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苦笋尖

2、第 2 章

　　卓夙恭是被疼醒的，尖锐的疼痛让他皱着脸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宋岂问的脸，他一手把着缰绳扶着他，一手沾着药膏往他鬓角抹，看他疼醒，手下稍微缓了点力，“皮外擦伤，没有伤到头。”
　　卓夙恭眨了眨眼，突然惊觉怀里的琴不见了，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宋岂问心知他担心琴，开口道，“琴在我背上。”
　　卓夙恭往他背后一看，濯素包在琴衣中，斜背在宋岂问背上。
　　卓夙恭脸色稍缓，“还是我自己背着吧。”
　　宋岂问看着他沾了浓绿药膏的发迹，道，“为了先生的方便和琴的安全，还是我背着较好。”
　　赵折戟看不得卓夙恭对宋岂问使脸色，在侧后方冷声道，“要不是将军眼疾手快，这琴早摔在地上作个粉碎了。”
　　卓夙恭脸一白，越过宋岂问的肩看着露出来的琴穗，又看了眼宋岂问绷着的下颌线，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不过坐姿变了，整个人都侧着，上半身朝向宋岂问，一双漆黑鹿眼盯着濯素。
　　走在他们后面的赵折戟看着他那样就浑身难受，将军是他什么琴架靠背还是什么，他卓夙恭怎么就这么不客气。
　　宋岂问什么也没有表示，依旧是眼神直视前方，领着军队前行。
　　行进了好一段时间，宋岂问突然感到肩膀一沉，低头看去，卓夙恭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头歪歪的，已经睡着。
　　宋岂问抬起头，看着前方开阔的山路。
　　又过了一阵子，肩上的头往一边歪去，眼看着就要溜下肩膀，宋岂问赶紧抬起手托住他的后脑勺，往自己肩窝里一送，让卓夙恭额头贴着自己脖子，放稳了才把手放下。
　　目睹这一切的赵折戟突然感觉怪怪的，宋岂问这动作怎么，怎么带着点温柔？
　　温柔二字在赵折戟脑子里一闪，让他呆住了，目光忍不住在前面两人之间逡巡，直到宋岂问突然回头看他，才猛然收回视线，盯着前方的路。
　　而在更后面的乔季商也在三人之间来回看了几下，最后看了一眼卓夙恭在宋岂问怀里露出来的头顶，片刻后移开目光跟着大部队走。
　　正午休整的时候，因为没有马车，宋岂问让人扎了个帐子给卓夙恭休息。
　　卓夙恭走进去，回头看着帐外的宋岂问，“将军，我的琴。”
　　宋岂问回头看着他，走进去，将背上的濯素取下，稳稳放在一边。
　　卓夙恭见他放下琴直接往外走，开口道，“一路辛苦将军，外面日头大，在下独用一个帐子也容易招口舌，不如将军和在下一起休息。”
　　宋岂问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顿了会儿，才又迈开脚步走回来，站在卓夙恭身边，拿起士兵放在里面的布褥，展开来开始铺。
　　铺好后，宋岂问抬眼看他，“可以睡了。”
　　卓夙恭脸微热，他不是想让他给他铺床的意思，让祁国将军铺床，这简直是个罪名。
　　卓夙恭抿了抿嘴，“将军折煞我。”
　　宋岂问直接坐在旁边，脱掉头盔，甩了甩头，似乎没有再理他。
　　卓夙恭在原地站了会儿，最终还是解开腰带，背对着宋岂问将衣衫褪下，只剩一件单衣，然后背对着他躺下，抓住薄被盖在身上，他睡觉不喜欢穿太多，透气舒适是最重要的。
　　睡觉是个习惯，没一会儿，卓夙恭就去会了周公。
　　帐内一片寂静，宋岂问坐在卓夙恭旁边，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眼睛暗沉沉地看着外面，看不出里面有着什么情绪。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帐外一个人影赶过来，压低了声音，“将军。”
　　宋岂问眼一凝，起身出去，看着赵折戟手里抓了一只鸽子交给他，宋岂问没有接鸽子，直接将绑在鸽子腿上的细木杆取下，然后回到帐内。
　　在宋岂问掀开帐帘的时候，赵折戟眼睛往里面快速扫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开，将鸽子放了。
　　宋岂问抽出细杆内卷起来的布帛，慢慢展开，短短几句话，宋岂问快速扫了一眼后，从腰间取出火信，点燃了薄如蝉翼的布帛，燃烧殆尽后，收起火信，戴上头盔，走到熟睡的卓夙恭身边，蹲下身看着他，伸出手用三指捏住他削瘦的的肩晃了晃。
　　“卓先生，启程了。”
　　卓夙恭是有起床气的，被摇醒后，皱着眉睁开眼扭过头去看着他，脑袋昏沉沉，还在反应中。
　　宋岂问见他醒了，直接将人拉起来，一手抓起叠在旁边的衣衫，披在他身上，然后背起濯素往外面走。
　　卓夙恭烦躁地看着他出去的背影，想着濯素还在他手里，在原地站了一下醒醒睡意，然后低头开始穿衣服，紧跟着走出去。
　　在他穿衣的时间内，整个军队已经收整完毕，余下几个人过来拆他睡的帐子。
　　日头似乎更大了，卓夙恭抬起下巴看着马背上的男人，眼睛睁不开，眯成两条缝看着他。
　　赵折戟刚要说什么，宋岂问已经弯腰将人抱上了马，看着卓夙恭在宋岂问怀里不舒服地扭来扭去，最后调整好姿势，然后脑袋一歪，靠着宋岂问睡着了，卓夙恭这样，宋岂问也没有什么表示，赵折戟忽然觉得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事实上，是因为赵折戟一直在宋岂问身后才没有看到宋岂问的表情，不然他不会觉得宋岂问什么反应都没有。
　　看着卓夙恭又很快入睡，宋岂问垂下眼眸，因为卓夙恭枕在肩窝处，他垂眸只能看见他颜色浅淡的嘴唇和下巴，呼吸均匀，温热的气息规律地扑在颈间，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从刚刚卓夙恭在他怀里动来动去调整姿势开始，心里突然有一种冲动，但好在身体没有什么动作，只是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奇异。
　　等帐子收好之后，宋岂问带领军队重新开始赶路，并且明显加快了速度。
　　对于刚刚那封信，宋岂问心里还存着疑虑。
　　难道人找到了？
　　如果找到了，为什么皇帝那边没有传信来？
　　越想眼神越阴沉，颈间忽然的湿热让他一愣，低下头，发现卓夙恭嘴唇一开一合，还吸了吸鼻子，抬起手将人托直，才发现他哭了，闭着的双眼红红的，两道清泪源源不断地淌在白净的脸上。
　　赵折戟也看到了，也是一愣，转而目光看向了宋岂问，将军做了什么，这个琴师睡着睡着开始哭？
　　没了宽厚的依靠，卓夙恭皱了皱眉，头左右晃动寻觅着，睫毛抖了抖，像是要醒来，宋岂问又立马将人放入怀中，右手拽着缰绳，左手扶着他的背，甚至轻轻拍了拍，在哄睡。
　　赵折戟受到第二次冲击，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第二次比第一次感觉冲击更大，宋岂问这样做，简直是个奇迹，他和宋岂问一起长大，从来不知道他还会哄人睡觉。
　　比起赵折戟，宋岂问格外淡定，若无其事地轻抚着怀里的人。
　　卓夙恭梦见了师父。
　　又是那天的场景，师父将琴斋里的琴都摔断，一张张世人难求的孤琴砸在地上，琴身碎裂，丝弦铮铮绷断，那个谪仙一样的身姿一日垮下，满头白发失了光华，遮住了他的脸，吓愣了的卓夙恭看不见师父的表情，但那种绝望凄凉却透过了那个颓废的背影传递给了他。
　　第二天，师父就不见了，卓夙恭找遍整座琴斋，不见师父身影，只看见唯一留存下来的濯素横卧在卓夙恭平日和师父下棋的桌案上，无言对着他，正如它的主人。
　　心又开始抽痛，卓夙恭皱起眉，抽泣声越来越大，不仅赵折戟，周围的士兵也听到了，乔季商抬起头好奇又担忧地看过去。
　　宋岂问低下头，抬手抹掉他脸上的泪，“卓先生？”
　　宋岂问手掌粗粝得很，磨得卓夙恭脸皮微疼，他扭了扭头躲避着那只手，慢慢睁开眼。
　　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自己，宋岂问直视那双漆黑，问道，“梦魇么？”
　　卓夙恭一怔，看着他靠得格外近的脸，直起身避开，然后反应过来自己又梦见师父流眼泪了，平时只有自己一个人，不觉得丢人，现在在这么多人面前，卓夙恭脸迅速烧起来，扭过头，背对着宋岂问，一只手揪着衣袖，一只手稍微抬起，将脸遮住。
　　宋岂问不悦地回头扫视那些抬起头往这边看的，还好只有少部分人好奇往这边看，看到将军冷厉的眼神后连忙低下头，只有乔季商还伸着头看着卓夙恭，宋岂问眼一眯，赵折戟抬起手就将乔季商的脑袋压下去。
　　在确认没有人再往这边看后，宋岂问回过头，看着已经坐直身体背对着自己的卓夙恭，两人中间的空隙还能再塞个头盔。
　　“别怕，梦魇都是假的。”宋岂问淡淡道。
　　卓夙恭已经平复下来，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心道，可那都是千真万确。
　　看前面的人并没有什么回应，并且将竹竿一样的身体挺直了，又是让人觉得遥不可及的感觉。
　　宋岂问也不再开口，因为卓夙恭觉得太羞，一路上两人再没说上什么话，倒是赵折戟，他反而时不时地凑上来调笑几句，想打破一下这僵局，卓夙恭对他还是老样子，冷冷淡淡，宋岂问瞥了赵折戟一眼，赵折戟老老实实闭上嘴。
　　乔季商也会在休息的时候去找卓夙恭聊聊天，比如说现在。
　　看着两人坐在草丛间背对着他们聊天，赵折戟偷偷瞧了宋岂问一眼，嘴里嘀咕道，“那小子怎么老是找那琴师谈心，他们俩之间有什么可聊的吗？”
　　宋岂问收回看过去的目光，淡淡看了赵折戟一眼，转身进了营帐。
　　赵折戟马上跟进去。
　　“将军，潮州有消息了吗？”在谈话间，赵折戟突然发问。
　　宋岂问想到了那封信，“有，但是也有可能是假的。”
　　赵折戟摸了摸下巴，“那皇上那边……”
　　宋岂问道，“皇上没有传达消息。”
　　赵折戟道，“那潮州那边还要不要跟？”
　　宋岂问沉默了一下，说道，“跟。”
　　初秋的傍晚还是有点凉意的，但卓夙恭还是穿着几层轻衫，坐在石上也不觉得凉。
　　乔季商全神贯注地看着卓夙恭的手指在平整的石面上划来划去。
　　“这个叫‘门吃’，这个叫‘抱吃’，这粒黑子和其余几粒相配合打吃，将这粒白子往这边逼，即使白子再往这边逃，黑子也能在这里落子，将这几粒白子吃了。”卓夙恭细长的手指在石板上几个地方点了点，旁人根本看不懂他在指划什么，但乔季商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卓夙恭心里对这个少年好感更甚，这样解说盲棋，一般人是记不住黑白子的落子位置和打吃情况的，但乔季商能听懂他在说什么，甚至偶尔还能指着几个点问白子能不能下那里，这说明这个少年记忆力实在超群，接受能力也很高。
　　卓夙恭收回手，看着神情稚嫩又认真的少年，眼里带着点笑意，“你记忆超群，是个好苗子，去打仗实在是浪费。”
　　乔季商抬起头，几日交谈下来，他已经没有那么羞涩了，看着卓夙恭笑着摇了摇头。
　　卓夙恭心里觉得可惜了点，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跳过了这个话题继续聊起了别的事情。
　　“乔小兄弟，赵副将找你过去。”一个士兵从后面走过来。
　　乔季商立马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看着卓夙恭连忙道了别就走了。
　　卓夙恭也慢慢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往回走。
　　身后的士兵一路跟着，直到看着他进了将军营帐。
　　乔季商小跑着去找赵折戟，少年微微蹙起眉头，“赵副将，找我有什么事吗？”
　　赵折戟低头看着他，刀疤眉挑了挑，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你小子整天和那个琴师有什么可聊的？跑得那么勤。”
　　乔季商对于赵折戟这样亲昵的姿势有点紧张，声音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卓先生教我东西。”
　　“他教你？教你什么？”赵折戟短促地笑了一声，“教你怎么弹琴？”
　　乔季商有点不喜欢赵副将这样说卓夙恭，语气也降了降，“不是。”
　　赵折戟听他语气突然低沉了下来，以为他想学琴但是卓夙恭不教，就安慰道，“他不教，我可以帮你找几个师父，不就是琴师吗？现在祁国最不缺的就是琴师。”
　　乔季商抬头看了他一眼，默默挣开那只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说了句没事就先下去了，然后低头走了。
　　赵折戟不满意这个小兵还能挣开自己就走了，诶了一声，叫住了他。
　　乔季商犹豫了一下，回过头看着他，“赵副将还有事吗？”
　　赵折戟一时憋不出什么，只好说，“你少和那个琴师待在一起。”
　　乔季商眨了眨眼，“为什么？”
　　赵折戟大言不惭道，“因为将军不开心。”
　　卓夙恭走进营帐，宋岂问正坐在桌案后看着书，听见帐帘的动静，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看书。
　　自从马车没了，他一直都和宋岂问一顶营帐。
　　“宋将军”，卓夙恭简单行了个礼，然后走到铺好的床边，慢慢解开衣带，将衣衫一件一件脱下来。
　　宋岂问手中的书从卓夙恭进来后就一直停留在那一页，余光不经意地留意着。
　　等卓夙恭盖好被子，呼吸匀称了之后，宋岂问将手中举了半天的书放下，光明正大地盯着床上的人。
　　营帐外还有少数几个人影走动，声音也慢慢安静下来。
　　宋岂问走到床边，解开盔甲，轻轻放在卓夙恭的衣服旁边，然后将中衣脱去，只留一件里衣，慢慢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身边的人睡着后和清醒时不同，睡着的时候没有那么明显的冷淡，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很容易梦见不好的东西，经常睡着睡着就双手摸索着什么抱在怀里，缩做一团，像个婴儿。
　　比如现在，卓夙恭由平躺变为侧躺，然后慢慢感到他这边的温热，往这边靠，手伸出来抱住了他的腰，宋岂问配合地侧过身，卓夙恭将头抵在宋岂问胸口蹭了蹭，然后又趋于平静。
　　宋岂问伸手搭在卓夙恭腰上，卓夙恭的腰太细了，侧躺时，轻薄纱衣贴着身体描摹着起伏的曲线，掌下肌肤传来温热的触感，宋岂问端详着卓夙恭的脸。
　　第一次感觉到卓夙恭晚上身体会动的时候，宋岂问立即清醒过来，侧过头看着卓夙恭要干什么，在卓夙恭抱住他并且缩在他怀里熟睡后，宋岂问绷着的神经慢慢送下来，带着疑惑的目光扫视着卓夙恭，确定他没有再做动作后，将卓夙恭调整了一下，让自己的手放到他脖子下，然后把他整个人捞进怀里。
　　这次也一样，宋岂问抱着卓夙恭，嘴唇轻轻碰着卓夙恭的头顶，闭上眼慢慢入睡。
　　到了第二天，宋岂问还是早早起来，小心将怀里的人松开，然后平放在床上，自己起身穿衣服。只有这样，卓夙恭醒来后才不会生气，自己也有时间去处理一下早上男人特殊的事情。
　　宋岂问一边穿衣服一边回头看着熟睡的人，心里暗叹了一声。
　　等卓夙恭洗漱完毕，被宋岂问抱上马后，军队再次开始行进。
　　行程一步步推近，在傍晚的时候进入了福安城，不过这是个边城，人口没有很多，也不见什么喧闹，只有偶尔几声犬吠鸡鸣。但好在可以不用扎营了，直接住进了唯一一家旅店。
　　但房间明显不够军队休整，在三个人一间房的情况下，还是有少部分人借宿在了百姓家。
　　在卓夙恭有意表示下，乔季商和卓夙恭一间房睡，另一个一起睡的还是车夫。
　　乔季商似乎有点不太好意思，在吃完饭上楼的时候还频频回头看宋岂问和赵折戟，赵折戟看见他那个紧张样，笑了，“小子，洞房花烛夜还是怎么？紧张什么呀？”
　　又是一阵哄笑。
　　宋岂问眼神一冷，瞬间鸦雀无声。
　　赵折戟默默在心里道，怎么就管不住我这嘴呢。
　　乔季商身体都僵了，脸通红，澄透的眼睛晃了晃后，又低下头去，卓夙恭站在阶梯尽头看着他，对刚才的调笑没什么反应，慢慢走下去，牵着他紧扣着扶手的手，用了点力将他的手从扶手上扯开，然后拉着将人拖上了楼。
　　赵折戟看着卓夙恭拉着乔季商的手，脸又臭了，一下子扯得老长，扭头对宋岂问道，“那个卓夙恭是不是女人家？怎么还牵……”话没说完，对上宋岂问暗沉沉的眼神，赵折戟心忽的一虚，嘴皮子磨了磨，没再开口，低头捡了几颗花生嚼了，就叫了人上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