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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婵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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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冽的指尖不由自主地用力合握,他面前的老伯气若游丝,好似只消轻轻一扯,悬在命盘上的那根线便断了。
不知是否因心念与行动相悖,明冽身骨不听使唤地颤抖了起来,迟迟没有下得了最后的杀手,也正是因为如此,那老伯才得以吊着一口气。却因为如此,他的手骨剧烈震动,虎口处崩裂蜿蜒出了一道血痕,一路流淌向下,跌进了墟土里,再难寻觅。
而此时,他耳畔的声音已经听得不是很真切了,无助的呼救和惨痛的求饶,于他而言好似是亘古的回响,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眉心的印记愈发黑沉,周身黑气凝绕,百姓们又惊又惧叫他妖道。
明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却能清楚地感知到周身的痛苦。恍然间,他心口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紧盯着护心鳞,不晓得是否是灵戈出了什么事。
值此时,眼前寒光一闪,只见姜妄手握玄黑长剑,直直逼向他的面门。
悬在身上的银线被人轻轻拨动,长剑划破他的手臂,陡然间明冽往后退了几步,姜妄自他手中夺过老伯,轻一旋身,长剑离手,再度飞来,又在明冽的臂上切出了一道血痕。
不过是三两个回合他便将明冽制服在了地上,紧接着便见到一队亲兵执剑而上,十几把银剑剑尖朝地,纷纷指向了明冽。
“皇上!”
“是皇上!”
百姓们大喜过望,见到姜妄有如见着了一根救命稻草,纷纷道:“皇上小心!”
话音刚落,便见到祸斗甩着长尾朝姜妄奔来,尾尖绽出簇簇火焰,如离弦箭般直飞而出,来势凶猛。姜妄不避不退,忽而他眼前被黑影一挡,正是抱琴而来的归元子。
只见归元子将宽大的袖袍轻轻一甩,迎面扑来的火球瞬间在他面前绽裂成了细小光芒,散成了零丁火星,再寻不见了。
祸斗高声嘶鸣,攻势愈发猛烈,归元子却不疾不徐地拨动琴弦,声浪将它团团围住,长尾不能自控般颓颓垂下。
归元子凝力于弦,声浪如刀,一瞬间,祸斗皮开肉绽,亦如那火球一般碎成了无数星火。
风过,火熄,尘灭,四飞。
一截发着光的龙骨落到了归元子的手上。
归元子冷冷地瞥了明冽一眼,复又目不斜视地上前道:“禀皇上,孽障已被微臣降伏,微臣护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逢此变故,百姓们惊魂未定,却不由自主地朝着姜妄跪了下去,山呼万岁。
“卿护驾有功,又何罪之有呢?”扫了眼被亲兵按在地上的明冽,姜妄道:“做得很好。”
归元子奉上龙骨道:“便是此妖道勾结妖孽,在我越国兴风作浪的,敢问陛下,此人应当如何处置?”
姜妄沉默了片刻,把玩着手中那截正发着光的龙骨,不由得嗤笑一声,随手便扔在了地上,黑靴用力一碾,龙骨便被他碎成了齑粉,风一吹,便散开了。
于是越国上空的黑雾又浓了三分,任狂风如何大作,却始终纹丝不动屹立高空。
此时明冽身上的禁制已消失了,抬起头时,他看见姜妄唇边的一丝讥讽,然后便见到那双黑靴不疾不徐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黑靴一顿,姜妄蹲在了他的面前,眉眼一展,表情却带着一丝玩味的怜悯。
“上神。”他听见姜妄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道,“瞧你现在多脏啊。”
无疑明冽眼下是狼狈的。
不知被谁踩着脊骨压到了地上,手臂还在淌着血,混着湿黑的土壤,染污了一身白袍,却让姜妄看得痛快。
看着看着却发现即使是做人的阶下囚,明冽看上去好像依然还是清傲的,尖尖的下巴微微抬着,目光里满是哀悯。
——明明他才是阶下囚啊。
姜妄眉头一凛,捏紧了明冽的下巴,狠狠往下一捏:“别露出这副模样,叫你一句上神,你便还以为自己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战神么?”
明冽仔细端详着姜妄的面容,却是低低一叹。
姜妄皱眉:“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在想,若是暮意知道她的儿子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该有多难过。”明冽敛了眸子,一字一顿道:“她要我救她,给她一个解脱,也让我救你,让你远离伥鬼,却不想,你还是成了这个样子。”
提及暮意,姜妄的黑眸微微一颤,心底澎湃着仓皇着喧嚣着什么,却只得狠狠往下按。
见姜妄一成不变的表情逐渐崩裂,明冽松了口气,盘算着再说点什么。
方才他那后面半句属实是胡诌了,记忆中他是一剑了结的暮意的性命的,但暮意却并未同他交代那么多话。只是他隐约记得,那时扶光插入暮意心头时,暮意如释重负般地笑了。
暮意被伥鬼缠身许久,只求一个解脱。
不承想,丹穴山那只最鲜艳最火红的小凤凰,闯忘世境引玄火涅槃都能全身而退,却一个人一颗心一段情,自谪仙身,踏入凡间,兜转两世,还是与人做了一对怨偶。于是在那样一个冰冷的深夜,在那幽黑的冷宫之中,兀自凋零了。
阖上眼睛,明冽低道:“暮意宁死也不想沦为伥鬼受人摆布,别步她后尘——”
话音刚落,便见姜妄面目狰狞地将明冽提起,复而紧紧扣住了他的肩胛骨。
明冽吃痛,咬牙硬撑,却听到姜妄怒声道:“闭嘴!!”
“你不配提她!”
“该死的人是你!”
“是你!!!”
归元子微微挑起唇角,好整以暇地望着明冽,递去一个挑衅的笑。
明冽眯着眼睛看着他,恍然发觉自自己西海苏醒以后,所经历的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竟都和此人有关。
栖梧镇,丹穴山,越国,哪一个又不是指引着他的踪迹?
原来,竟不是自己找的他,而是他设的局,布的网,专程等着自己往里面钻。
回想起不周山那一战,于梦境残影之中他见到了归元子的身影,想来在五年前甚至更早以前他就与归元子有过一战,算是旧识,那他们又是如何认识的?
自己的死是否又与归元子有关?
这人能夺得了他的内丹,将其分给了穹途、姜妄,便是为了练成伥鬼,壮其法力,为他所用。这人亦能出入不灭窟,解祸斗封印,召唤祸斗,作祟越国。
那他还要求什么?
……
思及守煦所说的归元子要练的上古万魂阵,明冽心中咯噔一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归元子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轻轻地挑起了眉头,露出了额上那道狰狞可怖的竖疤。
姜妄手中缓缓发力:“上神不如猜猜看,经今日这一战,你守护的百姓还会爱你如昨么?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人心,这是我母亲教会我的道理。”
鲜血沿着明冽污浊的袖袍淌到了姜妄手中,姜妄似是想到了什么,推开了明冽,扬声问百姓道:“此人一身邪术,贼喊捉贼,祸斗便是他幻化出来的恶兽。依你们所见,此人该如何处置?”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杀了他!”
此言一出,一呼百应。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
姜妄一挥手,明冽便被人五花大绑绑在了高高的废墟之上,底下铺满了浇了油的柴剁。定睛一看,这地方是望月楼的旧址,抑或者,这里曾是降妖台,是暮意受刑的地方。
明冽动了动手腕,心口却骤然一痛,无声催生着一股不祥的恐慌。
护心鳞一点动静也没有,可这心里却疼得厉害,不知灵戈出什么事了。
旁观的归元子倚着树,哑声问:“在找那个孩子么?”
“他啊,”归元子的声音残忍得像是数九寒天里遇神杀神的风刀:“大抵是没命出我的国师府了。眼下应该已经在窟底的法阵里粉身碎骨了吧。”
姜妄唇角一勾,冷冷开口:“火来。”
一簇明亮的火把交到了他的手中,映亮了明冽苍白的脸。
姜妄很是欣赏明冽的这副神情,轻轻道:“十岁时,我就看见我的母亲被绑在这里,被火灼伤。”
“她的嗓子喊哑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救她。”
“底下是看热闹的百姓,而上面,是她的夫君。”
“他们,都盼着她死。”
扬手便将火把掷进了柴垛里,一瞬间,赤红的火焰如涨潮一般冲涌四窜。
明冽的身前自动凝出了一道水障,以抗烈火来袭,然而姜妄却在里面一点一点加注着玄火。桐木清香愈发浓烈,死亡正一点一点逼近。
与火焰升起的那一瞬间,他看见蛰伏在黑夜之中的伥鬼纷纷冲了出来,仿佛早已找准了目标一般,冲向人群,贴覆在了人们的身后。
人们对此却仍无察觉,方蒙主上所救,才从惊醒动魄里逃出,眼下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明冽是如何一点一点被行刑的。
人的心便是这样,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也只愿意认准自己认准的。
你若是达不到他们的期待,他们甚至不惜摧毁掉你。
若说猛烈,人心比上这大火亦是不差分毫。
明冽双手被捆,动弹不得,他在火中大喊小心,人们只当他在挣扎,倒是兴高采烈地欢呼了起来。
浓烟滚滚的黑暗里,有一个伥鬼覆进了人的身躯里,紧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消一瞬间,伥鬼出来的时候,人像被吸尽了精元一般倒在了地上。
越来越多的人倒在了地上,而欢呼的看热闹的人群却对此还一无所知。
这火里施了法,渐渐地,明冽周身的水障承不住烈火的攻击,隐隐崩裂出了一道道水痕瞬间被蒸发在了空气之中,又被浓烟遮盖住了。
水障越来越小,焦急的长留奋力伸出了宽大的枝叶,想为明冽挡一挡火焰,须臾便被烧得蜷缩了。
最后一点水障消失殆尽之时,一簇火舌爬到了明冽的胸口,明冽的胸膛疼痛难当,却见一缕微弱的金光从他胸前绽出。
明冽眼前一亮,心音忙唤了两声灵戈的名字,只是却无人响应。
明冽合上了双眸。
百姓们陷入一团疯魔,皆大声喊道:“烧死他!烧死他!”
金光渐渐消退,火焰猛然朝明冽一扑,浓浓黑烟瞬间将他吞噬在了黑暗之中。
四野俱暗。
人们面面相觑,皆觉奇怪。
万物阒静无声,忽从远方听见了铮铮剑鸣。
剑鸣之声越来越近,忽然,一缕明亮的银光如锐箭一般穿亮了整片黑暗。
明冽睁开眼,五指伸开,忽道:“扶光。”
那把斩八荒平四海,在扶桑神木前自封了五年的扶光万里而来,斩破了明冽身上桎梏,终于重新回到了它的主人手中。
剑鸣铮铮,好似个待人哄的孩子。
明冽握紧了它,哑声道:“对不起。”
扶光一瞬间飞出了他的手心,银色的剑锋流淌着寒意,狠狠一劈,熄灭团团玄火。冰息不绝,剑影翩飞,瞬间便见到无数黑色鸦羽纷纷扬扬落下。
电闪雷鸣的夜里,一场漆黑的雪悄然落下,一场浩大的死亡,正缓缓被人揭开。
银剑饮血,显出了更加晃眼的亮意。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不更哈 我捋一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