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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红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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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池依山而筑,人由水门入,有十里楼台之盛。那湖是昔日柳朝开国皇帝下令开挖,故名柳赦湖;因为其中采纳了某位贤臣的见解,世间又称谏池。水通三江,早晚两潮;画舫名妓,笙萧嘹亮,士女喧哗。
长堤十里,两岸柳荫夹道,隔湖搂榭争辉。花栏竹架,常闻骚人吟咏;绣户珠帘,时露娇娥半面。酒馆十七八处,茶坊二十又三;端的是繁华盛地,富贵名邦。
世人呼此曰:江南。
庭园里静得出奇。
连经常在檐角屋牙间斗嘴的麻雀都不知飞往哪里去了。
天空和平日里一般倒阴不晴。说是晴吧,满天白云,无一丝缝隙;说它阴嘛,偏偏朦朦胧胧的日影又能淡淡自空中罩下,仍然可以教人热出一身汗。
风亭月榭,曲岸横塘,朱槛雕栏,烂漫奇花。
尤其是奇花。曲池假山畔,远篱数步,尽植异卉。上栽蔷薇,茶縻,木香,刺梅,木槿,金雀;下种蜀葵,凤仙,鸡冠,秋葵,莺粟;更有那金萱,百合,剪秋罗,剪春罗,满地娇,十样锦,虞美人,山踯躅,高良姜,白蛱蝶,夜落金钱,缠枝牡丹……
……无所不包,十分繁茂。端的是四时不谢,八节长春。
从女眷们居住的西厢房里悄悄闪出一条小小人影。
左右张望,打量着四下无人,正要踮起脚掐那一朵旱水仙。
『扑棱棱!』
却不意被飞禽扇动翅膀的声音吓了好大一跳。
好容易静下心来,循声望去,只见庭园一角的玉兰树下,多出个金漆笼子。
眼角瞟向西厢,暂无动静。于是眉开眼笑地冲过去,盯着囚鸟细细端详。
鱼鳞状的羽毛叠成漂亮的翅膀,有红色的喙。
并且神情,凶悍非常……
『扑棱棱!』
那只漂亮的大鸟直直朝人冲过来,撞得笼子左摇右晃。
“哇哇哇!”明知不可能被啄,依然忍不住倒退两步。
于是这场大动静引来了西厢娇客。
“嗳呀!濯少爷你又乱跑了!”着红衣的丫环急急跺脚。
穿紫衣的丫环则引着一名容貌端庄的少妇上前,“濯少爷,您再这样,赶明儿就没人带你去看闹花灯——谁敢呀?”
“姨!~~”少年对这番抱怨的回应是扬起大大的笑脸扑进来人怀里。
少妇起先还试着板正面孔,三秒不到便噗嗤笑了出来,纤纤玉指用力点点少年的额头。“得了!那是你姨父,教人自企南岭猎户那边捎来的异族人的鸟儿,要给你做生辰!”摇摇头,“原还想瞒一瞒你,……哎唷,我就说哪里骗得住你这鬼精灵啊!”
异族人的鸟儿吗……
“谢谢姨跟姨父疼我!”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人却死赖在少妇怀里,嘴中不迭说道。
她却只伸手戳人,“你呀,要真明白这一点,就是我佛慈悲!”
少年笑嘻嘻地撇开头去看囚笼里的猛禽。
“真是漂亮的鸟儿哩!”一旁观望多时的丫环忍不住出声赞叹。
少妇顺势望过去,也点点头,“老爷说这鸟儿名叫『红鸢』,会给人带来好姻缘哩。阿濯,要不,赶明儿,姨就给你上同城郡王府提亲去……?”
吓!那坨还在郡王妃肚子里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肉球?
“姨————!”冷汗涔涔地拖长声调。
周边人登时哄堂大笑。
少年无奈,只得忍气吞声别开脸。
金笼中的猛禽囚禁已久,又单独一只,却依旧杀气腾腾。
名叫『红鸢』,吗……“姨,可以放它出来吗……?”
“哎……?这……的确,听你姨父说,这种鸟,异族人也是放养的……”
少妇犹豫了一阵,踟躇回答。
丫环在旁边笑着插口,“濯少爷心真好。日后这鸟一定也会感激的哩!”
感激……?
少年不置可否地瞟向在金漆笼内横冲直撞的飞禽。
鱼鳞状的羽毛叠成漂亮的翅膀,有红色的喙。
『红鸢』。据传,会给饲主带来好姻缘。
但眼下,它本身却是,独自零落天涯……
“……才不。它只会当真地狠狠啄我一口吧。”微微抿唇,低声嘀咕。
少妇奇怪地问:“阿濯?”
“喔。姨,我在看那边的缠枝牡丹,怎么好像是不认识的新品……”
引领众人朝相反的篱架方向进发。
转瞬将笼子与猛禽撇在了一边。
十数年如白驹过隙。眨眼韶华。
二人向左回屋,一人偏偏席地而坐;狭路相逢,任柳雪亭宽敞如是,依旧得借道过。
“柳公子。”轩辕天生疏有礼地招呼着,人却不看一眼。
来而不往非礼也。
柳清濯慢吞吞地放下书,然后抬头笑吟吟道,“这不是新任门主雪姑娘。”
一叶障目。只看佳人不见侠客。
“……”无视政策。冰雪般的美丽女子垂首而立,眉毛没动一根。
可惜来人号称柳雪亭天字第一妖孽,骚扰美人已成习惯,脸皮厚比边陲城墙。
依旧笑眯眯地盯着新任斗门之主白皙的脸蛋猛瞧。目不转睛。
雪流星也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不动不摇。不言不语。不笑不怒。
“……柳清公子。”轩辕天沉沉低语。隐隐警告。
真是令人扼腕。叹息着举手投降,“噢噢噢,好一片青山绿水,我去那边看书。”三下五除二收拾完毕,大踏步扬长而去。“轩辕兄请留步,不劳远送。”
“……”轩辕天望望湿淋淋的草地;忽然抬头,又死死盯住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良久,良久,他回过身来,“失礼了。门主,弟子这就领路回房。”
雪般清清冷冷的美人依旧静静淡淡,未发一语。
只是在轩辕天举步前行的同时,抬脚跟上。
人参,黄精,黄耆,白术,桔梗,长松,地榆,天麻,石蒜,柴胡……
……哎呀哎呀,明明花前柳下,目之所及却条件反射地背药名。
真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阿?濯。”来人一只手伸过来。
声音和动作都太熟悉,男子任由对方拎走自己百无聊赖中盖在脸上的书,同时笑嘻嘻地扑过去,“亲?爱?的~~~~你可想死我了~~~~”
『啪!』无比纯熟的将刚刚没收的东西砸出。
薄薄的手抄本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包装颇为精美的书套半途掉落,水迭澜顺势注意到封面的真题是:《幽欲淫艳乐无穷》。登时满头满脸黑线。
“你——”指责伊始便惊觉不对。“……听说你特意跑到斗门……轩辕他们两个跟前挡路?”没错,没错,要骂这家伙有的是时候;——眼下要先把事情问清楚。
眼角暗暗瞟向地面,口中使劲儿喊冤,“亲爱的,我可在那里坐了半个时辰看书耶?”
“……是啊。在斗门宿屋的必、经、之、路,因为下雨而湿淋淋的地面上守株待兔半个时辰!”狠狠瞪过去一眼,亏他坐得下!“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体?你以为我真不知道圣庭主为什么叫住你?”加重语气,然后忍不住戳戳戳。
“亲爱的……我就知道你很爱我很担心我呜呜呜……”感动地用力扑。
忍无可忍地抄起地上的手抄本拍过去,“少来!给我老实交代!”
“啊啊啊亲爱的这么拍你的手会疼而且这本书现在千金难求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揪住了某某的小辫子才刚刚抢过来还没看完的再拍下去我也好心疼啊啊啊……”
不怒反笑。水迭澜拿起书,慢条斯理打开,分好页数,两手做撕扯状。
“哎呀哎呀手下留书!手下留书!我这不是为了家庭和睦怕你生气才不说的么……”
柳清濯苦笑着告饶。
“说吧。你特意跑去挡那两人的路做什么?他们岂是好招惹的?”板正面孔。
偏偏柳清濯嬉皮笑脸,神秘兮兮附耳过来,“我去,看看新来的美人儿~”
水迭澜顿了一下。才问,“此话当真……?”
“苍天在上,若柳清濯有半句作假,便让体内唔唔唔——”
“真的就真的,扯什么浑话!”恼恨地埋怨。他还闲活得太长不成?
然后慢慢放开手,“……阿濯。那,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不多。很少。我看见美人儿发髻微乱,有些不太自然。她的额头眉心处,多出一点梅花烙。而且有点遗憾的由冰雪变木头。但最可恨果然还是没有半点可趁之机,你知道吗亲爱的,那个轩辕居然寸步不离他犯规啊啊啊——”开始抱头痛哭。
水迭澜无言以对望着某人。你才是,为什么从来正经不过两分钟……
然后叹口气,“那件事各门主都有一定预感。甚至还是,阿濯你提醒我的。”
明知结果不太妙,何苦还专门跑去招惹那两个人……
“那个嘛。好奇吧。我·对·美·人·儿·都·感·兴·趣~”笑嘻嘻。
真是——够了。“阿·濯·我·记·得·那·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嗳呀亲爱的你非常了解嘛~~~来,抱抱~~~~”顺势展开双臂。
顺手摘下一把具有刺激性气味的草药扔过去。
然后趁那人蹲地画圈之时缓缓开口,“……红鸢。”
“哎……?”正沉浸于种蘑菇的欢乐中的某某某倏地抬起眼。
将那人怀抱的药草扯出来再塞到他手里,自己也摘取相同的一把,开始示范性整理。
嘴里却开始闲话家常般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事。”
“哦哦哦那个命运的相逢吗?我也记得很清楚。”正经八百地点头。
手下忽停,险些给刺扎中。随即嘴角抽搐,“……的确,企南岭猎户众多,很难见到有人被一只鸟追啄得飞天遁地。”果然是命运的相逢。
“而那时亲爱的你真狠心呀,明明是某某神医,居然笑完了就见死不救呜呜呜……”不行,手上各种药材要碰坏了会被亲爱的殴打,只好随便擦擦袖子滥竽充数。
黑线。“果然每次我的名头一被你说出来,就很像江湖骗子呢……”
“嗳呀细节就不要计较了。重要的是那时亲爱的你多狠心呀啊啊……”捶胸顿足。
无视。无视。无视。“第二次见到你,那只鸟却不见了。”
“啊啊。是啊。不是告诉过你?亲爱的它实在太可恶,俗话说得好,『忍字头上一把刀,忍无可忍把刀拔』——我将之沸水拔毛,葱花蘸酱油去了。”
“后来我得知,那是小时候你姨父送出来的生辰礼,跟着你形影不离,近乎十载。”
“对啊对啊我也被那死鸟啄了快十年这是多么凄惨悲情的人生啊啊啊——”
“那只鸟,就是企南岭特产的猛禽,『红鸢』吧?”
“对啊对啊所以它非要回去养老呀呀呀麻烦死了我就说拿去清炖火锅最好——”
“……那就是,你第一次见到二位庭主时,不慎脱口而出的『红鸢』吧?”
这一回,换成了水迭澜在笑吟吟。
“阿濯。你不是对雪流星,而是对二位庭主的举动感兴趣。”
柳清濯倏地顿住。半晌抬眼微笑,“嗳呀嗳呀亲爱的不带这样拐人的~”
“哼。那个为了八卦奋不顾身的人究竟是谁啊是谁啊是谁嘎嘎嘎?!”
“亲爱的亲爱的你先把草药放下当心被扎着手哎呀呀……”
新一轮的掐掐掐我爱戳戳戳大运动就此拉开序幕。
又名,冤冤相报,何时了。
红鸢。
鱼鳞状的羽毛叠成漂亮的翅膀,常成群作低空飞行。寻找猎物时,局部弯曲翅膀,尾部像船舵般经常使身体保持倾斜。有红色的喙。
传说中是对爱情专一忠诚的美丽鸟类,当然实际上是猛禽系。
据说它一生一世只能有一任配偶,若伴偶死去,就注定孤寂度日,日复一日。
譬如曾经姨父送给我的那只。
从小就觉得,红鸢,毕竟还是成双结对的好。
那样美丽的猛禽……也许,真能带来一些好运,也说不定。
毕竟我就沾光活到了今天。在本该早已死去的第三年。
你说是不?我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