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77、癫僧（2）

　　走到街上，阿依慕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鸠兹国的都城极为繁华，处在东西商道的要冲，这里汇聚着来自世界的各地的商人。各种肤色，各种相貌，各种语言，波斯、回鹘、焉耆、高昌、阿拉伯、天竺、罗马……各色文化在这里汇聚，使这个国家呈现出一种极为热烈开放的状态。

　　这里佛教昌隆，寺庙千余座，壮丽宏伟，僧侣云集，香火鼎盛。与佛事齐名的还有这里的歌舞。从王室贵族，到富家庙宇，到客栈商旅，随处可见歌舞乐伎的影子。

　　连寺庙的壁画里都充满热情的歌舞形象。

　　因为，壁画里描绘的天国就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繁华、开放、注重享乐，阿依慕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商路霸主国家，到这里后，亲眼见到那些随处可见的大胆画作，尺度之大，连她这样的人都感到吃惊。

　　这是一个佛教氛围浓郁同时又充满肉.欲的国家。

　　所以，她对这里的寺院都养“女市”并不感到惊讶。

　　阿依慕是跟一个送粮食的驼队走的，僧人就在她身边，告诉她，有人供养佛窟，了空自愿去佛窟画壁画。

　　阿依慕受的刺激太太，几乎不能听“了空”二字，加之出了城就感到紧张，几乎没听进去他说什么。

　　遭遇强盗的一幕历历在目。

　　商路是强盗的天堂。即便是鸠兹这样的国家，也没法维护商路的秩序。

　　阿依慕原本的主人做的是向鸠兹国输送歌舞伎的生意。先培养出貌美善歌舞的少男少女，然后高价卖给鸠兹国的达官贵人，以此谋取暴利。

　　阿依慕是此人手中又一得意之作，他们那行人中，最耀眼的存在。

　　谁知，在通往鸠兹国的路上遇到了强盗。

　　那群恶徒见人就杀，哄抢财物，后来因为分赃不均，起了内讧。若非这样，她当时还有没有命在，能不能到达鸠兹国都未可知。强盗离去后，留下一地尸体和几个吓得魂飞魄散的幸存者，几个人蜷在车底瑟瑟发抖。

　　她不幸伤到脸，满脸血污，或许因为如此，她没有被强盗抢走。之后又来了一支商队，有官员、僧人和商人，几个幸存者迫不及待投奔了这些人。

　　在商路上，官员、僧人、商人常结伴而行。官员有政府做后盾，僧人有佛陀做后盾，商路上经常遭抢的是商人。

　　即便最穷凶极恶的强盗，往往也会对僧人网开一面。

　　几个幸存者或投奔官员，或投奔商人，只有阿依慕，坚定地抱住僧人的大腿。

　　僧人颇感为难，不知该如何安置她。

　　提了几条建议，她都摇头，僧人询问她的意见，她说，想找一个僧人养她。

　　僧人无言。

　　后来，僧人认真告诉她，他是不合适的。

　　僧人来自遥远的东方国度，历经千辛万苦到这里游学，鸠兹不是他要去的第一个国家，也不是最后一个。他的脚步不会在这里长留，但他可以把她带到鸠兹，由她另作打算。

　　再后，僧人落脚于某个寺院，征求她的意见后，把她留在了这里。

　　她成了寺院女市中的一员。

　　对她而言，她宁可终生不出寺院一步，也不愿出城。

　　遭遇强盗的经历犹如噩梦，时不时潜入她的睡眠，渐渐的，在她心里，演化成了可怕的地狱景象。

　　她今生最大的恐惧就是下地狱，所以，她万般抗拒出城。

　　一路上，她不停地问僧人，路上是否安全，会不会遇到强盗。僧人再三保证，这是在国内，安全得很，她方略略放心。

　　出了城，人烟渐渐稀少，地面越来越荒凉，沙漠戈壁扑入眼帘。

　　终于到达一脉蜿蜒起伏的山前，陡峭的悬崖上，排列着蜂窝似的石窟，偶有人影出没，似乎是这里的匠人。有不规则的台阶可供攀爬而上。

　　山前有零散的胡杨和草地，偶尔可见牛马在悠闲地吃草，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阿依慕不禁紧了紧身上的披肩。

　　僧人带她爬上台阶，迤逦来到某个洞窟前，把她的行李丢进窟中，告诉她，这是了空的住处，然后让她等在外面，转身进了旁边的洞窟。

　　窟中依稀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

　　先是僧人低声解释着什么，接着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我不需要，把人带走！”

　　声音低沉坚决，甚是严肃，阿依慕不由竖起耳朵。

　　“这是大师特意安排的，一来为照顾你；二来或可解除你的心魔，有助于你修行，莫要辜负大师一片心意。”

　　“师父素来知晓我的习性，怎会做如此安排？甚是荒唐。”

　　“阿依……”

　　隐约两个字入耳，阿依慕心中一跳，凝神再听时，却是一片静寂。再后，两人说了什么，却是一个字都听不清了。过了很久，比阿依慕想的还要久，僧人出来，疲惫地对她道：“你留下吧。”

　　他似乎筋疲力竭，好像那场对话耗费了他巨大的心神。

　　僧人快速指给她两个地方：“那边有条河，取水去那边。靠近那边的洞窟有人做饭，你按时去取，或者你自己做。好了，别忘了我的话，好好照顾了空大师。”

　　说罢，匆匆离去，仿佛迟一步就走不了似的。

　　她在洞外呆了半晌，才惴惴不安地缓缓挪近洞中。外面天光大亮，而洞窟幽深，除了洞口处有光亮，越往里越暗。最里面，有个僧人点着火把在画画。

　　她没看到僧人的模样，只看到他瘦削颀长的背影。

　　她忐忑不安地跪伏在地：“奴仆阿依慕见过师傅。”

　　男人似乎转过身来，声音意外地温厚好听，而且年轻：“请起，你不是我的奴仆。我刚刚听空海说了，但我并不需要人服侍。这里条件艰苦，不适合女子，明天你跟着进城的驼队回去吧。”

　　阿依慕没有起身，忙道：“不，如果我回去，会受到惩罚，管事怪我无能，会把我卖到外面的女市。”

　　男人默然片刻，沉默中如蕴含着巨大的悲悯，他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写信向师傅说明一切。你只要把信交给道鉴大师，他就会明白，你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他话语宁静祥和，仿如月光，抚慰人心。还带点特别的口音，让她想起那些女子的话，他来自别的国度。

　　她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温和雅致，彬彬有礼，好像他把她当做地位平等的人对待。

　　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鲜明。

　　她不禁受宠若惊。

　　本能的，她想抓住这种感觉，让她依恋的感觉。

　　她说：“我愿意留在您身边，请让我留在您身边。”

　　此时的她已经把来之前的抗拒丢在脑后。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道：“请起，地上凉，我还要继续作画，你去吧。”

　　即便是拒绝，也这般温和动人。

　　她起身，他已经转过身继续作画，她看到的还是初始的样子，瘦削颀长的背影。

　　她莫名地想多留片刻，却不敢违逆他的话，出了洞窟。明亮的阳光涌进视野，照亮心胸，她忽然觉得，即使留在这里，日子也应该不会太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