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76、癫僧（1）

　　钟瑶站在第五扇屏风前，面带微笑，停了许久，然后抬起脚步，缓缓走向第六扇屏风。

　　鼓声悠长，梵音响起，阳光洒在院中的井台上，早起的鸟儿在井架上快乐地鸣唱。

　　这是一天里阿依慕最喜欢的时光。

　　明媚，安静。朝阳驱散黑暗，梵唱安抚人心，仿佛一切都充满希望。

　　然而，她的遐思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院子里响起吆喝姑娘们起床的声音。

　　同屋的女子们打着哈欠起身，咕咕哝哝地抱怨，狄丽达尔一边打哈欠一边骂：“烦死了，像捏着脖子的咕咕鸡，不知道昨晚老娘累着了吗，催命鬼！”夸张地扶着自己的腰，“哎呦，两个高僧呐，谁吃得消哟！”

　　同屋其他三个姑娘暗暗交换眼色，全都默契地装作没听见，各做各的事。

　　狄丽达尔和旁边的朵哈商议：“天天待在屋里太闷了，要不咱们待会儿悄悄出去逛个街怎么样？”

　　朵哈闻言心动，点了点头，问旁边的西琳:“咱们一起去吧，西琳。”

　　西琳答应，又问阿依慕：“你呢，阿依慕，你到这里还一直没出去过呢，一起逛逛吧。”

　　阿依慕摇头：“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狄丽达尔瞥她一眼，冷哼：“管好自己的舌头，别乱说话！要让我知道你在管事面前告黑状……”

　　西琳慌慌张张道：“阿依慕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会乱说话的，狄丽达尔你不要担心。再说，我看到很多姐姐都悄悄出去呢，管事也没说什么。”

　　狄丽达尔哼道：“最好是这样。”

　　同屋四个人中，西琳年纪最小，与阿依慕关系最近，狄丽达尔总是以老大自居，高人一等的样子，与朵哈走得更近。

　　阿依慕想，大约因为她与朵哈都是本国人且她更“扁”的缘故。

　　这个鸠兹国风俗很奇怪，以“扁”为美。孩子出生后都要用木板夹头，所以这个国家的人头都是扁扁的。

　　走到街上，你都不用问哪个是外国人，哪个是本国人，一看便知。立体的一定是外国的，平面的毫无疑问是本国人。

　　而且身份越尊贵头越扁。

　　大约身份越尊贵，小时候夹得越严格。

　　姑娘们因为长大后要嫁人，是一定要夹的。

　　像狄丽达尔，意思就是“心上人，意中人”，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她父母对她的高期望，希望她美丽非常，成为男子的意中人。大约也因为如此，她夹得比较成功……

　　只不过，鸠兹国人以“扁”为美，似乎只局限于脖子以上，脖子以下还是喜欢有丘有壑的。像朵哈，常常照着镜子感叹，头不够扁，而身体又太扁，一定是小时候父母夹错了地方……

　　姑娘们起床后，端着木盆陆续到院子里的井台处打水洗漱，阿依慕看着狄丽达尔那个板状脑袋在朝阳中出了门，虽然依旧接收不到其美点，但却想，大约睡觉更平稳……

　　一群女子在井台边一边洗漱一边叽叽喳喳说话，忽然，有僧人向这边走来，走到问口处，叫管事的名字。

　　说是管事，其实原本和她们一样，年纪大了，就成了她们这些人的管事。

　　院中一众女子好奇地看着门口，白天很少有僧人来这里，一般他们会在黄昏时来，领走一个或几个女子，把她们带到某处僧房，那里有她们需要伺候的高僧。

　　她们的存在，就像这个弥漫着神圣氛围的地方一处隐秘暗疾，大家心照不宣，羞于启齿，却普遍默认。

　　她们是养在这个宏大寺院中的“女市”，用那些东方人的说法，就是“妓女” ……

　　只有一定身份的高僧，才能得到她们的服侍。

　　管事和僧人在门口嘀咕一阵，回来后宣布：“阿依慕，你收拾一下，去城外的佛窟伺候了空大师。”

　　井台处的众女“哗”的一声炸开了。

　　“了空大师，是那个道鉴大师的弟子了空吗？”

　　“除了他还有几个了空，听说道鉴大师提起这个弟子就赞不绝口，说他学问渊博，慧根很深，将来必能成为最伟大的一代高僧。”

　　“真的假的？道鉴大师我知道，地位尊崇，连国王见了都执礼相拜，他对这个弟子评价太高了吧，我都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呢。”

　　“听说他有病，很少出门，从没叫过女子伺候。”

　　“这样的人也能成为高僧？”

　　“可我听说他医术高明，经常有人找他看病。”

　　“我也听说咱们寺里有人常给那些脏兮兮的贫民看病，和他们同吃同住，为他们摸顶祝祷，一点都不像体面的僧人，就是他吗？”

　　“他是国外来的僧人，和咱们这里的僧人习性不一样，连寺院都很少待呢。”

　　“难怪，我可听说他有疯病，一到夜晚就戴上镣铐，怕发疯伤人，莫不是被魔鬼上了身？”

　　“真的吗？怎么回事，快说说。”

　　众女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阿依慕愣在当地，整个人都是懵的。

　　且不说那位了空大师如何，就说她要去的佛窟，那里人烟稀少，在荒凉的戈壁之上，条件极其艰苦，简直能要人命，哪是她这样娇美的女子能承受的？

　　一时间，或同情、或庆幸、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西琳满面担忧:“阿依慕……”

　　阿依慕玫瑰花瓣似的嘴唇白了下去，沙洲湖泊般的湛蓝眼眸有些涣散，内心尖叫抗拒:不！她不去！为什么让她去！她死都不去！

　　正想着怎样拒绝，就听管事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院落:“阿依慕，还不快收拾东西，愣着做什么！不听话把你卖到外面去！”

　　阿依慕倏然打了个冷战，慌忙起身进屋收拾东西。想起外面女市那些人，她不能想象，自己落到那个地步，还能不能活下去。

　　她出生的国家是鸠兹国附近的一个小国，仰鸠兹国鼻息而活，和这个国家一样，举国信仰佛教，是佛的国度，僧人地位尊崇。

　　在她心中，僧人是佛陀的使者，能够引导众生走近神明。伺候僧人并不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和外面的女市完全不同。

　　外面那些人不过是一群低贱的可怜人，她们不是。

　　至少没那么低贱。

　　所以，她宁愿到荒芜的戈壁石窟中伺候某位僧人，也不愿意被赶出寺院。

　　话虽如此，她对接下来的行程充满忐忑和忧虑。

　　东西收拾好后，她被僧人引领着，从寺院偏僻的角门出去。僧人一边走一边叮嘱:“寺里为你准备了居住的行李，你过去后好好照顾了空大师。”

　　“你放心，做好了这件事，寺里不会忘记给你奖赏。”

　　“了空大师刚开始可能不会接受你，你要耐心，尽量顺从他，细心温柔，要是能让他接受你，就为你记一大功！”

　　“另外还有一件事。”僧人停下来，面露犹豫，阿依慕愈发忐忑，手紧紧地揪着自己的包裹，指节几乎透明。

　　僧人道:“大师有时候晚上会发病，发起病来可能不认人，不过你不要害怕，他习惯睡觉带着脚镣手铐，不会伤你。要是他发病，你要尽量安抚他，别让他伤害自己。”

　　阿依慕心神剧颤，几乎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