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80、癫僧（5）

　　怕到极致，心中紧绷的弦突然断裂，阿依慕蓦然起身，在黑暗中舞蹈起来。

　　动作激烈，节拍迅疾，她拼命地挥洒汗水，无暇再想其他，也就不再那么害怕。

　　累极倒下，她呼呼喘气。紧闭着双眼，蜷回角落，口中念念有词。

　　是一段佛经。

　　眼泪不知不觉间停止，太累了，剧烈的折腾竟让她生出朦胧的睡意。

　　一觉醒来，想起身处的环境，恐惧再次袭来。

　　她紧紧裹住自己，跑出洞窟。天尚未亮，东方的天际显出蒙蒙的白。

　　她估摸着时辰，跑回洞窟把行李藏到一尊塑像后，再跑出来，下了台阶。

　　先到灶窟烧了一罐热水提到了空门外，然后去河边洗漱。

　　几乎一夜未睡，她的精神和心情都不大好。不过，看到厨娘阿哈一副不甘又郁闷的表情盯着她时，心中的阴郁一扫而空。

　　昨天，她灰溜溜地夹着行李离开，想必阿哈以为凭一己之力把她排挤出了驻地。

　　可惜哟。

　　阿依慕觉得，就为阿哈这个表情，她都可以在那个见鬼的洞窟多坚持两天。

　　她得意地翘起嘴角，毫不客气地第一个打饭。

　　“了空大师的朝食哟。”她说，得意洋洋。

　　阿哈憋着气，敢怒不敢言。

　　了空大师，在整个鸠兹都是备受尊崇的存在。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依慕像只花蝴蝶似的提着饭食脚步轻盈地离去。

　　送过朝食，基本上就没什么事了。

　　阿依慕有些无聊，在山前的空地慢慢转悠。同时暗暗思考，如何攻略了空大师。

　　远方过来几峰骆驼，驼铃悠悠，阿依慕搭眉远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空海，空海师傅，你怎么来了？”她欢喜地挥舞着手臂，迎了上去。

　　空海下了骆驼，问：“阿依慕，你还好吗，了空大师怎样了？”

　　阿依慕把他带到一个背人的角落：“空海师傅，你是专门来看了空大师的么？”

　　“当然，你服侍得如何？”

　　阿依慕立刻把几日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道：“我正在努力，刚见一点点成效，你如果现在见他，他一定会让你把我带回去。”

　　空海：“……”

　　想起上次与了空对峙的情景，他不禁头疼：“那我就这样回去？该怎么对道鉴大师说呢？”

　　阿依慕同样发愁，她低下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迟疑道：“了空大师不接受我，是不是不喜欢我这样的，如果换成其他女子，会不会更好？”

　　空海连忙安慰：“你是道鉴大师特意点名派来的，没人比你更合适。”

　　阿依慕惊诧，颇觉不可思议：“特意点名？我从未见过道鉴大师……大师怎会知道我？”

　　空海犹豫一瞬，支支吾吾：“好像了空大师无意间提到过你的名字，道鉴大师就点名派你来了。”

　　阿依慕愈觉玄幻。

　　但其实，这不过是空海的臆测罢了。

　　以前，在空海眼中，了空大师温文尔雅，学识渊博，令人敬仰。

　　在台上讲经时，从容不迫，引人入胜；与人辩经时，不急不缓，逻辑缜密，发人深省。哪怕被他辩倒的人也不会羞恼，反而为他的学识风度深深折服。

　　他凭学识跻身于高僧之列，得到国王重礼相待，却屡屡拒绝王室贵族盛情相邀，而甘愿随时随地为那些低贱的贫民看病。

　　这样的了空，他的胸怀，他的境界，空海只能仰望。

　　直到有一次，他无意中撞见了空发病时的样子。

　　那一晚，月光很好，空海因为什么事难以入眠，在寺院中散步。然后，忽然看到道鉴大师跟一名小沙弥脚步匆匆地过去。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神情急切。

　　道鉴大师年纪不小了，在空海心目中，从来都是从容淡定的，根本没法想象他会快步走路。

　　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空海一时好奇，悄悄尾随过去。

　　来到了空大师的门外，他从未关严的门缝中望过去，赫然看到令人惊骇的一幕。

　　了空戴着脚镣手铐，手腕、脚腕、身上血迹斑斑，倒在地上，房内如同被狂风肆虐过，一片狼藉。

　　道鉴大师颤抖着跪到地上，抱起他的头，声音哽咽：“孩子，你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痛苦，告诉师父，佛陀会帮助你。”

　　小沙弥无声地收拾着地上的东西，不时用袖子擦眼睛。

　　月光从窗子里透进，了空缓缓睁开眼，月光照在他的脸上。

　　那是怎样一双眼啊。

　　了无生机，满是绝望。

　　可是，它们又那么美。

　　空海第一次发现，了空大师竟有这样美的一双眼睛，一个男人的眼睛还可以这么美！

　　美得让人心惊，也让人心碎。

　　他的心砰砰直跳，那一刻，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冲动，他想膝行到那人面前，告诉他，他需要什么，自己愿意为他做。

　　在道鉴大师含泪的注视中，了空微微启口，望向窗外的月光，喃喃：“阿依……”

　　阿依，月光。

　　窗外的月光？心中的月光？还是像月光一样的女子？

　　亦或者，他并没有听全，阿依后面还有别的什么……

　　空海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那双眼睛印在他的心底，让他魂梦难安。

　　他想起白日里了空大师令人敬仰的风度，再想想月光下那双没有生机的眼睛，无数次猜测大师曾经历过怎样的不幸，怀揣着怎样的秘密。

　　他理解了道鉴大师对了空不同寻常的爱惜和关照。

　　就连他，一个普通的小执事，也会不自觉地想要为对方做些什么。

　　后来，了空自请去佛窟画画，道鉴大师特意点名一个叫阿依慕的女子前去服侍。

　　空海觉得，这其中定有关联。

　　但这种关联，一方面是他的猜测，另一方面，属于内情隐私，他不能为对方详说。

　　所以，空海只能用力鼓励阿依慕：“总之，选你肯定不是随意的，如果还有谁能帮到了空大师，那个人一定是你。你要相信，了空大师绝对值得你付出。做好这件事，你有什么心愿，寺里一定会帮你达成。努力吧！”

　　说得阿依慕心潮澎湃的。

　　她晕晕乎乎，看着一脸热血赤诚的空海，
　　不知怎么就来了一句：“空海师傅，你愿意供养一个女子吗？”

　　“啊？”

　　空海愣住。

　　“你有没有想过养一个女子，有一个秘密的家？”

　　空海顿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我、我只是一个小僧人，哪敢有这样的奢望，只有了空大师这样的人才有资格……”

　　话还未说完，阿依慕莞尔一笑：“你说得对，确实了空大师更值得倾慕。”

　　空海:“……”

　　阿依慕朝他挥挥手，巧笑:“记得我的话哦，不能去见了空大师。不过，你可以去看看那个叫阿哈的厨娘，她身上臭臭的，这样的人能为大师做饭吗？你快想想办法吧。”

　　说罢，像小鹿一样跑走了。

　　空海愣了片刻，当真遮遮掩掩的，去了灶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