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78、癫僧（3）

　　既有留下的意向，阿依慕想了想，主动到下面做饭的灶窟，烧了罐热水。

　　做饭的妇人听说水是给了空的，主动帮她烧火，阿依慕等水温适口时，才提着水罐去了上面的洞窟，垂眉敛目道：“师傅，我取了些热水来，温凉正好，您请用。”

　　男子转身，似略感讶异，他一手提笔，一手执颜料碟，眉目微垂：“多谢，其实你不必做这些。”

　　声音温雅，客气有礼。

　　就像传说中的谦谦君子。

　　她感受一丝熟悉的气息。

　　曾经救过她把她带到这个国家的东方僧人似乎也具有相似的气质。听说，那里的僧人自持内敛，遵守清规戒律，不近女色，与这边的僧人大不相同。

　　她悄悄打量他的样貌。

　　他很瘦，瘦得几乎脱形，却可以看出，眉目清俊。他神色恬淡宁静，僧衣半旧，与这里肤色黝黑、隆鼻深目、衣着光鲜的僧人很不一样，与她所见过的焉耆、高昌、波斯……等人，更不一样。

　　如果其他人是一幅色彩浓烈、热情张扬的画，他就像只用水墨绘就，看似平淡，却含蓄蕴藉，韵味悠远，有一种特别的神秘感。

　　与救她的僧人倒像来自同一个地方。

　　她心中立刻涌起好感，把水罐捧到他面前，婉声道：“师傅，请用。”

　　他放下画笔画碟，双手合十，默然一礼。接过水罐，侧过身，避开她的视线，安静地饮水。

　　用水罐饮水，难免会洒，她见过太多喝水喝得水顺脖子流的情况，连她自己，也不免如此。而他，并没有。他不急不缓、小口小口饮水，末了，用僧袖沾了下唇角，轻轻放下水罐。整个过程，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文雅，让她看得有点呆。

　　不知怎么，她想起井台前那些女子的话：一点都不像咱们这里体面的僧人……

　　他或许很瘦，不如寺里的僧人红光满面，衣着光鲜，然而，和所谓的“不体面”真的丝毫不沾边。

　　那一举一动间体现出来的修养，好像刻在骨子里，哪怕形容憔悴，穿着破旧，所处环境恶劣，依然掩不住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优雅。

　　阿依慕已经完全忘记来之前听到他名字时是何等抗拒，此刻，只想和他多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

　　男子又道一声谢，温声道：“如果不急，能把水罐留在这里么？”

　　阿依慕回神，忙道：“哦，当然，不急，本来就是给师傅用的。”

　　他微微点头：“我要继续作画了。”

　　这话是在委婉提醒她，她可以出去了。阿依慕并没有领会，等他转过身，她方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再留在这里打扰他，遂默然退出。

　　坐在洞窟前的石头上，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和茫然，开始认真思考回不回去的问题。

　　寺里的小院，其实和以前主人家并没有太大区别，都是一群女人挤在一处，等着伺候某个男人，被人管束，相互倾轧，没什么值得留恋。

　　何况她回去，哪怕有了空大师的信，没被惩罚，但她刚来就被退回，不知要受到怎样的嘲笑，以后在院子里更没地位。她虽然伤了脸，颧骨处留下浅浅的伤疤，但她还是美丽的，决不能落到那样的境地！

　　她一直想找个僧人养她，如果能打动了空大师……

　　她不禁心思活动起来。

　　太阳渐渐偏西，下面做饭的洞窟冒起炊烟，她立刻起身，到隔壁洞窟拿出了空的餐具，快步下了台阶。

　　她盛了满满两碗饭，估摸着大师的食量，应该够了。回到洞窟，恭谨道：“师傅，我取来了暮食，您请用。”勤快地提起水罐，准备再去打水。

　　了空看着那两碗饭，顿了顿，道：“我用一碗即可。”

　　阿依慕：“师傅这么辛苦，应该多食，如果实在吃不完，就剩下。我饭量不大，师傅剩下的给我就行。”

　　说着，提着水罐，如只花蝴蝶般，翩然出洞。

　　灶窟处没有现成的热水，她烧水用了点时间。回来见了空坐在窟外的石头上拨着念珠默念经文，旁边是两只扣在一起的碗。

　　听见她回来，他睁开眼，拿起上面的碗：“你的饭食。”然后，端着自己的碗回了旁边的洞窟。

　　阿依慕看着留下的碗，满满一碗饭，还是刚盛来的样子，因为被另一只碗扣着，饭菜尚热，捧在手心暖暖的。她不知想到什么，眼圈微红。

　　吃过饭，用水冲了碗，她提着水罐，小心翼翼进了旁边的洞窟。

　　外面，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而洞内暮色笼罩。她看到了空坐在矮榻上专心念经，悄无声息地抱着水罐等在一边。

　　洞内越来越暗，她点亮龛内的灯烛，他全无所觉，仿佛已经入定。烛光下，周身晕染着淡淡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睁开双眼。阿依慕忙道：“师傅，您要用水吗？这水还是温的。”

　　男人吃了一惊，这才发现侍立在一旁的她，道：“不必，你去休息吧。”

　　阿依慕顿了顿，低声答应，放下水罐，到某个角落抱出自己的行李，估量了一下形势，往地上铺。

　　男人面现愕然，随即平和道:“你可以到旁边的石窟暂住。”

　　洞外风声呼啸，如鬼魂的哭声，旁边的洞窟黑漆漆，四壁的画像如在暗夜中幽幽地盯着人，阿依慕光想想就浑身发抖，乞求道：“师傅，请让我住在这里吧，如果您不愿意，阿依慕绝不近您的身。那个洞窟，我害怕。”

　　她跪在地上，双手握在胸前，双目哀哀，看上去无比可怜。

　　男人默然片刻，起身，卷起榻上的铺盖，就要出门。

　　阿依慕惊恐，慌忙上前抱住他的腿：“师傅，您要去哪里？”

　　了空：“我去那个洞窟，你可以住在这里。”

　　他的声音依然是温和的，并无生气的迹象，阿依慕仰起脸，泪光盈盈：“师傅，请您别走，我害怕，害怕一个人。”说着，身体微微发抖。

　　任何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面对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美丽女子，都会心软，何况本就心慈的僧人。

　　男人微微垂目，似无奈地叹息一声，温声道：“我知道了，你起来吧。”

　　他放下铺盖，只卷了一张毯子，一只蒲团，道:“我就在洞外打坐，你无需害怕。”

　　说着，走到洞外，放下蒲团，端坐在蒲团上，低声诵经。

　　大漠夜晚天寒，他单衣坐在凄清的月光下，如一尊石雕。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胡笳声，苍凉遥远。

　　她在胡笳中听着他的诵经声，想象着他守在洞外的身影，安宁中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眼眶渐渐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