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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千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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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朝西。
官道上,谁家少年轻车肥马,趁兴游。
行及平南府,不敲正门,直接驶入西角侧堂。
到了垂花门车马骤停。一众小厮围上来,却又在三尺开外顿住脚步。
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心中有数,都知道里边是个难缠的主。
未久,那人等不及旁的上前伺候,自个掀了帘子,跳将下车。
撇下垂花门,自管自地朝左边穿山游廊走。
余下众人呆愣好半晌。
终于王府书童硬着头皮追上去,一路徒呼负负。
游廊上几个大丫环原在逗鸟扑蝶,瞧见这仗阵都停了动作。
皆抿唇笑:“刚刚娘娘还念叨着他。可巧就来了。”
于是三四人齐齐争着去给郡王妃报信儿。
旁边还有腿脚快的小厮边跑边喊:“五爷来了!”
那神气,竟和打更的夜半高呼『失火了』相去不远。
穿过西厢,柳清濯闷头直往后院曲廊里奔。
今时不同往日。恨不能完全瞒住了王府主人才好。
自打收了红鸢作生辰礼,又恰逢平南妃有孕,姨娘便一直在兴头上。
指腹为婚这一出官宦人家从来乐见其成。也做得有模有样。
而今眼下,稍有差池,平南府真会变成未来丈人家;如若屋漏又逢连夜雨,王妃娘娘再生出个小妹妹;不出三月他便可手执红牙拍板,于井水边哭唱终身误。
——还没有评书里的风流雅士前来搭救。
如斯前程,真真想一想都遍体生寒。
若非陡然知悉郡王宅库存《柳辞》珍善全本,他又岂会自投罗网偏向虎山行——明知这节骨眼上跑来平南府,回去必要被姨娘好一阵取笑——还是引颈就戮,宁受一刀。
也之所以,在牢骚满腹的当儿,任凭两岸桃红柳绿,只管让它等闲去。
草草打发了书童去府库。
伸腰捶背,他懒懒地抬眼望天:四下无人,红鸢大爷,你也该下来了吧。
孰料等了又等,虽则朗朗乾坤时时振翅有声,却始终连根羽毛都不见。
“……”冲它的鸟脾气,理由只那么一万零一个。
姿势未改,柳清濯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左右确凿无人,正前方是数尺寒潭,彼岸厢房又实在隔得天远地远;仔细想来,也就只剩……篱架下,大后方……?
下意识贴紧背部靠了靠。
未及窥看,便有一股淡淡的药味钻进鼻子。
比不得胭脂水粉,佳肴美食,或是花草香气;却莫可名状地熟悉。
心下一沉。想要将对方逮个现行的念头登时生生打消。
在曲廊上来回踱步,借机小心窥看:
奈何对方整个人隐在篱架下,还敛息静气一声不吭。
除去由半片裙裾上识别伊人乃是女儿身,想自浓密的叶片罅隙间看清她的衣服颜色都不可得:仿佛有一大半白,又似未曾全素。草色遥看,近却无。
不敢太大动作,左思右想终于拖到书童前来复命。
索性抛开一切杂念,心无旁骛开工。
哗啦哗啦。首先是《工部典志》二五三页。
『啪』。合卷。
“唉——唉唉啊——”不出所料。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再来《柳辞》卷八:
『濯者,洗也。~清涟而不妖。取沐浴意。』
白纸黑字,小葱拌豆腐。
啊啊啊太悲惨了,这根本想推说不知道都没可能嘛……
扫视四下里摊开的书卷一眼,半大不小的少年家烦恼丛生地爬爬头发。
随即沮丧地蹲在曲廊上,背靠着篱架阖眼默哀:
娘亲,其实您压根就没想过要取给我别的名儿吧……
柳朝辞书十数种,统共四十又八卷……难为您背下每部『濯』字页……
……濯者洗也。究竟,是想要抹消什么呢?
胡思乱想又过半刻。
其间脑筋打结无数次,每每一脚踏出去,有跳湖撞墙之冲动。
只是总在脑门抵住篱架之际,陡然忆起其下娇客,才没有当真付诸行动。
使劲儿朝叶片的罅隙里望,发觉她至始至终站得笔直。未有一刻放松。
篱架里草木芬芳,群花斗艳;仔细嗅闻,方知掺杂了袅袅药香。
如若屏息静气,偶尔还听见伊人嘴里轻轻念叨:“当归二钱,甘草适量……”
声音极细微,也就说不出悦耳与否。只是那口吻,着实异常认真。
……所以才不肯放松吗?莫非是哪里的医家女?
总之,是很有高尚目标的人罢。
嗳呀呀,我可不想得罪未来的名医。
淡淡微笑。柳清濯掂起离他最近的《柳辞》,信手翻开。
古来虽有名医二位,却都身是儿男,唤她『女华佗』之类也未免太敷衍。
啊,不然我就来找找看,什么名号适合这位姑娘的远大前程好了。
唔唔唔……『黄姑』属于道婆……『菩萨』又太笼统不如喊『观世音』……
“……嗳呀!这不是水姑娘吗?”不知何时郡王妃身边的大丫环寻了来。“王妃正在打听您的去向呢,快些跟我来吧。”
一直隐身的伊人于是步出篱架。奉召而去。
『柳清濯你可要想好了那位姑娘想也是会较真的狠角儿现在转身过去万一事情败露她知道你早知道她很难说会不会先兵后礼巴掌呼来你真准备功亏一篑吗嘎嘎嘎……』
喃喃念咒的他终于是忍住了原地不动。
十分钟后,人走茶凉的曲廊。
一只颜色鲜丽的大鸟自高空俯冲而下,稳稳落在了青衫少年的肩上。
他不知伊人另有重任,半个时辰后她便在满座高朋间朗声宣布『大人无疾』。
以此为界,生生断送掉入京前程,却渐渐于江湖上声名鹊起。
只是等到小厮前来收拾,有意无意问起她的来路。
书童说江浙名医来给王妃瞧病,似乎带了内侄女一块。娘娘觉得那小姐容貌生得甚好,举止又端庄稳重,于是叫她在府上多待两天,也好有个新人作伴解闷。再多的,就不知道了。
“五爷要是想看看,可以在向娘娘请安的时候……”
小厮讨好地建议。要是哄得这位爷高兴了,赏钱倒的确是很大方。
柳清濯却只是歪头看过来,“掌灯。”
“……哎?”王府里最会看主子脸色的小厮不知为何在这位爷跟前总要慢半拍。
柳清濯随手掂起一本辞典,慢条斯理道:“拿蜡烛来。火折子亦可。”
“火、火折子!?五、五爷,请恕小的多嘴,您这是想……”
一席话搅得书童大惊失色,脸上青白交错。
“当然是杀人放火。”偏偏那位爷还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救命……“五爷……您就行行好……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两岁幼弟……”
『砰』。一本足足千页的《柳朝解字》实打实敲过来。
“哎唷喂呀——五爷——小的不敢了!”赶紧告饶。
柳清濯瞪起眼,“嗯……?我是叫你仔细瞧好那句诗。”
……?满腹疑惑地接下书本来看。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五爷……现下寒食节早过……要等来年……”书童越发哭丧着脸。
实在不看还好,一瞧便要吐血三升。
『啪』。用力合卷。“你五爷我,爱什么时辰过什么时辰过……!”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给您准备!”于是泪奔而疾走。
待到书童的背影消失在曲廊彼岸,少年自怀里掏出两小件什物。
“……再好看也不过皇表姐。你说是也不是?”
美丽的红羽猛禽停在身旁围栏上,扑着翅膀鸣叫一声。
“又反对……?”斜眼望过去,又专注回手上事。
同时仰天长叹。“我不怪你。鸟类的审美观本来就有问题。”
又是一声鸣叫。并且扑过来附赠『啄』吻。
说时迟,那时快,他低头侧身,其准无比地闪过袭击。
然后侧首托腮,目视一张背面记满各种古怪数字的纸条慢慢在火光中焚烧殆尽。“春心莫与花争发。”然后默默念叨写在纸条正向的文句。
没读下一句,因为依旧无法体会当初那人是何等绝望的心情。
『一寸相思,一寸灰。』娘亲,我始终,不可能成为你。
俯身拍拍灰尘,“该去请安了。”
丢下随时可能会赶回来的书童,径直朝郡王府的西厢房走去。
因为耽搁太久的缘故,途中果然没有碰上那位篱架下藏身的姑娘。
顺利见过郡王妃。
又赶回柳府,姨娘已经到家,还带回了许久不见的表妹。
歌喉婉转。舞姿出众。婷婷袅袅十三余。
兼又天生丽质,聪颖伶俐;现在已经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
胭脂水粉也调得好,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自然冷香。
……嗯。就是脾气有点儿大。但愿有福人士好生消受。
悄悄别开眼,半日前闻过的药香不期然浮上心头。
愣了愣。随即默默笑,混合了那么多花花草草的气味么。
其实并不好闻。只不过对习惯的人来说异常熟悉,而分外怀念。
于是忆起那名口中默诵医笺的少女:她至始至终站得笔直,未有一刻放松。
若以背影入画,非鹅黄非柳绿……大约是,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