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158、叛逆（41）

　　许韬走后，柳竽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空落。

　　再不会有人时不时找她来下棋，与她畅谈天地。

　　再不会有人找她来品尝美食美酒，无论做什么，两人都那般投契。

　　她失去了一位知根知底相互信任的好友。

　　心底莫名地泛起丝丝孤寒感。

　　她以为这只是好友刚走暂时不适应，很快就会恢复如常。

　　然而，时间越久，那种空落感越重。

　　她恍然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在她心目中已经占据了如此特殊如此重要的分量。

　　或许一生中，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如他这般接近她。

　　江南还是那个江南，山青水碧，雨水绵绵。

　　文人笔下如诗如画的存在。

　　然而在她眼中，这个江南好像空了，尽管她的生意在这里落地生根，她在这里已经居住三年，她还是有种水中浮萍之感。有时甚至想不起，自己当时为何决定在这里长居。

　　初来时她并没有这种感觉。

　　在这里居住的三年中也没有这种感觉。

　　现在有了……

　　然后她想起，她来这里其实是因为许韬，决定在这里长住也是因为他，而现在，他走了……

　　她感到难以言喻的寥落。

　　又过几个月，她开始想念北地晴朗的天气和冬天的雪，萌生归意。

　　她把这边的事安排妥当，次年，回了京城。

　　彭纨留在吴郡柳宅打理宅中事务。

　　柳竽到京城先拜访了一遍亲朋好友，查看了京城的铺子，接着开始着手安排去雍州开辟新业务的人手。

　　在南边感觉还不明显，到了京城，方深刻感受到朝局恶劣到什么程度。

　　皇后囚禁太子，杀死太子所有的儿子。

　　随后废太子，立自己刚出生的儿子为太子。

　　说是自己的儿子，有心人却发现，差不多同时生产的皇后妹妹并没有孩子出生。

　　私下传言，皇后抱了妹妹的儿子当自己生的立为太子。

　　皇后把原太子赶往离宫，半路痛下杀手。

　　京中人言汹汹，反皇后的声音空前高涨。

　　地方已经有人打着“解救皇帝，为太子报仇”的旗号起兵。

　　形势如此恶劣，恶劣到柳竽在京中几乎待不住脚。

　　安排好人手，她立刻前往雍州。

　　去雍州之前，她再次去栖霞观见自己的好友云逸子，问她是否愿随自己同去雍州。

　　“京中形势如此复杂，你挂着个钟姓，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这个姓连累，不如到别的地方隐居，说不定还安稳些。”

　　好友犹豫良久，苦笑道：“国家将乱，哪里还有安稳之地？我是出家人，如果他们连这个都不能容，还有什么可说，不过是命罢了。再说，观中这么多弟子，我走了，她们怎么办？雍地胡汉杂居，国教不兴，我到那里，籍籍无名，活着都成问题。要么游走豪门乞食，要么拖累你，无论哪一种，都非我所愿。其实扶风王就国前曾问过我是否愿意随他去雍地，我拒绝了。现在，我还是同样的想法。你与我不同，你是鹰，注定展翅高飞，翱翔天宇，你去吧，不必记挂我，只要你平安，就是我最大的喜乐。”

　　如果是以前，柳竽定会竭力说服她，经历诸多世事，现在的她已经非当初的她了。

　　何况，好友的顾虑确实是个问题。

　　她想了想道：“我先到雍州看看，在那里安定下来，如果环境合适，我再给你写信，如果你同意，我再派人来接你。”

　　好友想了想，微微点头。

　　柳竽带人到雍州，没忙着开铺子，而是四处打听许韬的消息。这才得知，秦州胡酋为乱，许韬被派往秦州平乱。

　　她顿时嗟叹不已。

　　到底先在雍州开铺子，还是先派人与他联系，柳竽思索良久，选择后者。

　　她立刻写信让人前往秦州。

　　等待的时间，她开始熟悉雍州的环境。

　　扶风王把这里打理得不错，在各地藩王蠢蠢欲动，欲攻往京城掌握大权的时候，他选择稳扎稳打，向周边发展。

　　所以，当秦地有乱，朝廷自顾不暇，他立刻派人到秦地平乱。

　　可以想见，秦州平定，他不仅名望大增，秦州也将成为他的势力范围。

　　许韬下注的这个人，看来颇有前途。

　　她并非信扶风王，而是信许韬。

　　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她开始造访雍地寺庙，慢悠悠的，似乎一点儿都不急的样子。

　　她的手下很急，她带的人不少，每天这样只出不进，不是个事儿。

　　于是，她便把手下派出去，考察雍地情况，收集信息。

　　终于，两个月后，她收到许韬的亲笔信，随信而来的，还有接她的人。

　　柳竽带着自己的人随来人踏上征途。

　　说实话，这场行程并不符合她一贯的风格。

　　她向来目标明确，决定做什么之前，总会事先调查，权衡收益，周密准备，自己全程主导。从未如现在这般，对前景全不了解，只凭着一份模糊的信任走向未知，仿佛投奔，把自己的前途吊在一个人身上。

　　这是一种从未经历的体验，有些茫茫的不确定感，也有些奇异的新鲜感。

　　不过，她并不慌张。

　　一路向西，越走，气温越低，地面越荒凉。

　　随行的属下有些惶然，在他们看来，这地界并不适合行商，明明有更好的地方！

　　有人委婉向她提了，她只是微微一笑，安慰属下：勿忧。

　　她都这么说了，底下的人也暂时稳下心。

　　走了差不多半个月，离秦州治所越来越近，某一日下榻客栈，刚入房间，沐浴歇下，就听见有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随从敲门声响起：“公子，许大人来了。”

　　“嗯？”

　　柳竽怀疑自己没听清，摇着扇子起身开门。

　　“许大人亲自来迎你了。”

　　话音落下，门应声而开，门内门外有一瞬的宁静。

　　仿佛时光倒流，两人初见时的一幕。

　　刚刚沐浴过的她身上笼罩着淡淡的水汽，愈显得眉如墨画，肤如润玉。她手握折扇，姿态闲适，若有若无的幽香袭来，举止间是让人心折的清贵优雅，只一眼，便让人惊艳失神。

　　她面上则是淡淡的惊讶。

　　初见时是惊讶面前的赌徒虽然面有淤青，相貌竟然颇为英俊。数年蜕变，伴随着气质变化，那份英俊竟隐隐带了侵略性。有什么东西好像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改变了，她的目光从来不会回避任何一个男性，但今日不知何故，竟不能坦然直视他。目光滑过，她让开门，笑容一如往常：“许兄怎么亲自来了，快请进。”

　　他的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灼热无法掩饰：“等不及，我以为你还在南边，到秦州后就写信给你，后来才知道，你回了京城，再往京城去信，这么来来回回，反倒是你的信先送到我这里。”

　　柳竽愣住，未料中间还有这么一番波折。

　　许韬道：“不过这样更好，秦州之乱已经平定，你到这里更安全。”虽然之前他也不会让她遇到危险。他摸摸额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像故意在她面前炫耀一样，“扶风王说，会为我向朝廷请功，举荐我做秦州刺史。”

　　柳竽睁大眼，现出惊喜的笑容，连忙向他道喜。她的反应让他内心的欢喜成倍地增加，竭力压住那些想冒头的小得意，道，“军粮还是交给你的柳记承办，另外，你可以做其他生意，比起其他地方，秦州贫寒，更需要商人来往，繁荣地方。以后，你可以留在这里，我们就不分开了，如何？”

　　最后一句声音变低，有些小心翼翼。

　　柳竽有些愣神。

　　许韬连忙转移话题：“你能来，真是一大喜事，回去后我为你办接风酒，你喜欢热闹的，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

　　思索片刻，柳竽道：“简单就好。”

　　“好。”

　　许韬答应，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唇角无声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