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唐江海在墓道门口呆了有一段时间,墓里不知黑白,看电子表显示差不多过去两天。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经常为求证某篇论文或质疑某个观点没日没夜泡在文献堆里不嫌厌烦,查教授过去就总夸他是做学问的好性子,可现在的他在一片安静中却整个心烦意乱。

      疲倦是一回事,恐惧也暂不提,反正多久总有个盼头。尹大记者就算找不到或求不来木玄,也总会用自己的办法救他,哪怕找人把门砸了,或许出去以后会有点麻烦,至少尹晓川不会丢下他不管,这一点他绝对相信,那家伙太蠢了,哪里想得出还有能丢下他不管这一选项。

      现在的问题是赵魏这边到底怎么回事?费尽心思混进考察队跟来西藏,就为了看看她老祖宗的墓?看完了然后呢?回考察队还是回学校还是去哪里?她又知道了些什么不该知道的?科考队的目的,赵魏的目的,之间是有所联系还是纯属巧合?

      原本清晰的思路加入未知变量纠缠在一起变得模糊,他揉了揉太阳穴觉得事情仿佛一团乱麻无从下手,脑子里嗡嗡作响,恍惚间好像抓住了一点光亮,是什么东西在耳边飘来飘去。

      “麦田里面有什么?麦田里面有座房;云罗帐,红木床,床上坐着俏姨娘;姨娘姨娘你别慌,新郎就要到前堂;姨娘姨娘慌了神,脱下嫁衣上房梁;惊得鼠儿叫吱吱,吱吱叫,叫吱吱,原来是
      个白面郎……”

      是谁的声音?谁在墓室里背诵童谣?这声音太小了,小得他几乎以为是压力之下产生的错觉。可是还有谁知道呢,赵魏不是知道吗,会不会是她?藏区孩子不也说没见她再出去吗?

      望着黑洞洞的墓道,他像着了魇似的站起身,一步一步往里走,走过一道“妇女掩门”砖,眼前出现烛火光亮,桌椅花烛古色古香,一张红木雕花床当中而放,是间卧房模样,情景与童谣所述格外相似。

      不同的是,红木床上并没有什么俏姨娘,而是盘腿端坐一中年僧侣,身披袈裟白面细颊,浑身尽透文人气质。

      “你来了。”僧人睁开眼看他,仿佛已经等他许久。

      唐江海推测自己该是入了某种幻境,尽管眼前一切无比真实,圆桌桌面冰凉光滑,底下接头处有未磨平的木刺触感;蜡烛在笼中忽明忽暗,脸上感觉有风吹来时惊起烛火一阵摇曳;空气里甚至能闻到甁花花香,炉中焚香,还有燃烧产生的淡淡烟火气,所有细节都无可挑剔。

      可墓室就是墓室,他是个很没情调的人,现实到永远不会对自己困顿境地心怀幻想,妄想所遭苦难全是大梦一场。墓室里不会出现的出现在眼前,那就说明都是假的,他自有自一套横冲直撞的朴素逻辑,且常年验证有效。

      然而他也并不急于摆脱,赵显墓和童谣,童谣和这里,似乎冥冥之中存在某种联系,这一切都由赵魏指引而来,很可能她也来过这里,经历她所经历的,说不定对解决眼前被困问题和最终杰玛央宗之谜都会有所帮助。

      唐江海在桌边坐下,甚至顺手给自己倒了碗酥油茶,虚假温暖捧在手心,好歹让他镇定下来,“你是谁?”他试图跟幻境主角交流,从刚才率先开口来看,“它”应该是会说话的。

      “在我死之前,他们都叫我合尊法师。”

      “你是赵显?!”他万没想到眼前这位竟是墓主人本尊,近七百年前被赐死后再无后续记载的宋恭帝赵显。

      “如今是何朝代?后生们竟已可以直呼君主名讳?”幻象主人似乎非常不满。

      “不好意思!”

      诚恳道歉出于良好家教的条件反射,但心底总觉有点奇怪,历史中所传宋恭帝,成年以后主动请离汉地出家,处处谨小慎微再无野望,一心礼佛于佛法造诣极深,现在看他如此执着于区区称呼,自命“君主”,好像也并不如传闻中那般格局。

      “不知法师叫我来是想跟我说什么?”他偷偷看了眼手表,指针停在刚才胡思乱想之前最后一次所看时刻,体感与工具全部无从仰仗,在这里,时间是模糊的。

      “明明是你自己找来,却说我叫你来,你且说说,我与你素昧平生,又是如何叫你来的?”

      这僧人一张嘴当真刻薄,全无佛家仁厚宽和,让他觉得仿佛看到了古代秃头版木玄。偏偏说的也不假,被心里童谣声迷惑,不知不觉穿过墓道,莫名其妙走入幻境,整个过程也没见人叫他一声,全部自己闯上门,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唐江海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接,对方似乎也就图口舌之快,见他不说话,反而憋不住主动开口,“罢了罢了,我在这里等了太久,等到都快忘记自己在等什么,难得看见活人,给你讲个故事吧,全当解闷。”

      从哪里说起呢,他略做迟疑,忽然双手凭空一划,像撕裂开了什么东西,唐江海只觉眼前泛花,一闭一睁已跪坐佛堂之下,周围景象斗转星移,是又一个幻境。

      “前面的也不重要,无非是些国破家亡凄惨事,按那些史官性子,对前朝的灭亡定会斟字酌句描述详尽,后世的你们读了史书应该都知道,我的故事从这间佛堂开始。”

      元二十五年,世间再无宋恭帝,吐蕃萨迦大寺中多一喇嘛,法号“合尊”。合尊法师身边跟着一个抄经童子,是从临安带去的,名唤阿郑,写一笔好字,专司诵经研墨,侍奉起居。

      法师与阿郑原本地位悬殊,如今同为天涯旅人,在千里异乡相依为命,感情日渐深厚形同手足,每日同寝而卧,同被而眠,衣食互分,出入不离。法师还给阿郑起了个名字叫“郑文工”,以赞其文墨工整。

      阿郑去吐蕃时年纪小,尚不懂君臣尊卑,法师待他又极好,年月长了,给宠出个活泼跳脱的性子。寺里其他僧侣都嫌他吵闹爱捣乱,唯有合尊法师总护着,说他是赤子之心天真洒脱。

      很久以后有一天,大元朝的赵王来访,见法师独身孤苦,便送了一名回回籍女子罕禄鲁氏给他当伴侣,佛堂里从此又多了一道美丽倩影。

      响指声起,唐江海扭头看去,仿佛是立体幻灯片,身边多出个穿异族服饰的少女,气质温柔眉清目秀,侧脸很漂亮,不过比不上那天在车里看见的尹晓川,如果不论性别的话。

      月光下一张侧脸惊为天人,忍不住又从脑海深处浮现,也不知现在过去多久,他应该到杭州了吧,万一被木玄那个小疯子捉弄了怎么办?

      “起先,阿郑是很开心的,因为罕禄鲁能给他讲很多他闻所未闻的回回族风俗趣事……”

      中年僧人的声音继续往下叙述,提醒他自身难保,莫要分心,他这才发觉自己走神,有点焦虑又低头看了眼表,然后想起早就停了,为今之计也只有先沉住气把故事听完。

      “后来呢?”他主动发问。

      “后来他开始讨厌。”

      从小到大,从少年到中年,阿郑跟合尊法师一起生活了太久太久,种种琐事早已习惯成自然,他讨厌因为罕禄鲁的出现而打破这些习惯,相比之下,有趣的异族故事好像也没那么吸引人了。

      阿郑的一生几乎全在佛寺中度过,没有人教他爱恨情仇七情六欲,也不会有人跟他讲他这个年纪已经不该使小性子,他仿佛还是当年的抄经童子,在法师膝前撒娇耍赖,像说不爱吃某样食物一样说自己不喜欢那个清秀的异族少女。

      法师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第二天一早带着罕禄鲁出门,傍晚归来时独自一人。阿郑迎他进屋,为他解去披风斗笠,端上备好的吃食,一张桌相向而坐,对饮闲谈宛如夫妻。

      就这样又过去几年,法师日渐老迈,阿郑也已过不惑,两人就这么每日翻译汉典,抄经念佛,过着过着几乎过了一辈子。

      这天清晨,阿郑像往常一样伺候法师起身更衣,忽然听法师对他说,“我时候不多了,想最后再去见一见我的儿子。”这才知道当年送走罕禄鲁时,那个清秀少女已怀有身孕。

      他本是不愿的,因为同意即意味分离,然而法师从来都知道他喜欢什么,就像外出传经时从藏民家里捎回的奶酥糖。

      “她嫁我时候穿的汉人衣裳,我看你喜欢,也给你订了一件。此行一去不会超过七年,等我回来,你便穿着它来接我吧。如果我死在外面,会叫人把骨灰带回来,你接过我的骨灰,记得葬进咱俩的墓里。”

      背景声音平静而寂寥,周围景象却倏忽崩塌,佛堂扭曲融化显出血色,唐江海以为他要现出厉鬼模样,慌张起身四处寻找手边有何利器可用,可等他转一圈再回头,发觉自己又回到起先卧房,红灯笼雕花床景物依旧,四处红纱绸缎布置成喜房模样,床上没了那说故事的僧侣,倒多出一床大红喜被,被面鸳鸯纹绣栩栩如生。

      他走近两步,只觉头重脚轻,浑身都不对劲,抬手看不知何时竟被穿上一身红袍大褂,转头望向洗台铜镜,镜子里映出他此时倒影,全套大红嫁衣凤冠霞帔。

      他摸了摸头顶珠花,入手触感非常真实,可惜了,一定值不少钱,如果不是幻境还能带回去留个纪念,其实他还挺想看看尹大记者穿这身衣服是什么样子,他皮肤白,穿红色一定好看,到时想必十分合适。幻境越发古怪,他只有想些有趣的,尽量放松让自己保持心态平和。

      这大概就是合尊法师给阿郑准备的嫁衣,唐江海猜测,将手指缩回袖子,宽大的宋制阔袖给他不少安全感。既然嫁衣留给了阿郑,现在又出现在他身上,那么四舍五入也就是说嫁衣在那讲故事的僧侣手中。

      他忽然意识到故事的开头,“在我死之前,他们都叫我合尊法师”,这句话被条件反射理解为“它”生前是合尊法师赵显,可事实可能并不是这样,“它”只是在临死之前一段时间让别人以为“它”是合尊法师。

      道理听起来有点绕,这个猜测甚至比野史小说还要大胆,但如果是真的,一切违和之处都将说通。赵显被赐死时已经53岁,为什么在幻境中要选择四十左右的中年形象出现?赵显因写反诗被监视的人汇报到朝廷而赐死,说明元朝对他并非不管不问完全放心,又为什么会放任他轻易回中原?还有这位“合尊法师”,言谈举止如孩童般任性跳脱,怎么看怎么觉更像他故事中另一主角。

      “‘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这首诗是你写的吧,郑文工?”

      他一撩长褂下摆,大喇喇在雕花床落座,一本正经开始拆台,“故事后面是不是这样,阿郑同意了法师的请求,并且跟他互换身份让他偷偷离开。后来他因为思念法师写了这首诗,却被误解为反诗,赐白绫而死,阴差阳错葬在这座为合尊法师准备的墓里。”

      被他反客为主,僧侣的声音沉寂良久,再出现却染上一层浓重情绪,“看来你听过这个故事,不过你记错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可是他没有回来,我到死都没有说出真相,也到死都没有等到他。”

      一声冷笑,阴测测慎得他脊背发麻,“你以为自己好到哪里去,七天?那小子真会回来?自古人心最凉薄,比这荒坟古墓还阴冷,我们都一样,相信活人的话还不如留下陪我。”

      话题不知怎的扯到他身上,这孤魂野鬼找他来讲故事果然没安好心,“如果尹晓川不回来,反正我自己也出不去,愿不愿意都得留下陪你,那如果他回来了呢?”他站起身,走到洗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

      “如果他回来,我就把他们都拖进来,让你们一起开开心心陪我活在这里,人越多越热闹才好。”他像个孤独太久的小孩,说着荒唐残忍的疯话。

      唐江海是个很好说话的固执份子,自己选择的信任坚决一条道走到黑,任你妖魔鬼怪谁来都不好使,何况既然是“他们”,说明再不存在如果,尹晓川已经搬了救兵回来,说不定都走到墓室门口,如果这只鬼感应范围只有那么大的话。

      他很想跟那个没长大的中年僧人说声抱歉你已经露馅,可现在还有一个重要假设等待他去验证。

      他摸了摸镜子,正是倒影中珠花位置,记得以前木玄跟他吹牛的时候说过,他这个人不只命格上乘,还八字重阳五行火盛,幸好以“塘”谐音为姓,以水“江海”为名,这才避免殃及无辜,不过对于不成气候的邪崇来说,他的血就是天生克星,沾之如烈火焚身,即刻灰飞烟灭。

      能拖人入幻境,这只鬼不知算不算成气候,总要试一试,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自己用这法子。伸手握住凤冠上某片装饰往外一拽,任薄而锋利的金箔边缘刺破皮肤扎进血肉,在掌心拉出一道伤口。血迹沾到珠花上,他还觉得有点肉疼,宋末元初的东西,一定很贵。

      红色渐渐涌出,周围暧昧的红却变得模糊,像是感受到幻境难以为继,那道声音忽然气急败坏,“你赢了,没错,还没到七天呢,缘起缘灭,你命比我好,尽管走吧,逃出去,换他陪我也一样!”

      眼前景物全部消失陷入黑暗,唯有一片烟幕出现仿佛在放小电影。“镜头”里自己把尹晓川拖进棺材,双手死死掐住他脖子。旁边还有木玄和孙渝堃,然而事发突然反应不及,孙渝堃想去掰他手竟没掰开,他就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样力大无匹。

      唐江海已经没有精力再去辨别这景象是真是假,长时间思考博弈的高压状态让他精神摇摇欲坠,看着痛下杀手的陌生自我和无辜遭殃的尹晓川甚至急红了眼。

      这蠢货,怎么还真回来了!

      本来他一个随队记者吃瓜群众,就算探索冰川也会被安排留守驻地,公费旅游完就能回家交差拿工资,跟这事情毫无关系,却生生被自己拖进一团乱麻,如今人好心信守承诺回来救他,还落得个性命堪忧。

      种种不是滋味烧起一把心火上头,到此时此刻,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人回来还是不希望人回来。

      开头童谣从他心底响起,一切幻境如他梦境,穿上嫁衣的是他,把救命稻草拖进棺材的还是他,“果”在他身上,“因”在他心里,解铃还须系铃人。

      种种细枝末节串联成线,他忽然冷静下来,不管情况再怎么乱,破解掉幻境夺回自主权就可以了吧?捏紧拳头送到嘴边,一口艳色吮入喉咙,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像一剂冲鼻良药让他浑身打颤。

      仿佛魂灵归体,再睁开眼时终于不再是可怕的第三视角,那种站在身边看自己所作所为却无法控制的感觉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就好像已经死了一样。

      “你没事吧?”

      入眼是尹大记者赏心悦目的脸,可惜惊魂未定一副傻样,差点被他害死,好不容易喘顺了气却第一时间先关心他有事没事,也未免太过善良,善良不一定都是好事,但总能让人眼眶发热心头柔软。

      精神长期高度紧张,忽然松懈下来,唐江海只觉浑身乏得厉害,连根小手指也不想动,终于结束了。

      “当然有事,”他就地倒在尹晓川肩头有气无力,再一次近距离看见那只通红耳朵,觉得好玩装作凶猛架势轻咬了一下,然后提出诉求,“我饿了!”

      这可是天大的事,人是铁饭是钢,他在幻境里迷了几天滴水未进,现在饿得几乎能吃下一头牛,没有牛先拿尹大记者塞塞牙缝也是可以的。

      他本就一口吴侬软语,虚弱时声音愈发软糯,忽然从掐人脖子的凶猛猎豹变成撒娇小猫,尹晓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觉脑袋发晕耳根发烫,被猫爪子挠得心里痒痒。

      “那你跟我回重庆吧,我请你吃酸辣粉!”

      他惯来对可爱的东西毫无抵抗力,可兴致勃勃提出邀约,却被木神棍半道截胡“棒打鸳鸯”。

      “吃吃吃吃个爪子吃!”木玄扳住唐江海的肩膀往后一抬,把他从棺材里扶起,小心翼翼不碰到他浑身环珮叮当,“先去找我姐夫,把这一身出手了再说。”

      唐江海闻言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合着在他眼里自己这个同窗四年,定期提供文献资料不定期献血的老同学还比不上一身衣服,再说了,就算真出手也该归他呀。

      他这会儿虚得连只苍蝇都拍不死,木玄斜了他一眼,把这一掌忽略不计,“你怎么跟那谁一个德行,就不能听我说完?找我姐夫换劳务费是一方面,顺便还要找我姐看看他的情况,你恢复正常之前,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你知道吗?”

      难道是阿郑的鬼魂看困不住他,抓住最后机会做了手脚?唐江海有点慌,伸手把尹晓川衣领拽开查看情况,皮肤上只剩两道浅浅的齿痕,也没有红肿破皮,看来咬得并不算重,只是齿印中央多出一点艳如朱砂的细小红点让他格外在意。

      “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问句一出,四下沉默,孙渝堃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木玄安慰他俩先回去再说,反正他出行前给姓尹的算过,近十天半个月内没有要命的大难。

      “再说这不还有我姐呢,她对这些符号标记类的问题可是老本行,回去问她一定知道,现在嘛,你就当他这是颗特殊点的守宫砂,注意克制哈。”

      他开起玩笑缓和气氛,换来唐江海又赏他一拳不痛不痒。左右别无他法,多说无益,也只有先回杭州再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