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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寒山篇(9)众生庸庸 ...

  •   微风将水面拂出一片涟漪,席世亭正同渊珩杀棋,凡间宫中传来了消息,说宋淼飞升了,本在琢磨着下一步如何走的席世亭当即怔了一下,自乱了阵势,渊珩把玩着白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席世亭沉默了会儿,说道:“您可知发生了何事?”
      渊珩将白棋放入棋盘上,慢悠悠道:“既然你死而复生,那他又何尝不能成仙呢?大概是缘分吧,你同他仙鬼殊途罢了。”
      席世亭站起身,朝渊珩行了一个礼,方道:“我不信这种东西的,我要去找他。”
      渊珩随即站了起来,看了他一会儿,轻笑了一声,道:“倘若一去不复返呢?”
      席世亭义无反顾道:“那便一去不复返。”
      渊珩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叹了一口气,拂袖而去,临走时只轻轻地留下了一句“你真像我从前的模样”。
      似是遗憾,似是无奈,又似是嘲讽。
      八月初九,席世亭同宋淼再遇,宋淼只将他视如仇人,锁入了水牢之中。
      让渊珩没想到的是,席世亭回来了,宋淼却要将他置于死地。
      就在席世亭被关的第三日,宋淼出现了。宋淼并没有因为他是席世亭便在牢中让人看待好他,就连居住的牢笼都是下乘的,唯独比别的地方多了张木桌与宣纸毛笔,桌上那盏昏昏沉沉的油灯,似是只要风大一点便能熄灭,席世亭一身红衣端坐在木桌前习字。
      宋淼打开牢门就站在他面前,席世亭抬头看了他一眼,唇角一勾:“陛下大驾,想必宫中的事务都解决完毕了吧。”
      与如今落魄的席世亭相比起来,宋淼就像高高在上的帝王,俯视着他,他淡声道:“没想到,你真敢回来。”
      席世亭低眸沉思,半晌,浅浅地笑了一声,道:“我回来看看我原本的江山被你整理得如何了,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如今我也放心,只不过.....”
      宋淼却将他打断:“没什么只不过,这里早已没了你的立足之地,你不是说你死了吗?我希望我眼前的,只是个死人。”
      牢中沉入一片死寂,静得油灯轻微的噼啪声都能听到,席世亭将一张新的宣纸重新铺开,执起笔,一滴墨在宣纸上花开,像一朵花,他看着这朵墨花,轻声道:“我没有想到,你会如此恨我。”
      宋淼将目光停在他的眼中,他曾称赞过席世亭的眼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绝色,亦是山川万物无法比拟的景色,他淡声道:“前世,你是个戏子,我为你这双眼所着迷,如今若我要剜了你这双眼,你又让不让?”
      席世亭看着他那双眼。
      席世亭道:“你猜,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
      宋淼沉默不语。
      席世亭自答道:“那便是在我二十四岁那年,你祝我永葆青春。”
      宋淼皱眉,似是不懂,但他也没有打算问下去,只道:“如今我什么都有了,后来发现你只不过是我年少时追求的一个身影,现在同我的天下比起来,你仅仅只是个身影罢了,我也许爱过你,这世上没有最爱,只有更爱。”
      就在宋淼要走出他的视线的时候,席世亭冷不丁的来了一句:“若你喜欢,我这双眼便拱手相让,放在你更爱的人身上。”
      宋淼停了下来。
      席世亭咳了两声,续道:“我这辈子,只知如何保住这江山,不让我的母后失望,也许正因如此才会让你对我失望至极,你对我说的话,前世对我说的话,我问你,为何要灭了我最后的光,为何呢?我没有什么好求的,只求你将我这双眼剜去,放在你更爱的身上,让他替我看看,你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宋淼的嘴唇轻颤一下,许久,道:“好,我便成全你。”
      席世亭似是松了一口气,扯出了一个疲惫的笑:“谢谢。”
      宋淼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席世亭将油灯吹熄,从宣纸的底下拿出一张画过的宣纸,上面是一幅画像,透过牢顶的窗户照射而下的月色,渊珩只蒙眬看出画像上的轮廓,但也不难猜,那人正是宋淼,席世亭将手放在宋淼的脸上,温声细语道:“这是我最后能看见你一面了吧......也许不过多久之后,我眼中的景象便同如今这样了,一片黑暗,无边无际,但我也能纯粹地把你放在心上,世上再无风景能入我眼。”
      于三日之后,官兵带来太医,将席世亭那双眼,完完整整地剜下来,为了得体些,他给席世亭做了条遮光的白绫戴上。
      手术的时候席世亭没有注入麻醉,他能清楚的感觉到双眼被剜去的痛苦,鲜血淋漓,像是决定要从这个世界告别,但是他死咬着下唇,没有将那个名字冲口而出。
      手术完毕之后,席世亭去了新的住所,于宫中最偏僻亦是最清净的一个地方,他在院子里坐着,日头照下来暖洋洋的,宋淼还给他安排了一个负责衣食住行的小宫女,小宫女年纪不大,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大家都叫她伍莺,性格也是活泼得很,给席世亭枯燥无味的日子多添了几分喧闹的色彩。
      席世亭本是在藤椅上休息来着,伍莺刚从宫外回来,说是同出宫择货的姐姐买了许多东西,她心疼席世亭,将他当做自家哥哥,自然待他比较上心,从宫外买来了好几样小玩意带回去给席世亭。
      她轻轻地在席世亭的额头上敲了两下,道:“醒醒啦,你都睡多久了,我都回来了你怎么还在睡呀。”
      席世亭身子怔了一下,随即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清醒,道:“我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到,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呢?”
      伍莺道:“你还能听呀,听说前阵子圣上请了群戏子回来,说是要给习月公子唱戏。”
      席世亭正了正眼前的白绫,温声道:“岁月漫漫,陪他的人多了去了,他爱上了这个,也许下一个还会更爱,小莺歌,你说他最爱的那个会是什么样子呢?”
      伍莺皱眉道:“圣上如此博爱,怎么会有最爱的那个呢?”
      你看,连小孩都懂的道理,自己为何要执着于此。席世亭在心里头自嘲道。
      席世亭轻笑一声,道:“我方才做了个梦,你猜我梦到了什么?”没等伍莺回答,他立马续上,“我梦到了一个孩子,脸尖尖的,怕是饿的,眼睛大大的,一副无辜的模样,真是讨人怜爱,我将那个孩子带回去养起来,小孩子也很争气,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就是性子有些怕生,也不同别人交往,每天就像个跟屁虫似的,老跟在我身后,但也从不闹腾,我挺喜欢这个小孩子的,于是这个小孩子就在我不经意间,长成了个少年、青年,最后个头都比我高了,也不会老跟在我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的叫我了......我就想啊,要是他一辈子像小时候那样多好,不敢惹我生气,会心疼我,我一手就能把他抄起,像个糯米小团子。”
      伍莺问他:“那现在那个小孩子呢?”
      席世亭叹息一声,抬头对向天际,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但似是想透过白绫看出些什么:“孩子长大了,去别人那当大人了。”

      院子里的景色渐渐消散在眼前,于日光的残阳之中渊珩向前走了一步,光芒透过云雾之间照到了他的身上,他将手伸向那团光之中。
      于对席世亭残存的记忆里头,自席世亭放弃了那局棋离开之后又回来,已是鬼界的三月后,按道理换算,那应该是人间的三年后。
      按照人间的史册记载,宋淼御驾亲征重伤在返途中,后来被一位眼蒙白绫的清俊公子所救走。于那日席世亭伤痕累累地将宋淼带到渊珩面前,求渊珩医治。
      于是二人破镜重圆。
      后来便是渊珩遇难,组织解散,宋淼同席世亭在逃亡的途中遇到了易水寒。
      再则便是结合了易水寒的那段记忆,同席世亭的记忆结合起来。
      如今那束光将渊珩带到的记忆,则是席世亭生命之中最后的那段时光。
      于三人被偷袭那日,席世亭的眼疾虽是被渊珩治好了,可也无法完全根治在人间时的红尘浊气,所以就在那日席世亭的眼疾复发才让敌人偷袭成功。
      易水寒拼了命地将二人救下,但也落了个重伤,其实他在屋里头歇了会已经没那么严重了,于是便想出去看看易水寒的伤势如何,却不慎听到令人疯狂的对话。
      “疏河.....这里可能是我的最后一程了,我从十二岁那年就开始跟你,如今我二十四,十二年过去了.....我对你的心意一如既往,你就不能,应了我吗?”
      席世亭看见宋淼将易水寒的手握住,道:“好.....我应你,这一世我同你在一起,你再撑撑,很快就回到白云深处了。”
      易水寒似是已了心事,露出一个纯粹的笑,道:“回去之后,我们可以成亲吗?真的.....我知道你不是凡人,可我是,凡人的一生在你们眼里不过是一瞬之事,可你在我心里,却是永远的。”
      宋淼答应了,“好。”
      那一刻,席世亭的世界天崩地裂,他死死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强迫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声响,他将下唇用力地咬破了,眼睛也受了刺激,似乎感到液体从眼眶中流出,落到他的袖子上,是红色的。
      他慢慢推后,直到离开他们二人再也听不到的地方,转身疯狂向外跑去,他无法接受宋淼爱上任何人。他跑到街外时候被路边一个小石子绊倒了,他从地上坐了起来,抬起头整整的看着天上那几颗孤零零的星星。
      不知坐了多久,星星被乌云所覆盖住,下起了雨,匆忙回家的一个大婶看到坐在路边的席世亭不免一怔,走过去好心道:“小伙子怎么坐在这了呢,都下雨了呀,快些回去吧。”
      席世亭感受着雨水打在脸上的冰冷,声音毫无波澜道:“我就一直在这,是雨自己下的,不怪我。”
      大婶看着他也有些急了,连忙将伞递给了席世亭,道:“要不是俺急着回家定会好好开导你,伞给你,你还是快些回家吧,这世上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呢,最差也不过是一死了之,俺是个俗人,就算是死,也得死得轰轰烈烈,现在的年轻人啊,为了些小情小爱连命都不要,那命得多不值钱啊,你说对吧?哎,不说了,小伙子你小心点啊。”
      席世亭慢慢将头扭去,看着大婶小跑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着大婶递给他的那把伞,半晌,自言自语地看着那把伞轻声道:“谢谢。”
      他们是被一个杀手组织盯上的,第一次失败了,想必也不会就此收手,定会准备第二次的刺杀,席世亭将手中的伞握紧,凝视着前方。
      三日后,那杀手组织果然开始蠢蠢欲动了,席世亭借机同宋淼说出门买个桃花糕,宋淼此时在给易水寒悉心地包扎着,头也不抬道:“早去早回。”
      席世亭站着没有动,看着他包扎的手法,宋淼没听见脚步声,终于将头抬起来,疑惑地问:“怎么了?”
      席世亭怔了一下,唇角攒出了一点笑意道:“没什么,就想看看小寒痊愈成什么样了,看到你这么照顾他我也放心了。”
      此时易水寒刚刚喝了药睡下了,宋淼似是有点心虚,将头低下,道:“恩,若是他醒来看到你买的桃花糕,定会很高兴。”
      席世亭点点头,笑意未减:“好,我走了。”
      宋淼看着席世亭远去的背影,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手上的那只手突然将他的手握住,床上的人轻轻地唤了声:“疏河......”
      宋淼马上将头扭过去,回道:“我在。”
      但那个背影,也许宋淼今后永不愿意想起,他不知道,这是席世亭留给他最后一个背景。
      在日后的人间之中,再也寻不到这抹背景,决然而遗憾。只当想起席世亭最爱的那首名唤《山行》的曲子,这是他最爱的一支曲子,没有之一。
      席世亭直接搅了那个杀手组织的窝,与那个组织的头儿一路打打杀杀,打上了寒山的半山腰,于百步穿杨之间,席世亭毫不犹豫地将剑捅入了敌人的心脏里,但这招也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对方的剑亦是稳稳地刺入了席世亭的胸上。
      看着黑衣男子倒下,席世亭扯出了一个笑,他抬起头恰巧看到了落日。
      他们说,站在寒山的山顶上看落日,会看到与众不同的景色,席世亭想,他想在生命的最后,去看一看那传闻中与众不同的景色,于是便撑着剑,一步一个血印地走上了山顶,到了最后他早已精疲力尽,倒在了雪地之上,他勉力将头抬起,那最后一段余晖落在了席世亭的眼里,雾雪纷飞之中,席世亭看到了一排大雁飞过了天际,从落日前飞过。再下面,是一片屋瓦,以及瓦下行走的路人。
      他怔了怔,良久,却笑了一下。他看到了一棵红霜树,鬼族的鬼眼力一直很好,他看见树下站着个小男孩,正打量着那棵霜树,接住了落下来的树叶之后,立马拔腿而跑,与同伴分享这件有趣的事。
      他想起了自己回忆里头总是怕生的孩子。
      就在自己即将闭上眼的那瞬间,他被一双手托了起来,熟悉的声音传到自己的耳朵里:“世亭!”
      席世亭睁开眼,他十分惊讶地看着宋淼,他没想到宋淼居然能找到自己。
      他以为是一个梦,于是他将手放到宋淼的衣襟上,紧紧地抓着。
      他倒在宋淼的怀里,眼睛瞪大,双手死死地抓紧宋淼的衣襟,道:“你能娶我吗?”
      宋淼看着他,顿了顿道:“若有来生。”
      他怔了一下,把手松开了,嘴角扯出一个弧度,轻笑道:“那便来生。”
      可是他把魂魄祭献给了鬼道,何来的来生?有的人看一眼都会错。
      宋淼将他拥紧,嘴贴在他的耳廓上,轻声缠绵道:“这一世我是属于水寒的,下一世,下一世我必还你,完完整整的属于你,再也不离开你,好吗?”
      他身子一僵,闭上眼道:“好啊,你跟我说一遍‘我爱你’,我就答应你。”
      宋淼沉默了。
      这一瞬,像是天荒地老那么绵长,席世亭的声音近乎哀求,他道:“你说啊.....你说啊,哪怕是假的我也信了。我问你.....我问你,你爱我吗?”
      宋淼只低下头,叹息一声:“对不起。”
      席世亭压抑不住口中的腥甜,咳出一口浓血,他将宋淼推倒在地上,似是用尽了全部力气,胸膛不停起伏,却也灯枯油尽,他道:“宋疏河,我醒了.....我...醒了....我独独喜欢你,却堪堪成了罪过。我没有来世了,宋疏河,我入不了轮回。”
      这便是席世亭最后的一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寒山篇(9)众生庸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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