,如今朝廷已是唯秦大人马首是瞻,今日盛会又是拜秦大人所赐,理当秦大人先饮!”

      秦德昭自水中取出酒杯,但笑不语,一饮而尽。

      众人连声叫好,御史台大夫范洲好容易挤到秦德昭身边,弓着身子忝着脸笑道:“按惯例,开饮者首歌老曲一首,下官愿为大人鼓瑟!”

      秦德昭淡淡瞥了他一眼:“不必,小女琵琶相和即可。”

      紧挨着秦德昭立着的,正是他的义女秦曼瑶,十八九岁年纪,眉如墨画,目若点漆,修长身形,十分明艳动人,更难得是她应对诸位高官贵客,举止大方自如,言笑亦是十分从容老成了,让在场所有人不得不另眼相待。丫鬟替她取来琵琶,秦珺略略调了音弦,转首望向义父。

      “就孟德的《薤露行》了。”央朝王公贵族行乐,总免不了诗乐歌舞,秦德昭一门四世三公,因此这些行乐场面,他是轻驾就熟,甚至是颇有些能歌善舞。

      只见秦曼瑶敛定神思,修长的十指如行云流水般,在琵琶上划落开来,铮铮铁音一出,已是不凡。只听秦德昭踏着节拍,扬了扬眉唱道:

      “惟汉甘二世,所任诚不良。

      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

      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

      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

      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

      瞻彼洛城郭,微子为悲伤。”

      秦德昭嗓音激扬嘹亢,中气十足,抑扬顿挫恰在其处,与秦曼瑶的琵琶甚是相得益彰,一曲歌完,立刻赞声如雷。

      司隶台大夫穆愚拊掌高赞:“侍中一曲,振聋发聩,警然吾心,怆怀激烈啊!”

      “好一句‘微子为悲伤’,”黄门侍郎也立即附和道:“昔日汉末,帝位摇荡,奸佞弄权,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如今我大央,亦是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之处,一招不慎,就被人谋去权柄。”

      “若不趁他羽翼未丰,先施以颜色,叫他知难而退,日后就再难有吾等出头之日了!”

      “那时万民遭殃,华厦将倾,国何以国?”

      众人皆大抒感慨,独秦曼瑶蹙了眉头,说到:“父亲,如今众臣纷纷罢朝,太子那边会有怎样的对策呢?”

      “他能有怎样的对策呢?老夫是看着太子长大的,他自小敦厚,如今罢朝的多是掌控厉害职权的资深官员,牵涉甚广,他断不敢真动手的。多半是再颁恩令,对众臣逐一安抚厚赐,温言婉语规劝求好。到时候,只要压尽了他的风头,掐灭了他的气焰,往后他对吾等自会言听计从,吾那时再重返朝堂不迟!”秦德昭淡淡笑道,眉宇间已是洋洋满满,志在必得。

      “就是,必要太子三请四邀之后,秦大人方能再返朝堂,助他料理国事!”众人正颌首称是,有下人忙忙跑来禀告:“老爷,太子派了沈行书来传太子令,人已经到西花厅了。”

      “哈哈,秦大人就是料事如神!这么快,太子就坐不住了!”众人又是一通得意大笑。

      “传老夫的话,老夫在后花园饮宴,若有太子令,就自己过来传。”秦德昭目光颇是轻蔑,命人将酒杯斟满投入曲水之中,一面“呵呵”笑道:“来来,莫扫雅兴,吾等继续……”

      莫阑小时候其实也见过几次秦德昭,好在长大以后就再没有近距离说过话,她倒也不怕秦德昭会认出她来。在西花厅略等了一会儿,秦府大总管满脸带笑的迎上前向莫阑施了一礼,说道:“行书大人,后花园中景致幽美,我们老爷特在花园中恭候大驾。”

      莫阑不由心中生疑,客客气气一笑:“不拘哪里,本官传了令便走。这花厅也很好,烦请秦大人略为移步。”

      “大人啊,我们家老爷脾气就是如此,他诚心邀你过去,若不把你请过去,回头必要为难我等奴才了。”堂堂秦府大总管说话委婉如此,让莫阑越发好奇秦德昭葫芦里要卖什么药,去花园便去花园,难道还怕他不成!

      秦府总管在前带路,莫阑领着几个同来的太监随后。果然秦府中又是一番气象,修葺极是精细干净,远观气象大方,近看不起眼的角落中,不时就有极名贵的花木。与秦府相比,二王府就像是要把一切华丽尽展于人前的爆发户,秦府则低调含蓄许多,不凡在大处气度上,不经意中闪露着奢华。

      将入园中,莫阑就闻得满耳笙歌,众人喧笑,不由眉心轻轻一皱,这次怕是有好戏看了!

      一道阳光射过层层花荫,众人只见踏着光影缓缓步入一名少年,面容如玉般清朗,身上浅紫色官府略显宽大,但行动处,衣袂飘飘,更衬得他气质超凡,潇洒如云。众人眼目一耀,一瞬间皆是屏住了气息。

      少年随意而又温和地带着微笑,放眼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不卑不亢地向众人施了一礼:“在下左行书沈霄,见过秦大人与诸位大人。”

      众人这才讪讪回了神,只看秦德昭的脸色行事。只见秦德昭安然坐在位子上,慢吞吞品着杯中美酒,没有要站起来迎接意思。半晌才故作关切地问道:“哦,原来是沈行书,好久不见!太子罢你早朝多久了?”

      果然是个老狐狸,见面就当众揭人家短。

      众人一片讥笑声中,莫阑面不改色,依旧笑道:“回大人的话,大半个月了。在下真是荣幸得很,一个六品小官,还劳秦大人带病在家中记挂着,真是感佩万分!人人都说秦大人对朝廷殚精竭力,对下属同僚体恤爱护,真是分毫不错。”

      秦德昭只觉得自己一巴掌下去,打得软绵绵的,沈霄不痛不痒不生气,自己还扣得一头高帽子回来,隐隐透着讥讽的意味。于是又慢条斯理地笑道:“尽捡人爱听的说,难怪太子一定要留你在身边。”

      秦德昭言毕,立刻有人捂嘴笑着直点头。

      “人各有所喜,太子明睿宽仁,在他那里所言诤直些无妨,到秦大人这里,说话自然要恭顺些,若只管建意直言,只怕惹得秦大人不快。”莫阑淡淡而笑,从容而答,只是秦德昭的脸色越发难看。

      吏部侍郎石碣马上寒了脸怒斥向莫阑:“你这从小砍柴长大的野小子!我们这里任是谁的官阶也高过你好几级,你粗卑低微还不自量,对着秦大人竟敢口出狂言!那日的针刑不痛了么,竟忘了你那里在刑部大牢里的怂样了?”

      “石大人,”莫阑向石碣处瞥了一眼,目光并不锐利却明耀得叫石碣眼前一刺:“在下虽出自寒门,却并不知哪里卑贱见不得人?在下虽官阶低,可奉太子令而来,应秦大人所问而答,不知哪里不自量了?你滥施酷刑,陛下回京时,在下定要御前分说明白!”

      数代公卿怎样了?显富显贵,还不都是赖祖上传下来的?不过就是为保住世代相承的富贵,士族之间拉帮结派相互支持,打压排挤庶族寒门子弟,居心才真正卑贱见不得人呢!

      一时众人冷了场,无人答她,恰巧流觞在莫阑的跟前停了下来,莫阑不屑地笑着摇了摇头:“所谓流觞曲水,必要幽林僻静处,天然生成激湍清流,或把酒弄月,或临风徐吟,总要心怀坦荡,快意于山间灵动之趣,淡出人世纷争方才是个中真味。”

      这里尽是人工穿凿,尽是一群附庸风雅,蝇营狗苟的迎奉拍马之徒,恶意扰乱朝廷,居然还在一处摆起清流士大夫的架势,好生讽刺。

      这一群人向来都自恃甚高,眼中无人,如今平白被个毛头小子一番针砭,个个胸中怒火腾腾,横眉冷对正要群起反击,莫阑不紧不慢举出太子令,高声宣道:“太子令!”

      一群人肺都要气炸了!这个臭小子狐假虎威,虽然群臣接太子令不得不下跪,可是眼前却是明明也要向手执太子令的沈霄下跪。众人恨得牙痒痒,履底使劲研磨着脚下的地皮,迟登着就是不想跪下。秦德昭缓缓从位子上立了起来,瞪向莫阑。

      “对太子令不敬,即谋反罪!”莫阑直视着秦德昭,你总不至于现在就要谋反吧!

      果然,秦德昭身边一个容颜秀丽的女孩子默默上前,莫阑看她目光如水,神色淡定,搭手扶住秦德昭的胳膊,秦德昭这才不情愿的与她一起跪下了。莫阑心头一凛,竟然是她!竟然是那个经常出现在冯征身边的姑娘!莫阑想起,爷爷曾跟她说过,秦德昭甚是看重其义女秦曼瑶,只是万万没想到秦曼瑶竟与月国勾结。

      其余人看秦德昭跪下了,也纷纷跟着后面,只好跪下了。

      太子令内容颇简单,就是宣秦德昭即刻进宫,不得有误。宣毕,莫阑稳稳站定,双手捧着太子令,也不把太子令给秦德昭,也不叫他们免礼,直到秦德昭脸色铁青,领着众人勉强磕足了三个头,这才得意地将太子令交到秦德昭手上。

      “沈大人,”秦曼瑶笑靥如花,举起方才刚巧落在莫阑身旁的酒杯道:“既然来了,不如饮下这杯,了了酒令再走。”

      “谢秦姑娘,”莫阑疏离地一笑:“美人赐酒原不应辞,只是在下不久前受刑,如今未愈,不便饮酒。”

      秦曼瑶仍满面是笑,仪态万方地自己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那沈大人欠下小女一杯酒,不知如何偿还?”

      莫阑暗叹这婆娘还真有些难缠,怎么凭空就欠她人情了?秦曼瑶当是冯征心腹,那必然知晓她身份,于是试探着问道:“不知秦姑娘欲待如何?”

      “小女听说沈大人琴技乃是一绝,明日戌时蟾辉阁有场琴会,届时京城好琴之人皆会前来,不知沈大人到时可敢与小女一较高下?”

      “我沈霄从不与人比琴,”莫阑淡然说道:“琴音随心生,若论高下贵贱,就是人心也贱了。”

      “果然高傲!那本姑娘请沈大人看一样东西。”秦曼瑶脸色一变,目光锐利起来,对一边的侍女道:“将昨日那枚玉佩取来请沈大人一观!”

      片刻后,侍女取来,是一串水玉珠儿穿的流云佩,颗颗玉珠柔滑清透若水。

      莫阑本是不屑一顾,待看到玉佩时,立刻神色大变。那是雨轩亲手为她编的云佩,怎么会在秦曼瑶的手上?

      秦曼瑶掩唇笑道:“沈大人后日若能赢下小女,小女就将此玉佩相赠!”

      莫阑攥紧袖中的手指,这是拿雨轩等人的下落威胁她,当下也不便追问,于是冷冷一笑:“沈霄志在必得!”

      看着诸权贵个个目中凶光激闪,莫阑本欲离开的脚步,缓缓在众人身前踱过,悠然说道:“诸位大人都是哀悼二殿下过度称病休朝在家的吧?只是这里一片笙歌,若二殿下天灵有知,不知会做何感想?何况,陛下仍处险境,为人臣子,还有如此闲心,——”

      莫阑故意拖长了调子,没有把话说完,眼看着众人直要喷火的脸上全都惨淡的挂上了霜,这才心满意足的迈步走了。

      “你很像莫休……”莫阑一路引着秦德昭来到汇英殿,秦德昭一直阴着脸,不吭一声,直到快进殿门了,秦德昭忽然对莫阑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径直走进殿中,不给莫阑再说话的机会。

      莫阑脚步一顿,心中一凛,凝神反复吟哦这句话,秦德昭既如此说,必然是对她的身份不知情,不然秦德昭今日只要扣住她不放,就能做出许多文章来,没必要说这话试探。秦曼瑶对秦德昭还是有所保留,如此看来,似乎秦曼瑶忠心冯征的可能还大些。但秦府义女何其尊贵,秦曼瑶却处处追随冯征,冯征又是月国什么人呢?而所见那枚云佩是因为当日走的匆忙丢在太宁山庄,常理来说,会是锦字保管。难道是冯征的势力控制了太宁山庄?连日来官方并没有山庄内“莫阑”和丫鬟们的消息,可能,也有姐妹们偷偷溜出来了,却不幸被冯征的人控制住了?

      不觉到了第二日,莫阑心中只是不安,何况,自周曦昨日召见秦德昭,远远都能嗅到重重的硝烟味道。紫清阁积放往年文书的暗室中,莫阑坐在案前,心猿意马,不过硬着头皮整理数年前的故纸。

      “我的小祖宗,真叫老奴好找!”

      莫阑被吓了一跳,竟是竹公公跑了进来,竹公公也被莫阑吓了一跳,喘着气道:“苍天菩萨呦!紫清阁上下内外早空荡荡的,老奴我宫里找了半天,原来你一个人还在这里?”

      “是殿下有事么?”莫阑看竹公公的样子就猜这次事情不小。

      “昨日下午殿下召见秦德昭,二人争执甚是激烈,”竹公公说着直皱眉:“最后秦德昭气得摔门去了,殿下一怒之下,革了秦德昭的左仆射一职,仅保留公爵虚衔。且凡这两日接连罢朝的官员,一律革职。自酉时起,承安门外就聚集起众多已被罢免的秦党官员,其中还有太史监的监正并几个副监,在宫门外高悬白绫,说殿下祸国殃民陷害忠良,要以身殉国,还有一些人高声议论,说殿下矫旨篡权,要太子退位。一时间,许多百姓围观,总之,整个京城都沸沸扬扬。”

      “都是些矫揉造作之徒,宫门禁地,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能够慢慢缢死?把他们都押入天牢了?”莫阑愤愤说道。

      “怎么沈大人说的话和太子一般无二!”竹公公不由瞠目结舌:“可不都押入天牢了!不仅如此,今日早朝时吏部侍郎更领着数十名官吏强词夺理编了十条重罪,来弹劾殿下!”

      “那还了得!”莫阑从位子上立了起来,就要往前殿跑。

      竹公公忙拉住她:“沈大人莫急,上午那场面虽乱虽艰难,我们殿下也都沉下气一一应付下来了,就是如今心绪很不好,一日来不饮不食不休息,老奴怕他闷出病来,还想请沈大人去开解开解才好!”

      “我?”莫阑愣神半晌,闹了半天,竹公公的意思是叫她去哄周曦睡觉?竹公公怎么想起来的!莫阑一哆嗦:“近来太子见我,每每训斥,我还是自知一些,不要讨骂去为好。”

      “沈大人,太子的心思,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从不曾将你见外,你说的话,他必能听进去。”竹公公言毕,不由莫阑再分说,任是她千般不肯,万般推辞,竹公公架起莫阑就往太子寝宫去。

      “沈大人,你一定不知,我们七殿下这个太子当得苦,自从接过圣旨后,就没一天好过,每日众人之前都见他谈笑自若,都说他沉稳有度,其实谁都不曾看到,每每批阅奏章到深夜以后,他总是锁着眉头,独坐苦思,常常接连几天不能入睡,我是眼睁睁看着殿下日渐消瘦,可这才刚开头呢,往后那么长日子怎么熬?”

      莫阑一路听着竹公公卖惨,心中也替周曦无奈,谁叫他倒霉,当了太子呢!当下,只有同情地说道:“竹翁可以去太医院问问,寻个养神安眠的方子,给殿下试试。”

      “怎么没去?不过太子也有拧脾气的时候,怎么也不肯召太医,还责骂我多事。”竹公公摇摇头:“哎,今日帮太子梳头,鬓角又多了几根白发。”

      “殿下都有白发了?”莫阑到底还是一惊,周曦能比她大几岁啊!

      “可不是,自从入宫之后,没几天就长出了白发。不过,我每次梳头总是把白发隐在黑发中,倒也无人发觉。”
      两人拉拉扯扯到了寝宫门外,竹公公刚一松手,莫阑调头就跑,竹公公索性高呼:“詹事院左行书沈霄,求见太子殿下!”

      莫阑气得咬牙对竹公公直跺脚,竹公公不知哪里突然将一个大食盒猛然往莫阑怀里一塞,难为那么大把年纪,溜烟就不见了。

      里面低沉地一声传来:“好了,竹翁,这会儿把她拖来做什么?都下去吧!”

      莫阑自未关紧的门缝望去,偌大殿中,只见周曦一人独坐在案前,目中果然不见了寻常英姿勃发的神采,只余几分颓然,几分荒寒落寞,对着手中一卷古书出神。莫阑心头一恻,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伸出一手,缓缓推开了殿门。

      周曦本是淡淡一抬眼,却见莫阑动作生疏地抱着一个与她本人不相称的大食盒站在那里,肯定是竹翁草草塞给她的,不由几分滑稽,于是故意一动不动,沉着脸道:“既然来了,就伺候孤用膳。”

      莫阑将食盒远远放在一处桌案上,端出一大盘热腾腾的芙蓉烤鸡,一碗八珍鱼汤,一盅翡翠虾仁蒸蛋羹,一碟冰菜山桃拌豆腐,两小盏景阳米饭,还有一瓶金橘蜜浆。全部摆开排好,莫阑自己大摇大摆坐下,撕下一只鸡腿,边啃边道:“竹翁未曾教,微臣不会,殿下将就着自己用吧。”

      周曦远远看莫阑自饮自食不亦乐乎,不由说道:“就算竹翁没教你怎么伺候孤,起码也没叫你自己吃光吧?”

      “殿下不是不吃么?这些美食倒掉了岂不暴殄天物,为人臣子不能陷君王于不义,微臣也不过勉为其难。”

      “如此忠君爱主,日后孤凡有剩饭剩菜都传你来,如何?”

      莫阑顾不上答他,刚啃完一条鸡腿,正在费力的撕拽另一条鸡腿,不防周曦从她身后轻轻一提,莫阑眼见得鸡腿从她眼前飞过头顶,落在周曦手中,追着鸡腿,莫阑转身跳了起来。周曦一手举着鸡腿啃了一口,一面道:“竹翁为我备的,你不给我留点!”

      “鸡架子鸡脖鸡爪有的是!”莫阑嗔笑地说道。

      “反了你!”周曦忍不住笑着要去敲莫阑前额。

      莫阑急忙双手举起鸡屁股去挡:“殿下若是还不够,这个鸡屁股也孝敬殿下了!”

      “行了,行了,你且自留了吧!”周曦一时放声大笑,也坐莫阑旁边一起吃起来:“今日当真烤鸡不错!”

      “那微臣代烤鸡谢殿下夸奖!”莫阑又笑道:“鱼汤蛋羹拌豆腐也都好吃,殿下不许厚此薄彼,要雨露均沾!”

      周曦一叹道:“进个膳,也要面面俱到——”说话间,目光又有些沉郁起来。

      莫阑自悔不小心触动了周曦心事,于是试探着说道:“听说昨日傍晚有秦党旧臣在宫门外自缢,今日早朝又有人闹着要弹劾殿下,大约殿下心中多少有些郁闷。”

      “是啊。”周曦点点头,坦然承认,虽然听说此事时,本来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眼前没有旁人的时候,竟发觉心里还是嘤嘤嗡嗡的,怎么也静不下来。

      “大约那些大臣在殿下心中的份量,连殿下自己都没有想到会那么重。”

      周曦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被那班大臣所伤,为什么那班资深的老臣,在父皇的治理下就能安分守己?到他这里总是百般挑剔,一有风吹草动,就要寻衅闹事!他蹙着眉,喃喃说道:“你说,我哪里做得不好呢?”

      “殿下诸事躬亲,勤勉政事,已然尽力了。”莫阑将琥珀色的蜜浆缓缓倒入周曦的玉盏中,语调轻柔:“当然,殿下是新任的储君,诸臣对殿下尚存疑虑,本是正常事;有些老臣见殿下有些行事与陛下有不同之处,一时不能适应,也是正常事;也有些臣子趁新旧更替,想浑水摸鱼,在殿下根基未稳之前,抢先占据更大的好处,臣子那么多,有几个人这样想,也是正常事;皇子并不是你一个,也有些臣子心中拥戴其他皇子,心存不服者,也是正常事。殿下不是菩萨,难道一抬出来就要所有人心中尊崇?就算是如来,还有孙悟空和他捣蛋呢!”

      蜜浆温润,细细品来自有一股清幽好闻的气味,听着耳边莫阑的细语宽慰,周曦一恍然,只觉得神清气定,不由展眉微笑:“依你说,一切皆是正常事,在父皇回京之前,我被众人撵下台,也是正常事了?”

      “若能被人撵下去,从此远离政事,当个无事王爷,倒还遂了你的愿,不过,陛下一日不在,殿下就一日得稳住朝廷,就要排除异己,令天下归心,眼下已经裁换了兵部吏部等要害部门的官员,殿下回头路已断,如今跳梁的也都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而已啊!”说着,莫阑忽然想起什么,笑道:“殿下可喜欢捉蚂蚱?”

      “小时候怎么不喜欢?”周曦笑道:“满草丛里跟个蚂蚱后面就蹦跶着去追,不记得摔破多少回膝盖!到了晚间,就满御花园的捉萤火虫。”

      “呵呵,我在家里也是,夏天晚上纳凉的时候,就和我那群姐妹一起扑萤火虫,扑到了聚在一个囊中,聚得多了,再一起放开,看那漫天的流萤飞舞,真的好美!”莫阑想起往日和诸姐妹恬静的生活,唇边不由勾起美滋滋的笑容:“那时候,成天就是嬉戏玩闹,弹琴作画,无忧无虑。”

      提到作画,莫阑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前几日我去兰黛公主那里,公主说绝云草长在琼山之巅,西荻国内有能力采摘者不过寥寥几人,国内又严加管制,极难从西荻流出。倒有可能是邻国盗采,而北月与西荻接壤之处就在琼山附近。”

      “北月?”周曦若有所思,心中暗暗计议。

      “殿下最近行事做派,与从前大有不同。”

      “哦?”周曦不由停下碗箸,转顾莫阑。

      莫阑正色道:“殿下从前处理事务总是既沉又稳,不到时机成熟,总不肯轻易下手。可是近来大换臣工,罢免秦侍中这些事情,太过激进了。所以,朝廷上下才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周曦默然,只是眉心又有些蹙起。

      莫阑眸中忽然寒光一咧:“殿下对冯征了解多少?你尽信他!”

      周曦惊异的看向莫阑,小丫头居然什么都看出来了!摸摸鼻子,周曦说道:“不错,近来听取了些冯爱卿所言。你更了解他么?”

      “我?”莫阑舌头一打结,这从何说起呀!冯征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莫阑只知道他居心不良,可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干了坏事,想到他与二殿下暗中沟通,莫阑终于咬咬牙,说道:“我在二王府时,曾经见过他与二殿下往来甚密。他自称月国人,本来想辅助二殿下当太子的,可是失败了,不知道他怎么折腾的,居然混到了太子行书一职。总之,还希望太子今后对冯征查清底细多多提防!”

      莫阑本觉得周曦应该震惊加愤怒才对,可是却见周曦叹口气,摇了摇头宽宽而笑:“虽说自冯征来了之后,我对他更加倚重,可是,我对你的信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你们二人同是我的左右行书,应该虚心共事,怎么背地里互相诋毁?”

      莫阑不由恼了:“冯征诋毁我什么?”

      “总之你们二人相互毁谤之辞,到我这里就算终了了,你再揪住不放,我不饶你了!”周曦神色坦坦,既然用人,就不疑人。

      莫阑只好苦笑,身在太子位上,每日一定不知听多少谗言媚语,所以好歹都不辨了!不过,冯征确实太狡猾了,知道莫阑会向周曦揭他老底,竟提前告了她一状,哼,咱们走着瞧!

      夜深越发虚寒,莫阑只觉得手足冰冷,忽然看见案边有一个青紫色纹饰古拙的铜炉,于是道:“既是睡不着,枯坐无趣,咱们把那个小铜炉子取来煮茶如何?”

      周曦不由发笑:“那炉子上千年怕都没有焚过薪了,你有所不知,它其实是镇央之宝,上古时候,咱们央人的老祖先潢帝与焱帝一同出生在昆仑山下,据传二人少年时期兄弟相亲生活在一起,就共用过这个炉子。后来潢帝与焱帝反目,潢帝独霸中原,我们便是他的后裔,焱帝一支则兵败北上,去了荒漠。就是如今月国一带了。”

      “哦,”又是月族,月族与央有世仇,冯征每日混在朝廷,究竟对央有什么图谋?莫阑这样想着,不觉出神。一抬眼见周曦正看着她,才慌忙收回神思,笑道:“你的寝宫里,放着这个不用的炉子干什么?”

      “我幼时多病,有人说我五行缺火,所以父皇就把这个鼎放我卧室里镇着,说可以驱邪镇灾,好像自放在寝宫之后,确实再没生过大病。”经莫阑提起,周曦心念一动,起身把潢焱古鼎提到莫阑跟前,说道:“这鼎反正白放着,既你说,咱们就拿它煮茶试试!”

      莫阑本就喜欢玩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拿上古的炉子生火,她巴不得呢!二人有意不去传唤太监宫女,自己找来檀木炭,紫砂壶,就在寝宫里点火烧水,煮起茶来。

      说话间,壶中的水已经烧开,周曦只见身边的莫阑娴熟悠然地准备泡茶,心头不知为何涌上一股暖意,只听莫阑笑道:“我爷爷平生什么都不讲究,除了一个,讲究喝茶。我从小在爷爷身边,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帮爷爷泡茶了。”莫阑说着,拿起烧开的水,轻轻往茶碗里一浇,一边的周曦顿觉得精神一振,扑鼻的茶香,直冲的囟门都清爽了。

      却见莫阑随手把茶碗晃了晃,将第一泡的茶倾了,这才又浇上开水,将茶碗递给周曦。周曦自那日饮过莫阑烹的茶,心中就再没有忘记过,自此,再若饮旁人烹的茶,心内就总觉得少许多滋味,取过茶碗,亲切的清香,飘逸的茶味,直带的心瞬时间澄静下来:“烟云离合,雾雨迷蒙,不过如此。”

      “茶的好处,正是在百转千回之间,难得的还是殿下用心去品了。”莫阑自己也捧了碗茶焐手,说话时眸光奕奕闪动。

      周曦听莫阑说着,一边细品着茶,再次入喉的茶香缓缓飘散,他不禁想起那日在烹茶司听到的莫阑对茶的一番评议,不由会心笑了,

      “什么味道?”周曦闻到一股焦糊之气,急急寻视,赫然看见莫阑常服的一角上火苗窜动,急忙道:“不好,你袍子烧起来了!”
      说着,举起手边一叠奏折就扑打,偏偏打来打去,并不见熄灭。

      “快把常服脱了!”

      莫阑一惊,怔了怔没有动,看手边除了滚烫的茶水,也没有别的,正犹豫间,周曦忽然走近,双臂环到她的腰后,迅速解了她的腰带,褪下她的常服扔在地上,又连跺了几脚,常服上的火苗才熄了。

      因为天气回暖,衣衫单薄,莫阑惊慌之下,脸不禁红了红,垂首向地上一跪:“谢殿下。”

      周曦只见她眉黛青颦,樱唇朱润,更兼双颊绯红,一副羞媚之态,不由心驰神摇,愣了愣,才恍然回神取过自己寻常披的青缎披风给她披上,道:“夜深了,回去吧!”

      “是!”莫阑垂着首,一路退至殿外,正要长舒一口气,忽然见殿门口当值的小宫女惊慌中不知把什么往怀里一塞。

      莫阑也一惊,原来那小宫女是嘉儿,二人不由皆惊疑地对视起来,嘉儿愣了会儿神,见四顾无人,干笑两声:“好吧,我知道你的秘密,那也让你知道我的秘密,咱们两讫?”

      莫阑倒吸一口凉气,上次扮宫女被她所见,女扮男装是瞒她不住了,不仅如此,莫阑还总觉得这小丫头可以一眼望穿她内心所想,看这小宫女的口气作派,周曦居然敢放在身边,也不怕那天就被算计了去,于是也干笑了两声:“我可是朝廷命官,你敢和我讲条件?”

      “你的秘密可是死罪,”嘉儿说话时居然露出调皮的笑容:“再说,你这会儿披着殿下的衣服出门,传出去又热闹了!”

      莫阑扬了扬眉毛:“那宫女值夜不好好立着,方才藏的又是什么?”

      “不瞒你说,是我自己写的文。”嘉儿神秘兮兮又很郑重地说道:“可以给你看,但你别跟别人提起,还有看了一定要留评!”

      原来是个有趣的宫女,莫阑不禁笑了:“好呀!”

      嘉儿这才自怀中掏出自己刚刚写好的一段文,小心递到莫阑手上时,一面忍不住絮絮地说道:“这可是我最宝贝的东西,写十几年了呢,可惜在这里也不敢拿给别人看。”

      “你才多大?”莫阑越发觉得这个宫女神神叨叨,一面翻看时,不过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传奇,虽然俗套,字句却很用心,又笑道:“文字写得极好,人设物件很是新奇雅致,立意也正合我心意,不过故事虚乏拖沓,坊间大约流传不起来。”

      “正是呢!”嘉儿两眼放光:“我就知道你是知音!我的心事也不怕你笑话,从前我自负小有文才,觉得怀才久了自然能被看出来,现在觉得满腹怀的不是才,是屎罢了!怀的久了,那就是便秘了。即便是便秘,哪怕没人看,哪怕被唾弃,用大黄也好,洗肠也好,也要把它们折腾出来,总之这文就是我的执念啊!”

      嘉儿一番话,莫阑听着很爽快,与这神经兮兮的宫女倒是一见如故,若不是深宫夜半,二人大约要执手狂笑起来,莫阑又道:“话虽这样说,你坚持写完,我会好好看的!”

      嘉儿万分感动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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