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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浅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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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府连檐重阁,洞户相通,华丽雄壮。无愧乎王侯之家。
又因地处江南,其园林尽得水乡情调。
溪岸上,几棵垂柳,嫩叶翠绿,最浅仍带鹅黄;长条随风摇曳,拂向池面。
靠边数丛小竹,十分茂盛。
间杂三三两两碧桃树;许是当园主一时兴起命人所栽,而今情趣平添。
有的花开正艳,舒枝展叶笑春风。
另一些则已凋谢。落瓣不是躺在青草地上,便是掉入水中,打着漩儿流向远方。
实在好个良辰美景。
水迭澜却只是视而不见。心无旁骛地朝篱架的方向笔直行进。
若你身为江浙一带久负盛名的医家女,朱门漆户常来常往;看多了,就知道无非都是那么回事。——虽则,大概,头一遭瞧见时也是惊讶与雀跃并举吧。
不过现在,比起周遭风景美如画;她还是比较关心曲廊边的篱架下究竟种了些什么:
若说富贵人家会有些什么自栽的药材,大约都会在此处。
梅兰菊,茶李杏。
水仙冰肌玉骨,芍药国色天姿。茉莉亭亭净植,墨莲淤泥不染。芙蓉芳华少比,石榴艳质无双。丹桂香飘十里,侧盏笑立寒江。梨花溶溶月夜,碧桃灼灼朝阳。
乍看去,玫瑰杜鹃烂如云锦,绣球郁李点缀风光。不过寻常安排。
细瞧来,海棠西府上品,瑞香金边良枝——皆入药佳材——又仿佛另有文章。
端详老大一会得不出确切结论,水迭澜索性抛开如此念头。
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抄小册,正待钻研医方;孰料连接厢房的彼岸曲廊忽地传来一阵响动:细碎而急切的脚步声。二人。一溜儿小跑过来。
赶忙将身子隐入篱架,敛息静气。
后边的足音明显更为沉重。拖着步子仿若不甘不愿。
冲前边喊话时甚至拖了哭腔,“五爷,你就饶了小的吧!”
“要敢误事,看五爷怎么罚你!还不赶快?”但是当然对方毫不理睬。
甚或,这一句应话,其实是水迭澜从纨绔子弟嘴里听惯了的。
然而怪就怪在,那嗓音听在耳里只显张扬,不觉跋扈——并未令她生厌。
略微好奇地挪了挪位置,小心翼翼打斜里望:那小厮很眼熟,想是郡王府书童。
而被唤作『五爷』的人站得稍里,面孔已隐在篱架之后。
只是这身量,那嗓音,分明还是冠礼未行的少年郎。
江陵儿男多俊俏,好穿一身素,否则就是月白(蓝色)。
这人的后半边袖子露出来,却是花纹锦绣,浅浅的一片青。
水迭澜据此推断他必是背对篱架负手而立。再往下瞅见其腰间系着半块玉佩,正待看个仔细,少年却有了大动作。
『砰』地一声,似是拳头砸在了书上。
“五爷叫你将柳朝历代修编辞典一概搬来。去是不去?”至此已完全是恶主子的口气。
“……五、五爷,柳朝至今,所编纂辞典十数种,统共四十又八卷……”
也就难怪仆从颤抖着声调泣血哭诉。
“噢……原来有这么多……,”少年恍然大悟般嗓音一顿;话锋陡转,却偏偏不肯洗心革面高抬贵手,“五爷准你另找帮手,快去快去!”
于是苦命的书童只得哭丧着脸掉头转向,奉旨狂奔。
明明是恶主欺仆的剧码,平日撞见只觉厌恶万分;只不知为何,如今这出一路看下来,却莫名想笑——“噗。”竟然真的心随意动。
以手掩口,使劲往篱架里躲了躲,水迭澜心里惊诧不已。
同时非常担忧被人当场从篱架下揪出来。
所幸对方只是左右走动一阵,再没有旁的反应——摊上个迟钝的主?
哗啦哗啦。翻书声。
『啪』。合卷。
『唉——唉唉啊——』仰天长叹。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再度翻起书来。
这表示新一轮的动作循环又开始。
真搞不懂。他那么用力翻柳朝至今所存各辞典是想干什么。
水迭澜听着响动暗自揣测两秒,然后低头看册子。
一般地说,时不时被这么大动静骚扰,应该是看不进书的才对。
无奈这世上还有个典故叫做习惯成自然。尤其对方动作又极富规律性。
翻书——合卷——毫无内容的哀叹连连——再度开始翻书——井然有序。
结果那一串动静就像海边的浪涛拍岸,几成浮云。
于是两个人便这样隔着一道篱架背对背,各行其是倒也相安无事。
只可惜绝非长久之计。
将其实早背得滚瓜烂熟的手抄本又看了一遍,水迭澜开始觉得有点头痛。
那人,究竟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已经……两个时辰多了吧……他却还是很好精神的翻了一本又一本……
而且看到激动处还会一脚踏出去……砰然有声……着实不像书香门第的世家子……
……说起来……『五爷』……平南府除了郡王妃肚子里的肉块,哪里来个五爷?
莫非其实他是客……何方神圣,在王府叨扰也胆敢如此嚣张……?
——不对!重点是,他是打算在曲廊上生根了吗?
她可想赶紧回去。万一需要自己时偏偏找不到人……那可就……
“说到底,他怎么还不快走……!?”水迭澜懊恼的咬了咬嘴唇。
自己再二年便是及笄之龄;对方尚未行冠礼,但也十五有六。
虽非成人,却都可谓半大不小。
虽然下决心悬壶济世的人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难免太迂腐,但若当真在如斯情况下贸然相见,又着实总是尴尬——何况,郡王府这种地方,多些规矩,便少点事端。
当然她很希望男方能主动行个方便,速速离去。
可惜等了又等,一篱之隔的人仿佛打定主意落地生根,毫无退散之意。
没办法。水迭澜有要务在身,只得甘冒风险,率先自我暴露。
“……嗳呀!这不是水姑娘吗?王妃正在打听您的去向呢,快些跟我来吧。”
好在没走几步就有丫环从西厢房寻过来。
就算这个时候被他发现,此情此景也不会过分离谱而教人尴尬。
水迭澜整敛仪容,暗自庆幸地跟在大丫环身后。
临行前望向曲廊处:那人依旧负手而立,一无所觉。
真真,迟钝得教人惊骇。
她不知头顶上空一直有第三者在盘旋,直到自己离开才轻轻降落在少年的肩上。
只是随着看诊的亲族而来,应邀陪身怀六甲的郡王妃解解闷。
闲聊时女主人无意间提起,同城柳家还有一个混世魔王,往日里有事没事总会来府上捣腾,非到鸡犬不宁才肯善罢甘休。许是年岁渐长,男儿志在四方,最近都要三催四请方能见到人了。这不,甫在曲廊闹过书童,后脚就急匆匆来请安告辞。
水迭澜意识到这说的很可能就是之前的少年。
不过她并非王府女眷,料想依旧无缘得见。
未久亲族差人叫她,顺势请辞。
离开时并未巧遇那个据说要来给郡王妃请安的人。
事情就这样过去。
接下来数日,仿佛运气补偿一般,水迭澜很是见到了几位郡王府少爷。
当然年龄差距甚远;并且基本妻妾成群,有室有家。
相貌堂堂。打扮也像江陵子弟。长世子着素,其余穿月白。
有意无意瞟他们的腰间挂饰一眼:果然即使材质相同,样式也林林种种。
然后她忽然想起这儿没有的双鱼环佩:
在那半块莹莹碧玉之下,垂着柔顺的缕缕丝绦。
青青一色儿,浅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