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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大圣遗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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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莫阑看来,这段时间相对于素日在家,则过于辛苦,也没有了家中众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先时莫阑只是觉得疲惫,一天下来,越发头疼无力,更兼双膝时有时无的作痛,早膳因为睡懒觉没赶上,午膳只动两口,晚膳则一点也吃不下了。正想早早歇下,偏偏周曦遣了竹公公召她去御花园里的水墨轩,莫阑莫名何事,只有昏头昏脑跟着一起来了。
两个小内侍引着莫阑,晃晃悠悠着晕黄的宫灯,沿鹅暖石铺的羊肠小径,一路逶迤行来。越往水墨轩走,只见景色越发清丽,夹道深树,虽木槿,天女花,胡枝子等尚青杆疏枝,索然峭立,然另有木莲,罗汉松,南天竹等皆是蓊蓊郁郁,傲寒挺立,水墨轩则建于林中涵影潭上,三面临水,一脉通幽。
一阵微风拂过,枝叶间招摇啪打,“沙沙”作响,隐隐的,好似还送来了乐声,飘飘渺渺,若有若无。莫阑等循路而行,乐声也渐清晰,琴音清越,悠扬宽广,气韵恬定,隐隐的,还似有些悲怆。渐渐听出是七弦琴奏的《梅花三弄》。
如此琴声,正是水墨轩半卷的湘帘内传出来的。一架墨竹的屏风后面,周曦家常带着双龙紫金冠,斜披着件白色的狐皮袍子,修长的十指从容的轻拨着琴弦,莫阑走进跟前时,刚好一曲终了,余音款散,清风过处,拈下了一片白梅的花瓣,随风温柔的飘入窗内,刚好摇落琴边。
莫阑见了此情此景,倒觉得那片风中飘曳的梅瓣是落到了自己心里,不禁心头微微一颤,忍不住轻轻一笑,一边向周曦参拜见礼。
“我说过,没有旁人的时候,就不要把我当做太子。”周曦双手将莫阑扶了起来,语调悠然和煦:“你刚才笑的什么?”
莫阑笑道:“枯桐秘虚鸣,朴素传幽真。仿佛弦指外,遂见初古人。”
“意远风雪苦,时来江山春。高宴未终曲,谁能辩经纶。”周曦也不禁一笑.
“八音广博,琴德最优,古者圣贤玩琴以养心。今太子既有闲情养心,可见天下暂无忧烦,三殿下莫大人出征太白,当也十分顺利吧!”
“不错,坐下说话。”琴侧刚好摆有两把黄花梨粹蟠纹交椅,周曦又指着自己刚才所抚的琴,笑道:“你是擅琴之人,来看看这把琴。”
莫阑近观乃是玄机式的一把古琴,面桐底梓,胶合致密,弧度平正,琴轸一致,琴弦合度,纹若梅花,琴声“枯枯”而鸣,微笑说道:“此琴铭文大约是:‘巨壑迎秋,素江印月,万籁悠悠,孤桐飒裂。’必是华人雷威所制的‘大圣遗音’!”
话音一落,周曦坐正了身子,他眉峰一蹙:“你如何得知?此琴乃是父皇密藏宫中的绝品,从未示于人前!”
莫阑不慌不忙答道:“只因家师酷爱古琴,常与我遍论天下名琴,言‘雷公三琴,鸣扬天下’,家师曾细述三琴特征,所指三琴,冠首之‘九龙环佩’湮没世间,无从可考,‘大圣遗音’御封皇宫,‘鹤鸣秋月’却为师傅所珍藏,蒙家师抬爱,我曾侥幸得一观。眼前此琴与‘鹤鸣秋月’才柝相类,纹理同源,琴音清奇枯矍,不同凡响,故而妄断。殿下见笑。”
周曦只是细细打量着莫阑,神色有些怪异:“琴者,闲邪复性,乐道忘忧之器。上天子下寒士,好之者众。自华而后,有人批‘礼崩乐坏’,君子隐心求志,藏器待时。莫老大人亦有此好?从未听他提起,却听说莫老大人的孙女喜爱古琴,莫老大人为此才广征天下名琴,还曾向我打听‘大圣遗音’的详细的特征,以辨认其访得的‘鹤鸣秋月’之真伪。”
莫阑闻言,立即明白了,自己上了周曦的套子了,果然不是闲来找她论琴的。忍着头疼,缓缓答道:“原来如此!我一直都奇怪,只知道家师对古琴之道甚为精通,却不曾见他老人家亲自奏琴,原来他全副心血只是为了莫小姐。想莫小姐虽无父母,但有此祖父,也是上天格外垂青了。”
“据我所知,莫小姐此时尚困于太白山上,生死难料。你既得莫老大人恩宠,想必见过莫小姐,未知莫小姐是怎样一个人呢?”周曦定睛看着沈霄,似乎是不放过他表情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莫小姐何等尊贵,如何肯见我这等卤莽外男,因此上从未见过。”莫阑神色上尽量淡淡回答。又道:“只是世人都道莫小姐娇纵顽劣,怕是配不上太子为妃。”
“哦,你也相信莫小姐娇纵顽劣?”
“我原也不信,只是莫小姐总是闯祸,师父曾气得亲口对我说过,莫小姐针黹女红一概都不会,淘气疏懒天下第一。”
周曦眉目间不由几分戏谑:“背地里说太子妃坏话,你好大的胆子!”
“微臣并无它意,只是殿下问话,不敢隐瞒!”
“其实,我也不想娶莫阑,”周曦叹口气:“对你我也无需那些虚话,两党相争,唯有莫大人可以制衡,太子可以有诸多皇子备选,太子妃其实除了莫阑再无他人。”
“莫阑哪怕丑的像猴子,天下依然会传她是第一美女,哪怕蛮横泼赖,父皇依旧会在圣旨中赞她蕙质兰心,她放在东宫,其实就是摆设,志不同道不合,若是娶回来,不过与那几个良娣一般,应个景罢了。”周曦斜倚着软榻,对着沈霄,也不知怎么,把心里头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莫阑起先听到说自己像“猴子、泼赖”等语,忍不住“哧哧”偷笑,及至听到良娣应景一句,不禁一惊:“殿下对那几个良娣不是极好的?”
“那几个良娣都是父皇母后所赐,或家世得力或品貌淑柔,总是父母慈爱之情,怎敢怠慢?二来,人家女子总以丈夫为终身指靠,既入天家,已是可怜,没来由的,我自然不能为难她们。”
“如此,殿下不如万般无奈下,且好好享了齐人之福?”莫阑说话时眉眼弯弯,怎么也藏不住幸灾乐祸的模样。
周曦扣起手指“砰”地向莫阑额上一敲:“叫你贫嘴!竟拿我取笑?”
莫阑额头原本就痛,如此越发吃痛,急忙双手捂住前额:“不敢不敢,再不敢了!只是殿下如何得知莫小姐与你志不同道不合的?”
“凡是一个女子自小娇惯成那样,脾气多刁钻任性,行事多虚荣张扬,更有那种工于心计,巧争恩宠的,”周曦说话时想到了自己见过的几个名门小姐,不由摇摇头:“想来就头疼。”
“正是呢!殿下所言极是,莫小姐大约也是如此!”莫阑忍着窃笑:“不过殿下也不必烦恼,焉知莫小姐就愿意入宫为妃呢?说不定此刻正满心想着该如何避开皇宫才好!”
“那我谢谢她!”周曦随口笑答,又转向莫阑问道:“你在昳策宫还住得惯吗?”
“微臣甚是喜欢,多谢殿下厚恩。那两条笨鱼儿也比当日长大了些,整日摇头摆尾的在笔洗里嬉戏,微臣代它们叩谢太子关怀了。”
原来,莫阑那日进昳策宫后,就见到临窗的书案上摆个大笔洗,走近一看,居然是周曦在二王府钓的那两条小鱼儿,不由喜出望外.
“连日辛苦你了!烹茶司那里可以不用去了。我初践监国之位,诸事千头万绪,一时难以齐全,你当知道,太子行书不比其他皇子行书,仅专以文学侍从之臣,无实职。太子行书则职属詹事院,而今初建事务繁杂,朝局未稳,仓促间难慕良才,我新任的丞六名,皆是公卿少年子弟,不免骄纵,才干品行参差,暂时辅助与你,全充人手。略凡记录、誊抄,移送之类的杂务,你尽交与他六人处置即可。倘难管束,自可报我。”
“是!”莫阑答应着。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报:“启禀太子,六殿下驾到!”
“请!”
莫阑让到一边,只见六殿下急冲冲的走了进来,见礼毕,忙不迭的吼道:“七弟!那个什么检点孟亦铭,真是无法无天!竟敢骑到本王的头上,实在恼死本王啦!”说着,鼻孔呼呼的出着气。
“他哪里有这个胆子?”周曦一边说着,一边悠悠的调了个《春江花月夜》,操弄调引,起落潇洒。
“他还有什么不敢?刚才居然带人,要拆本王正在建的后花园!还派人打伤了王府里三个奴才,这个乳臭未干的混小子!七弟,你还不快拿住他,一刀砍不解恨,千刀刮的!”
“我在问,他哪里有这个胆子?”周曦依旧弹着琴,江潮连海,月共潮生,缓缓的又问了一遍。
“哼,本王怎么知道!难道,是你叫他去的?”六王爷说着,突然反应过来,直吃惊的看着周曦。
琴声轻扬,月光闪耀千万里之遥,何处春江不在明月朗照之中!周曦道:“六哥益发聪慧!我已料到你今晚必来,这是侵田数额最巨大的前十位权贵的名册,你位列第七,册子上写的清清楚楚,萦河一片本为稻田,土地肥沃最适宜耕种,你自己看吧!日间孟亦铭派人依法劝拆,你府豪奴居然将其殴伤,我方令他亲自带人强拆。”
六皇子气急败坏的接过册子“哗哗”翻看。
“六皇兄,你还有何话说?”周曦琴下平湖已江潭落月,鸿雁远飞。
六皇子低头见册子上笔笔列的详详细细,默然语塞。
一曲终了。
“沈霄,宣!”周曦将案上的太子令递给莫阑。
“太子令,六皇子周暄,身为皇子,知法犯法,侵田数巨,纵豪奴殴伤朝廷差役,令其自拆别院,还耕于民,赔偿当地百姓损失每户纹银二十两,共计三千五百两,限三日内交由户部统一发放。为示惩戒,责六皇子周暄,罚俸两年,不得有误。”
莫阑读完,将太子令奉向周暄,却见周暄突然啐道:“呸!你沈霄算什么东西?不过仗着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哄了本王七弟罢了!你以为旁人都不知道你媚主邀宠那档子的苟且事?只是旁人不敢说,可本王不怕!啧啧,好一个月下把琴诉怀,琴投意合,风雅无边呢!”
周暄一顿恶骂劈头盖面夹着周曦的太子令一起向莫阑飞砸了过来。
莫阑被他说得玉容煞白,平生从未听闻过这样的恶谤,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抿紧的嘴唇,不发一言。
“六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周曦忍无可忍,一拍桌子,从位子上立了起来。
“哼!七弟,我真是错看了你!如今朝野上下传遍了你乘乱矫旨窃取皇位,我原不信,现在,你居然都向我下手了,岂不是我们几个兄弟都被你谋算了去!天知道二哥怎么回事,被你关入太庙,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六哥,你居然相信这样的话!如今大央百姓年年递增,垦田年年递减,你我身为皇子,岂能只顾自己享乐,不为百姓着想?难道你的别院我错拆了不成?”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外面传的真是分毫不错,这沈霄根本和你就是早勾结好的!谁知道圣旨是不是真是父皇所下,或者就是你们假制的!一个不明不白的莫休高徒与莫休两个人一唱一和,个个口中忠君报主,谁知道是什么居心?”
周曦听的勃然大怒,额上青筋直爆,半晌,口中方迸出几个字:“你听谁说的?”
“朝野上下尽人皆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今日你要派人拆我别院,休怪我让你也下不了台!”周暄霸王脾气上来,却是什么都敢干的。
“你!——”周曦深吸了口气,终于没再往下说。
周暄又厉声道:“你什么?反正我们兄弟五人,你不过除了一个便省了一份心,全部除尽,单留你一个将来才好安心做皇帝!”
周暄一番大闹,水墨轩的空气顿时凝固到了冰点,只听得窗外梅花离落的簌簌声——
出乎众人意料的,沈霄突然清声一笑,面色恢复平常,对周暄朗朗道:“我原不是东西,此时也没有插话的份!不过,倒要六殿下想一想,太白山之乱究竟是因何而起!那是四殿下与楚党兴的兵,这点,与七殿下何干?你不是想说,太白山是七殿下教唆四殿下围的吧?四殿下真有这么傻?如今朝中两党分立,楚党素来激进,为与秦党争权,才选在吾皇微服私访之际下手。有一件事,不知道六殿下是否还记得,去年在两淮盐政私征税银一案时,就显两党相争越发尖锐了,吾皇此次私巡,必也是查出了党争要弊,六殿下如此英明神武,既能看出我媚主,那秦楚两党各怀什么居心,六殿下理当一清二楚。此其一;其二,说七殿下残害手足,越发无稽,二殿下是自愿去的太庙,祈求皇上逢凶化吉,厚福戴天,如今太庙大门敞开,六殿下自可以亲去探望后再回来与二殿下伸冤。三殿下领兵救驾去了,就算现无话说,八殿下九殿下可是各安府中,未见一丝抱恙,总不能说七殿下也对他们下手了吧?也就您六殿下,今日所闹之事,归根结底也就是心疼自家修筑一半的庭院被拆,扪心自问,您的别院难道真没有私倾良田?想那耕者被逐,无田可耕,妻儿老小,流离失所,便是您作为皇天贵子,向您的子民所做的恩赐吗?其三,说七殿下与我勾结一气,诈取太子位,那圣旨玉册皆是当众而示,如果六殿下能找出假来,沈霄这里倒要郑重拜谢!若说莫大人与七殿下勾结,更是可笑!莫大人位极人臣多年,早已疲惫已极,他老人家曾连续三年上表告老还乡,皆被皇上恳辞挽留,这想必六殿下也是知道的,他何苦来临老谋逆,就是助了七殿下登基,他又有何好处?若说他唯一的孙女儿,你认为他舍得将其送入深宫吗?各位皇妃的苦处,六殿下定然比我要清楚得多,难道莫大人为官多年,这点还参不破吗?最后,就算我来的不明不白,相信七殿下、莫大人皆是六殿下朝夕相处多年之人,品行为人如何,六殿下多年积攒的感情全抵不上不见头尾空穴来风的几句恶语吗?我这里替七殿下莫大人寒心!”
莫阑一气说下来,寂寂的水墨轩就听她的声音像蹦入玉盘的珠子似的,回环做响,所言尽是当下的实在话,剔尽各色人的心思,也都是周曦心里清楚,却不好说出口的话。周暄先是怔怔的,听完了莫阑一番大论,错谔半天,才狠狠一拍脑门,激动道:“七弟,我好糊涂啊!竟相信谣言,不相信你!真是错怪你了,我这就回府叫他们把别院拆除!”
周曦也长长舒了口气,重重拍了拍周暄的肩膀:“我们兄弟,还说这些做什么?只要你相信我就好!”
两兄弟相视大笑!
周暄道:“今日多亏了你这位巧舌如簧心思慎细的小行书,才免了一场咱们自家兄弟的干戈!”说着,转向莫阑,深感歉意道:“本王出言多有得罪,你也休要挂怀!”
莫阑微笑:“六殿下豪爽直率,微臣久仰。只是七殿下行太子监国仅数日,就谣言四起,却不知,究竟是何人播散,作何居心?而且,天下人悠悠众口,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堵得上的——”
周曦沉眉良久,深深看着莫阑,刚才莫阑所说之事,也正是他心中所思所虑之事,终于,他又舒身坐回琴边,长叹一声,道:“天下人之口,岂是可以堵得住的?谣言终是谣言,待父皇平安归来,自然不攻而破!如今风言风语乱我民心者,短时间,又能奈我何?便万一父皇不测,孤问心无愧,来日方长,天下人的眼睛自能见得孤的真心,百姓也终会明白孰是与非!”
周曦话说完时,莫阑屈膝去拾刚才被摔到地上的太子令,因此没有注意,周曦语罢,目光久久的停留在她的身上,眉心越陷越深——
周曦连日与沈霄朝夕相处,越发看他与旁人不同,稍一闲暇,脑海眼中便会闪现他的一颦一笑,恬淡如云的眼神,纯真率直的笑颜,甚至犯了过错时诚惶诚恐的表情。虽然认识沈霄不过区区十天,可是周曦只觉熟悉他已经好久,许多时候,他还未开口,可是他就知道沈霄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早朝的时候也会去注意沈霄,如果需要记录的文字比较多,他则会故意拖延时间,让他慢慢记;下了朝后,才片刻没有见到沈霄,就开始焦虑他去了哪里;甚至偷偷关注他的喜怒哀乐,也随着他或喜或忧……一切的一切,让周曦内心不安又矛盾。身为太子,对于自己的行书,却有这些想法,委实让周曦非常忐忑。这日晚膳毕,周曦终于忍不住试探地问了竹公公一句:“竹翁,你觉得沈霄这个人是不是有些怪?”
果然,竹公公眨巴眨巴老眼睛,笑道:“怪啊,怪得很呐!”说完,眯着眼睛,不语了。
魏晋也凑了过来,疑惑道:“属下看挺好,哪里怪了?哎呀,您老人家怎么不说了。”
“老奴在等殿下恕罪啊!”
周曦好笑,摆摆手:“恕罪!”
竹公公故意“咳”一声,说道:“沈大人这个人,看起来毕恭毕敬,比一切朝臣都更谦卑有礼,可他不知道是有什么底气在撑腰,退了一百步,却显得心气反高出众人一万步!真让人想不通,不过,这一点,特别像——”竹公公说着,突然顿住了,看着周曦。
“无妨,接着说。”
“像太子您呀!”
周曦没说话,微微一笑,竹公公又接着往下说:“老奴就觉得殿下对沈大人也怪。论功赐官原属常理,可进士及第,也得从九品做起,沈大人布衣入宫一来就是五品行书,不久太子即位,便是正四品御前行书,多少人梦寐以求,他还再三推辞,就让人想不通!那日,沈大人迟到,若换旁人,定是削职严惩,若以亵渎朝廷,藐视皇威论处,甚至是杀头罪,可殿下您雷声大雨点小,轻罚一带而过,还有他胆敢顶撞皇长孙的母亲杜良娣,不许她们摘花,奴才是看在眼里,殿下明里没说什么,暗里偏的可都是沈大人。可见,对他格外厚爱了。”
“竹翁,”周曦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你是说孤对他太好了?"
"不敢,不敢!"竹公公急忙摆手:\"奴才可不敢说,不过是沈大人比旁人可亲可爱些而已。"
周曦叹口气,像是自言自语:"是孤前些日子糊涂了?"沈霄不过一个毛头小子,相识不过数日,确实对他好过了。周曦下定决心,挥去脑海中总是莫名浮现的那个身影,专心致志批起了奏折。
由于楚豫公然倒戈,周曦钦定为太子,朝野上下俱皆哗然。秦楚两党亦各自内乱起来,支持周炅的楚党人,多是急功近利的新贵庶族,激进分子早以随周炅去了太白山,留在朝中的大部分人则整日惴惴不安,杯弓蛇影,私下分头暗商,一时也难有定论;而支持二殿下的秦党,则多是世家大族,自恃门第阀阅甚高,向看不起楚党,秦党中,有部分人意思是二殿下已然在周曦的控制之下,难再成大气候,不如弃了他,索性跟随周曦,另有部分人则誓死力保二殿下,对周曦不过暂先阳奉阴违敷衍着。总体说来,如今朝中众臣千万双眼睛皆巴巴盯着周曦的一举一动,守势观望,再行论定。
最妙的是,周曦一贯怀柔,宽和闲散,从不刻意结交权臣,因此秦楚二党互不得罪,只要是他坐镇的场合,倒也总是一团和气。由周曦主持的朝会,今日已是第三天,头两天政令多平和,安抚众臣百姓的意思,但凡事涉秦党或楚党,皆一带而过,暂不深究,众人亦发提心吊胆,未测周曦深浅,一时倒也各守本分。
可就在昨天傍晚,太子居然授意孟亦铭去拆了向来专横跋扈的六殿下的别院,而且双方大打出手,一石激起千层浪,早朝前整个儿传的沸沸扬扬。周暄与周曦同是皇后的嫡子,他与周曦虽性格喜好差距颇大,感情却一直最为亲厚。周暄号称“六太岁”,向来是只在他父皇面前略老实片刻,平日里也无心权谋,镇日斗鸡走狗,爽性贪玩,只求玩个痛快,且不拘行迹,爱笑爱闹,一句不和便翻脸打骂,因此宫中内外人等多十分畏惧于他。而太子此番整治圈地侵田,首先便在“太岁”头上动土,大出众人意料,虽是罚了他,而他并不在两党中,倾田最甚的十大权贵,六人在秦,三人在楚,皆极位高名重,唯今只有看太子如何处置另九名大臣,便可知太子的意图了!
果然,早朝一开始,君臣礼毕,众大臣在底下虽不敢窃窃私语,但各个相使以目,暗中丢眼色。周曦歪坐在龙椅上,俯视众人,一切皆看在眼里,因而语气缓缓道:“孤看见许多臣工在底下交换眼色,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是协商隔岸观火,还是彼此壮胆打气,亦或相约釜底抽薪?意思是待为君的上颁了政策,咱为臣的好再行对策!”说到“釜底抽薪”后面时,语气明显加重。
底下众臣闻言忙垂了首,大殿上顿时寂静下来。
周曦在位上坐正了,继续说道:“太祖开国即定有大法,上至诸侯,下至百姓,但凡占地建屋,必经各级户部审批,然开国未久,恃我□□地广物博,又民乏人稀,且户部审批麻烦,多有违令私建者,当时亦未深究。积年累月,竟成了习惯,这项法令倒形同虚设了,如今□□历经太祖、圣祖及父皇三代而励精图治,国力日渐鼎盛,百姓安居乐业,人口已是开国时四倍有余。而耕田亩数虽历年皆有开荒新垦,但总量毕竟有限!诸位臣功,食民俸禄,本当为民效力,却不思民苦,各权臣贵戚圈田围地竟攀比成风,越演越烈,全国垦田五千六百九十五万七千六百七十六顷二十二亩,而被圈占的足足就占有十分之一!长此下去,谈何民心可言?我央朝江山又如何固若金汤万代千秋?!”
文武百官见周曦发火了,刷刷一齐跪地,口呼:“皇太子圣明!臣等有罪!”
“孤拟了道太子令,沈霄,念!”
由于现在已有助丞笔录朝议,莫阑侍立君侧,代传上意,代达上听即可。
莫阑当庭而宣,她声音即使用了声声蔓变成男声,但依旧清脆,悦耳动听,底下朝臣们倒也听得十分顺耳。太子令中无非勒令停建一切私筑园林、猎场,还耕于民。未筑好的,或相对简易的别院朝廷鼓励自拆,拒不自拆者,着兵部协助强拆;已筑好的则充为公用,各级府衙酌情处理。尤其提出,在京所有私占土地的官员,必须在三日内到户部登记清楚所占土地的面积与位置,朝廷根据土地面积大小,给予一定程度相对较轻的处罚,不公布名姓,不削爵降级。
最后一条,莫阑念道:“此令即日生效,三日后有效密报隐匿登记土地官员的检举者,朝廷依据检举数额,给予奖励。有效揭发千亩以上隐匿未登记者,赐‘忠国义士’称号,颁金质奖牌一枚,赏御花园万禧宴一次;若检举者为朝廷官员,无论品级大小,免吏部例行年考三年,准御书房行走,另赐宫制飞鱼服一件。三日后未主动登记被揭发或查获者,每顷地罚纹银千两,侵地在万亩以上官员,五品以上者,连降三级,京官贬外任,五品及以下者,罢官查看。钦此!”
莫阑读完,不禁心中有些好笑,周曦的最后一条检举令,倒正应了他自己刚才一本正经说的“隔岸观火”、“釜底抽薪”云云。想来周曦大凡行事还算雷厉风行,往往却又给他人留有回环的退路,既有所为,又有所不为,更加大该项法令的可行性,莫阑觉得这道太子令甚妥,利用杨马两党相互对峙之势,迅速收回侵田,以不误春种。朝臣们三呼“千岁”,众官心中各有斟占,听了圣令,暗自掐算着自家利弊,朝堂上一时也无人反对。
随后又议了些琐事,暂时也未见关于太白山的战报,少倾,就散了朝。
因连日天气晴朗,也就渐渐和暖了起来,不经意间,倒有了小阳春的感觉,从紫清阁里间临窗向外望去,庭院中的一排广玉兰树都盛放开来,广玉兰花色皎洁,花朵儿本就大,更兼开得茂密,层层如盖,棵棵树儿看起来真如朵朵从天而降的白云,格外抢眼,就是此时院中的几棵梧桐、杨槐,此时也有了五六分的绿意,从而引来了好些丁点大的小雀儿,上下窜跳在树间,啾啾学鸣,十分可爱!不想,午后天色竟渐渐灰暗了下来,没多久,竟晰淅沥沥下起了雨,吹入窗内的风儿也寒凉许多——
莫阑今日越发觉得不好了,头昏乏力,鼻塞不通,风儿一吹,更觉得全身逆寒,抱了杯热茶在手,仍不住寒战,独守着窗儿,对着堆积如山的公文,几乎欲哭无泪。那名新来的行书据说太子见过十分称意,下午特命方道平在瑞阳厅与他详细介绍行书的职责。几名助丞一见方道平不在,哪里还找得着人影?一起开溜。莫阑派了两拨人也没把他们寻回来,于是整个詹事院的事务就全落在了她一人的身上。由于各种文书公案皆是要入档留存,为免日后争执,及御用体面,所有文字都不能有一笔差池,个个字儿都要工整无误,若有一字写错,整页文稿也就要重新再来。莫阑气虚神困,强定了神思下笔,但仍出了几出错误,无奈又得重改如是几次,,一下午支额苦撑,才总算把长长短短百十份文书资料整理妥当。于是又赶忙归送下达各部、厅,因送的晚了,延迟了时辰,各部、厅的人不免都将莫阑一番责怪。莫阑本就精神不好,也由他们说去了。因军部最远,送至军部时,居然部中的人已尽散了。莫阑也只有作罢。
回了紫清阁,仍有几摞的文书等着誊抄存档,莫阑大叹,唯有继续苦熬着挑灯夜战了。可越往下撑去,莫阑越无法集中精神,错处不断,字也越写越不像样子,就听着窗外“哗哗”不绝的风吹雨流声,也不知撑到什么时辰,反正莫阑昏昏不支,最后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昏倒在书案了——
“云清,你昨夜一直都睡在这儿吗?”每日总是方行书第一个赶到詹事院,今早他一推开门,发现面容苍白的沈霄伏在桌上,不由大惊,忙轻轻把他唤了起来,虽相处时日不多,但沈霄知书达理,待人亲和,颇让方道平喜爱,此刻见他颓然憔悴,心中不由舐犊一般的心疼起来。
莫阑只觉得头疼欲裂,手足也极是酸痛,全身只觉得无比寒冷,见了方道平,才自觉一夜竟睡在了紫清阁,不由勉强一笑:“听得整夜的风声雨水流淌声,也算一夜风流。”说着,禁不住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因她笑得惨淡,更让方道平不放心:“我看你病得不轻,”说着,他以手背一试莫阑额头,惊得忙缩回了手:“好烫啊!今天我帮你告假,不用去早朝了,这就派人扶你回昳策宫,速请太医诊治!冯行书来得巧啊,正好你扶沈行书回去吧!”
莫阑急着摆手:“不用,一会散了朝了,我偷偷回去睡一会就好,不用闹得太子也知道——”她正说着,仰起头,看见方道平的身后赫然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后生,五官冷峻,气度不凡,只是他突然看见莫阑这个样子,眼神中似也隐隐闪过几丝异样,紧紧注视着她,口中极是恭敬有礼的问候:“方大人,沈大人早!沈大人怎么了?”
冯征!
莫阑顿时木在那里!良久回神,惊疑之下,说不出话来,只是又连打量几个喷嚏。冯征,怎么会是冯征?!他就是新任的左行书,这个阴魂不散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