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57、叛逆（40）

　　一觉醒来，柳竽已经忘记昨夜做了什么梦。

　　只有胸中残留着些许莫名的情绪。

　　悚然，悲怆，隐隐还有别的什么。

　　她努力回顾昨夜，依稀记得她和许韬说了许多话，他问她为何不成婚，她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在酒精的催化下，一股脑儿全说了，掏心掏肺的。

　　她不记得许韬是什么反应了，似乎被她的话惊住，但不管什么反应，她说得那么明白、那么透彻、他应该已经了解她的态度。

　　这次南下，许韬对她有些奇怪，特别是云林寺事件之后，这种奇怪越发明显，让她有些不安。

　　她很重视与他之间的情谊，他们是朋友，是患难之交，是兄弟，甚至是亲人。她不希望这样厚重的感情上抹上一层男女暧昧。

　　据她的经验，一旦扯上男女之情，特别是最后还不能成功的男女之情，什么关系都毁了。

　　朋友也罢，兄弟也罢，亲人也罢，再也回不到最初，只能沦为陌路。

　　她不想那样。

　　这是她绝不愿看到的结果和承担的损失。

　　所以她要尽力把他扳回正途，挽救这段情谊。

　　虽然昨夜的谈话不在她的预期，但既然借着酒劲都说了，她也如释重负，如同解决一个大问题。

　　她心情不错，之后与许韬相处时，恢复了以前的舒适自然，反倒是许韬，对待她时，态度略有收敛，而这种收敛，让她满意。

　　其时天已入冬，冻雨飘零，没有北方的飞雪报时，也到了年尾。

　　许韬对柳竽道：“今年我们还在一起过年吧，就像去年那样。”

　　柳竽心中微动，微笑婉拒：“今年我要请各地掌柜聚餐，这是柳记的规矩，你知道的。”

　　许韬知道，本地掌柜不用说，柳记外地的掌柜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都是每五年年底到东家这里会一次账，这时所有掌柜齐聚，柳竽会在大年初一大宴众人，今年恰到第五年。

　　许韬虽然知道，但压根没想到这一茬，难掩失望。

　　大年初一不能在一起，年夜饭却可以，但柳竽并没有提及，她现在很注意把握某些分寸。

　　眼见许韬情绪失落，柳竽道：“新年不能一起过，上元节可以，到时候我请你看花灯。”

　　同是过节，意义不同，看灯游船是可以和朋友一起的。

　　许韬颜色稍霁。

　　首次在京城之外的地方宴请手下，自决定在这里长居起，柳竽就提前做了许多准备。比如提前半年通知各地掌柜，第一次由东家包下当地最高档的一家客栈，安置远道而来的人，酒宴更是务求精饌味美，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

　　比起许韬那边，柳竽这个年过得可谓花团锦簇热闹非凡，都没空想起他。

　　新年过后，有的掌柜提前回了北边，有的等过了上元节再走。

　　为此，柳竽包下两艘舫船，一艘给属下游湖，一艘给她和许韬乘坐。

　　在京城时，柳记每年上元节都会在西市东市斗灯，到这里自然也不例外。

　　他们这条街上所有的灯架都由柳记置办，同时，在最热闹的湖水之畔，置起长长的灯架长廊，上面是最豪华最新颖的花灯，标有柳记字样，引得游人竞相围观。

　　月光莹白，灯光绚丽，翘起的檐顶挂了一圈灯笼的画舫行在水波间，伴随着乐声轻扬，丝帘飞舞，歌伎舞姬载歌载舞，仿如仙境降临人间。

　　岸上的人指着画舫艳羡评点，舫中的人举杯临窗，闲观岸上如欣赏一幅世俗烟火画卷，灯光、月光、水光交相辉映，旖旎如梦。

　　许韬第一次处在这样幻妙的景致中。

　　细数起来，他一生所有与美好有关的记忆，都与她在一起。今夜，是美的巅峰。

　　不愿时光流逝，不忍每一寸景致错过，他对她说：“咱们到舱外赏月吧？”

　　她点点头，与他一起出了船舱。

　　站在窗外，手扶船舷，看到天空明月如盘，月下时有船只来往，谈笑声不时传来。岸上人流如织，绵延的灯架如山如峦，气派别致的花灯夺人眼目。

　　许韬清晰地看到，那长长一排灯架上都飘着标有“柳记”的春娟。

　　他不禁笑了一下。

　　柳竽问他笑什么，许韬看着岸上手牵手提着灯笼赏月的青年男女，心中一动，转向她，夜色掩映下眼中的情意再无掩饰。

　　他仿若无意地牵了一下她的手，道：“你到这边看，那两人提的灯笼好有趣，回头我们也买两盏去岸上逛逛如何？”

　　只牵了一下，都不敢仔细体味，短暂得像个错觉。柳竽也没在意，听了他的话，顿了顿，问：“你确定？我们上岸，不怕引起骚乱？”

　　许韬立刻想起，柳竽每次现身引起的轰动，不禁默了。

　　这就是她明明喜欢骑马却经常坐车的原因。

　　柳竽：“不必失望，你看那些灯，”她指着岸上最别致绚丽的灯盏，“你看中哪个，我送你。”

　　她说这话的语气，像阔气的大爷对待娇美的小娘子。

　　许韬不禁又笑：“好。”

　　柳竽是一个懂得享受也很会玩的人，毕竟有一帮京城纨绔朋友，难免会受影响。

　　所以这一晚，许韬玩得很尽兴，尽兴到希望永远留在这一晚。

　　上元节后，各地掌柜陆续离开，许韬也不情不愿地回了自己的府邸。

　　他想，哪怕不能娶她，不能堂堂正正牵她的手，能这样陪在她身边，其实也不错。

　　然而现实连这最卑微的心愿也不能成全。

　　朝廷风云变幻，朝局动荡，已经渐渐影响到全国各地。

　　太后失势，被囚而亡，国丈国舅全被斩杀，大权落入皇后之手。皇后手辣，不仅连杀两地藩王，朝中所有不支持她的力量都遭到血腥清洗。她手握皇帝傀儡，如掌尚方宝剑，横行无忌，已经把罪恶的黑手伸向太子。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然而，无论谁掌权，许韬的处境都没有得到改善。

　　甚至因为局势混乱，他遭受的待遇愈发不公。

　　代郡守被取消，他回到以前四品杂牌将军。

　　连手下的军队也被动了手脚，原本让柳记承办的粮草事务，被强行移交给某上峰的小舅子，就是为了拿捏他。之后更是遣他赴去某犄角旮旯之地剿灭乱军。

　　那里是乱军的老巢，山高林密，且不说此时乱军已被打散不成气候，去那里剿匪，瘴疬遍布之地，击敌还没有己方折损多，无异于去送死。

　　江南之地封了四王，两王在京城，两王明争暗斗，抢夺江南势力。

　　两人才具平庸，奢侈不仁，均非明主之相。

　　许韬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出路。

　　与心腹一番商议后，大军开拔前夕，她找到柳竽，与她一番密谈，道：“我欲投奔雍州的扶风王。”

　　柳竽十分冷静，没表示任何异议，道:“你先去，回头我让人把铺子开到雍州，你若有需要，就去柳记，尽可差遣。”

　　一股热流涌上，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喉头堵塞，说不出一句话。

　　柳竽道:“你到雍州后，若有闲暇，就帮我看看那里的寺庙。”

　　他眼睛微红，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声音低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