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66话 「无心栽柳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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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心里明白正式调查员和文员是两个世界，但因为伊都见自身是异能者，和调查员的大家关系不错，所以她在平时并没有感觉到两者之间太大的差别。
这种等级差，满井伊都见在新调查员芥川龙之介身上感受到了。
明明宫泽少年报道的第一天就来打过招呼，将近两周过去伊都见也没等到芥川来问好，就好像她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一般——虽然这么想也的确没错。
不管是否身负异能，她的工作都只是和普通人一样的文职，没被芥川先生放在眼中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倒是大家一直以来的亲切态度让伊都见不小心忘记了调查员和文员工作性质的差别，以及他们原本就不应该混在一起的事实。
「反正我也没有要和所有调查员搞好关系的义务……芥川先生，顺其自然好了。」
说实话，芥川龙之介不来和她打招呼才让满井伊都见松了口气。
他毕竟是和□□有过节的人，或者说是被港口黑手党深深伤害过的人。面对这样的人物，伊都见会不自觉地气短，为太宰和他的手下可能做过的事情。
偶尔去茶水间的时候伊都见会特意观察一番那边的情况，格外留心□□受害者芥川的一举一动。
看到他对着屏幕苦大仇深、向其他正式的调查员鞠躬请求的场面，看到他为了寻找营救妹妹而努力的样子，满井伊都见心中愈发地难受。
「太宰所谓的帮助朋友，就是以剥夺像芥川先生一样的人群的幸福而达成的啊。」
那个男人所不具备的罪恶感似乎全都灌注进了他恋人的身体里，尽管他的恶行与后者毫无关系，但她还是无法原谅对待黑色组织曾经天真无知过了头的自己。
这是一位善良过头的成年人，对她敏感的内心和遮住的眼睛，彻彻底底的自我折磨。
害怕，满井伊都见很害怕芥川会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她和□□的成员有过来往的消息，她很害怕被受害者用厌恶唾弃的眼神注视，翻来覆去地质问他为什么要和那种人在一起，为什么要和对他们见死不救的坏人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到他自己说出口为止都没能察觉，为什么要听信他的谎言？
——他，甚至还送了她一条带着‘他们’照片的项链。
在翻找下一季节服饰的时候，满井伊都见无意间在抽屉的盒子里看到了这条被她好好收起的‘礼物’。
当初在医院的病房里发现它时，尽管心绪复杂，但也有惊喜夹杂其中。然而现在的她再看到这条项链，看到正中央藏在椭圆相框中的几人身影，只觉得如果那时候将它遗失在病房里就好了。
由太宰赠送的，他们的相片。
多么充满讽刺意味的一个纪念礼物。
更可恶的是满井伊都见没办法因为憎恶太宰而将双亲与桃果的相片丢进垃圾桶，不管见到项链时心中有多少负面情绪翻腾上来，她都只能将它继续保存起来，满怀珍重与悼念地。
——
项链带给满井伊都见的低气压持续了很久，她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介意这件事。
但是现实不给她慢慢疗愈的时间，就又从伊都见的身边夺走了一项东西。
他们找来那间旅店的时候，伊都见的异能体理所应当地待在里头。她为了看住纯成，已然把给他租借的房间当成自己的暂居处，除外出采购必要的日常生活用品外一步不出。
当敲门声响起，不知为何，分明还有门外人是房东、推销员的可能性，但是满井伊都见下意识地认为是他们来了——要带走翁长纯成的人来了。
大约她潜意识中从未想过纯成真的能逃出生天，所以一直在默默地警戒着这一天的到来。即使不至于草木皆兵，但也差不离。
关键时刻的直觉往往很准，并且越是不妙的直觉准确率越高。
伊都见打开门，将黑发的职业装女性和她身后一看就不好惹的女性战斗人员迎进室内——她没想过要负隅抵抗，一丝一毫都没想过。不管是她还是纯成都不具备战斗力，面对有备而来的他们根本没什么好抵抗的。
“翁长纯成……和满井伊都见，是么。”黑发女性有着一口娇嫩可爱的嗓音，与她严肃的着装完全不符，“看来你们已经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没有做无谓的挣扎，很明智的选择。放你在外面一个月，是时候回去了，翁长纯成。”
伊都见对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毫不惊讶，这种事情在政府机关面前根本藏不住。黑发女性特意点出她的名字，很可能是要给她一个警告，警告她别多事。
这是翁长纯成和对方的场合，作为局外人的满井伊都见插不上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的视线跟着大约是异能科成员的女性转向纯成，后者直至这时仍然镇定自若的态度叫她无比钦佩。
而他接下去的回答更让伊都见心中惊愕。
“嗯，我知道。我会回去的，你们明天再来吧。”
男人指使对方的样子宛如在指使自己的部下，看得伊都见直捏一把汗，生怕异能科的人被激怒从而采取暴力行为。
装束和普通职业白领没有太大差别的年轻女性面无表情，用天生娇柔的嗓音冷冷地问：“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有资格和我们提条件？”
“原来我没有吗？”纯成像是单纯地感到疑惑，“那也没关系，就当我在请求你们再放我一天假期不行么，反正都已经放我一个多月了，也不差这一天。”
此时此刻，满井伊都见自认为她的想法和对面的领头人差不多。
她不知道纯成为什么面对异能科的人还能如此稳操胜券，也许是因为身无长物所以无所畏惧？如果处于同样的境地，伊都见自觉做不到和他一样冷静有胆色，以及、张狂。
在一触即发的空间里，局外者伊都见独自承受着双方交锋的压力，背上冒出密密的冷汗。
「他们会直接使用武力捆住纯成吗？还是使用异能力做些操作？」
她的脑海里根本没有纯成胜出的选项，因为这根本不可能。
然而被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又总会发生，僵持的双方中先行动的是对面。
“记住你说的话。明天相同的时间，就算不愿意你也要和我们走。”
放下这句话后，黑发的女人带着她的手下和来时一样突然地离开。伊都见以为她起码要嘲讽几句纯成的态度，结果居然未言一句轻易地同意了他几乎可以称作为毫无道理的要求。
等到房门嘭的一声被关上时，伊都见都还没反应过来。
“……她们，就这样走了？”
不可思议的情绪充斥着满井伊都见的脑海，甚至把之前由项链带来的低气压也一并吞噬。从进门到离开一共十句话都未到，如果不是意识足够清醒，她一定会以为刚才是打盹时做的白日梦。
提出要求的本人对现在的结局接受良好，他回身望了一眼窗外的天气，是最近罕见的大晴天。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呢。”
翁长纯成惋惜地感叹，却不见悲伤或痛苦。这位称不上是人类的存在轻轻牵起伊都见的手，眼睛弯成一条弧线：“老师，我们到外面去吧。”
“……好。”
伊都见答应了邀请。
明天他就要回到那个牢笼，最后一日的今天出去看看横滨的景色也不错。而当她开口答应的时候，纯成笑着的脸上更加显露出打心底的高兴与欣喜。
刺目地让她转移了视线。
「我这么做，真的是正确的吗……」
把翁长纯成关起来，做着和异能科一样的事情。尽管是为了更多的‘男性’群体着想，但伊都见的所作所为对纯成来说又会是一种伤害。当年想要将那个男人从黑房子里拯救出来的女性，现在自己成了黑房子的构筑者，何等讽刺的故事。
她认为的正确，对另一人来说又是不正确。
贯彻正义的道路需要坚定的意志和决心，满井伊都见显然只是半路出家被迫做出选择的路人，她既没意识到对大多数人而言的好事在极小部分人群那里可能会是坏事，也没有即使伤害到这部分人也要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的觉悟。
于是摇摇摆摆，一会儿觉得不该放他出去，一会儿觉得日复一日被困在小屋子里的纯成很可怜。
“你喜欢在外面玩吗。”
趁着兴致被纯成带至附近公园小池塘旁边的伊都见忍不住询问，“总是待在房间里，会越来越没意思吧。我同意你出来的那瞬间，纯成好像特别高兴的样子。”
普通的街区公园到处都差不多，东京的和横滨的没多少差别。游乐园、海边、大商城，比起在这些地点所能获得的全新体验，只是在附近公园里闲逛根本等同于没有出门。可对于许久没有踏出过房间的翁长纯成而言，或许这普普通通的蓝天白云、青草树木也是奢侈的景色。
满井伊都见是室内派，但偶尔也会想要出门呼吸新鲜空气。假如异能科的人没有找过来，她还要囚禁纯成多长时间，几个月？几年？
估计撑不了那么久，毕竟她没有当‘恶人’的决心。
蹲在池塘边观察小蝌蚪的男人站起身：“唔，硬要说的话……还好。在外面还是在室内对我来说都差不多，区别只是我是否和老师在一起。身边有老师，我怎么样都可以。即使老师今天没答应一起外出，我也没不会觉得很失落哦。在房间里和您度过最后的时光，也很浪漫。”
由他的口道出的爱的话语，总是直白地表达着他的感受。
“纯成……”
即使心中有触动，伊都见也无法接受他的爱。无法回应别人之爱居然是这么痛苦纠结的一件事，她还是第一次知晓。
“老师？”
他歪了歪头。
“前些天借给你的漫画，你看到哪里了。”
突兀的话题，绝对会被要问‘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的话题。
这时候伊都见就会庆幸纯成不是普通人，就算话题转变得像两个完全拼接不到一起的积木，他也能顺着摆出想要的模样。
至于漫画，那是满井伊都见丢给他打发时间的消遣物件之一。
因为不管是看电视还是玩游戏都会有声音，而看书能房间处于绝对的安静状态，所以伊都见私心多为他准备了小说和漫画。
“唔……老师是说《玻璃假面》？那个的话我已经看完了哦，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作品，可惜没能有个结局。”
翁长纯成谈到的是她极力推荐的一部漫画，作为舞台剧演员必定不能错过的一部经典漫画作品——不过纯成是不是演员还要两说。实际上伊都见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听了她随口的推荐，完整地将现有的漫画看完。
他的肯定回答使得这串聊天能够继续下去。
“那你还对和麻雅在‘呼啸山庄’里饰演幼年男女主角的那位男演员还有印象么？名字可能忘记了，但关于他的大致剧情，纯成应该还记得吧。”伊都见所描述的角色勉强算中前期的男三号，戏份基本只有演出‘呼啸山庄’时才有，不过也算是能够留下印象的人物。
“噢，老师说起呼啸山庄的话我就记起来了，那确实是……因为和麻雅演了情侣的对手戏，爱上了饰演恋人角色的麻雅，这样一名人物。”
大概因为前不久才看完，所以纯成甚至还能把这名角色的剧情大致复述出来。
显然，他不认为伊都见在这时候提起这人是想和他探讨漫画角色，想一想这名角色代表的含义，纯成便明白了她想说的话：“老师是想说，我对老师的‘爱’只是因为我还沉浸于那场戏剧之中无法自拔么？”
“嗯。”
她点头，视线望着脚尖前的一片草地。
“是这样啊，老师果然很敏锐，我确实无法断言这场戏对我没有任何影响。”纯成轻松地回复，完全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感情一般轻松，“但我也明白，我对老师的‘爱’并不仅仅是罗密欧对朱丽叶的爱，其中必然有属于我对老师的部分。”
“你就那么确信？”
“当然，我非常确定这份爱的真实性。”
翁长纯成自信的样子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让离他不远的伊都见自惭形秽。
都说恋爱中的人是发着光的，原本只觉得是夸张之词的满井伊都见现在才发现，这竟然是大实话。坚定地相信着自身之爱的男子比任何时候都充满吸引力，反观她，不过是一只沾了水的蚊蝇。
无比炫目的男人向薄翅被打湿的虫儿伸出援助的指尖，那就像是神明般的庞然大物所降下的光泽。
他笑得十分无所谓：“但就算是虚假的又怎么样呢，我还爱着老师，这就足够了。”
翁长纯成观念上的纯粹简直令人无法置信，伊都见都不知道该不该把他的‘爱’称作是病态。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于是沉默着。
公园偏僻的一角，如茵绿树和偶有蛙声的池塘，蔚蓝的天际和洁白轻盈的云彩。他们身处城市之中，但在周围景色的包裹下却好像来到了独立于城市、国家之外的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小块地方。
像沙漠中的绿洲，像末日废墟中仅存的一处残垣。
——非常不可思议的感觉。
她的惭愧和惊讶，她的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蛙鸣中消失。仿佛这里的时间和外界完全隔绝了一般，神经在不断吹过的微风中渐渐放松，思绪罕见地达到放空的状态。
从日复一日的忙碌生活中逃脱到某个无人的角落，强迫地让内心安静下来的感觉很好，好到伊都见忽然想和不久之后就要离去的‘朋友’探讨一些她不明白的问题。
“纯成，‘爱’究竟是什么？”
终于，满井伊都见问出口了。
这是一个怎么回答都正确，又怎么回答都不正确的问题。
翁长纯成能够当作参考的只有他自身的经历，他在发觉对老师的‘爱’之后所做的一切。他的世界是感性的，纯成感知着他人情绪的同时，也毫不吝啬地向他人表达自己的感受。所以这个男人的感性世界非常单纯，因为他极少会产生迷茫。
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正好叫满井伊都见遇到了。
如此的人物，会得出的答案也可以预见。
他侧过脸颊，仍由微风撩动黑色的长发：“爱？爱就是爱呀，老师。”
——爱，就是爱。
仿佛回答了一切，又什么都没回答的答案。
看似敷衍的回复却是翁长纯成的真实想法，然而他的单纯念头尚无法拯救陷入泥沼不断下陷的满井伊都见。
“我现在觉得十分恐惧，恐惧因爱而生出的各种危险的、会伤害到其他人的行为。那明明是绝对无法饶恕的罪恶，可是一旦名义是爱，就好像变得能够容忍了似的。”她握住自己的手腕，姿势变得充满不安全感，“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害怕，因为爱而没有底线的我真的还是我吗。”
唯一的听众眨着红得深邃的眼眸望了她一会儿，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轻声猜测：“喔……难道是老师的恋人出问题了？老师其实不用顾虑太多，反正我已经知道您恋人的真实身份了不是么，再多知道一点内情也没有关系。相信我，然后把泄露消息的忐忑交给我，老师。”
放在平常，满井伊都见绝不会理睬纯成的建议。
但她实在太想和别人谈论横亘在心间的尖刺，再加上纯成知道的机密着实太多，反倒衬得她的秘密不那么重要。
心理状态的危机与环境的独立性，以及眼前之人的特殊——三者交织在一起，成为将她从深井中解救出去的绳索。
“他对我的挚友和家人见死不救，还残害了许多无辜之人。按照世间的看法，用恶贯满盈来形容他都不为过。可是唯独在面对我的时候，他总是脆弱又可怜……以至于过了很久我才发现他的真面目。”
每叙述一遍太宰对她所作的事，都是新一遍对心灵的炙烤，伊都见用难得低沉的嗓音总结道：“我很恨他。”
要让这样一名对外礼貌本质善良的女性说出‘恨’这个词，某种意义上来说，太宰治也算是做到了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最喜欢、最讨厌，人们能够轻易说出口，甚至连‘爱’也是。
可是只有恨，只有这一个与讨厌相似但程度更深的词语无法轻巧地说出来，日常生活中也几乎听不到有谁会将‘恨’挂在嘴边。
“浓烈的恨之中还有不愿熄灭的爱，是这样……对吧？不用羞于承认，这并不是多么可耻的事情。”
翁长纯成温和地笑着，那总被伊都见认作是诱惑源头的脸孔也能够表现出魔性之外的气质。想要否认却无法否认的混乱一瞬间占据了女性的脑海，她不愿承认心中仍残留着爱的碎片，这也是她挣扎的根源。
当纯成平和时，注视着他的人也往往都会渐渐平静下来。伊都见深吸一口气，把纷纷扰扰全都压制住。
躲在树荫下，斑驳的光子落在白皙的肌肤，升起点点与他相反的神性。宛若神灵的男人说道：“而且老师比起他残害的那些人，更在意的是对亲朋的见死不救这件事情。其实根本不需要想得太多，老师只要明白两件事就足够。”
“什么？”
伊都见不自觉地顺着他的话问出声。
纯成伸出右手食指。
“一，见死不救和真正的凶手存在着决定性的不同。对于真正的凶手，不管是否对她存有爱意，老师应该都会非常憎恨吧。但仅仅是见死不救的话，假如旁观的不是他而是其他陌生人，老师的情绪会如此强烈吗？”
他又伸出右手中指。
“二，其实老师你早就有答案了，只是不愿意接受。”
——他把满井伊都见裹着的外壳一步步地扒开，露出其中纠结成毛线团的内在。
“爱是猜疑、背叛、折磨，是一切痛苦的源头，但是……”
男人的口中道出一句句关于爱的‘真理’，带着调子用歌唱的方式将陌生的语言一字一字化为灵动美妙的旋律。
“爱是火、爱是水、爱是冰、爱是泪，
爱是树、爱是路、爱是喜、爱是悲，
爱是鸟、爱是鱼、爱是我、爱是你，
爱是所有美丽的词汇——”
陌生的语言，熟悉的旋律。
满井伊都见一听就知道这是某部作品的选段，她愣神的面容不过是惊讶于纯成居然也听过，并且还会唱。
但其实这并不奇怪，喜欢上一个人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去了解她喜欢的事物。伊都见参演的作品终归数量不多，纯成在那边的时候其实还找了各国有名的音乐剧观看，不过观看这些作品的时候没有观看老师作品时那么认真。
尽管如此，反复的播放和聪明的头脑仍旧让他记下了大部分的唱段。
“这是老师过去非常喜欢的一出剧目中的唱段，不是这么唱的么。爱带给人苦痛，也带给人无比的快乐和希望，这些都是爱啊。”
意外地，纯成并不否定爱的负面性。但他的言语之中还是表露出更加相信爱的正面作用，以十分推崇的态度。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原谅他？”
伊都见轻轻反问，不带任何难以置信的态度，仅仅是在疑惑以及确认。她努力地将自身的想法干扰抽出来，不带主观情绪地倾听纯成的建议。
“不，我从没有这么说过。”他摇摇双手，说着似是而非的建议，“老师迷茫的只是对他的爱意，并非是否要原谅那个人。就算爱着，也可以不原谅。就算爱，也可以原谅。一切都要看老师你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想和他继续生活在一起，还是从此不再相见。”
结果一切又兜回了原点，满井伊都见仍旧需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做下决定。
“……我就是没办法做出选择，才这么苦恼。”
女性坐在了长椅上，仿佛已经没有力气能支撑她继续站立。她的痛苦不是寻常人能体会到的矛盾，处理起来也格外消耗心神。
翁长纯成看着她的样子，却呼呼地笑了出来，也坐到她的旁边去：“老师，别人的事情和你无关。谁规定了不能和杀父仇人在一起？又是谁规定了相爱的人就必须要结合？从来没有那种规矩，老师。即便有，也大可不必理会，因为这是老师你自己的事情，不应该由其他无关的人来决定。”
满井伊都见猛地转头，落进那片红色的海洋。
他总是如此，超脱常理的存在拥有超脱常理的思考模式，轻而易举地就道出了别人无从想象的话语。
她皱紧眉头，抿住嘴唇：“……能这样想的人很少很少，我还做不到那么豁达。纯成你是特别的，所以可以撇去常理的禁锢，但我只是一个恰巧遇到了特别情况的普通人而已。”
“老师即使是普通人，那也是一位特别的普通人。”
爱着老师的纯成非常不赞同她的自视甚低，像是要对不认真看清自己的老师进行‘惩罚’，他忽然冒出一句晴天霹雳：“您知道吗，其实我是打算自杀的。”
后者的瞳孔受惊地缩小，眼眶睁得滚圆，语无伦次地说：“你，自杀？为什么突然……？”
“因为老师说要让我像爱着老师一样爱着所有人呀。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的死亡就是对大家最深切的爱。”
谈及自身的死，翁长纯成竟一点恐惧和排斥都没有。他就像讲述着他对老师的爱一般讲述着他的死，平静到不可思议，但语气极度认真。
他没有开玩笑。
或许在某个可能性的世界中，翁长纯成已经投入包容万物的大海，成为这星球生命循环中的一部分，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他的种族所追寻的存在。
——但是，这不是伊都见想让纯成获得的结局。
曾经讨厌的人，现在成为了她另类的朋友。可不管伊都见对纯成的观感在这些日子里发生了多么翻天覆地的剧变，女性都不希望纯成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
她急切地眼眶里涌出泪花：“你、我让你珍惜大家的生命，并不是要让你去死啊！”
似曾相似，伊都见说出这句话后忽然觉得她似乎对那个男人也有过类似的念头。他们两个果真相像，连这点都能如此同步。
此时此刻的伊都见才再次感觉到，原来她是那么、那么不愿意身边再有人死去，在不应死去的年龄消逝。
“可是，如果要珍惜‘所有人’的生命，最好的结果就是我这个‘污染源’消失。老师你不是也为了让我与人群隔离费尽心思吗？我的存在就是对所有人类男性的威胁。姑且，我是这么想的。”
“……”
满井伊都见的表情霎时极为悲伤内疚，因为她反驳不了任何一句话。
尽管纯成没有那种意思，但在她听来，就好像在被纯成指责是她逼迫他选择死亡、自己是他想要自杀的起源一般。
而这令她格外苦涩。
纯成于是将手贴上她的脸颊，为她提供冰凉的温柔。
“别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我已经不会想自杀了。正好他们找到我，而我也不想让老师难过。不管是对我还是对您来说，现在都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你说你害怕寂寞。这次回去之后肯定会被看守得更严，不会再有人陪你聊天、给你拷贝影视剧，你要承受比之前更加可怕的孤独。”
“已经没关系了，因为我有很多和老师在一起的记忆。即使感到孤独，想起老师的时候也会变得幸福吧。”
“这怎么能叫幸、”
所有的言语和疑问在她的视线接触到翁长纯成的神情时失去意义，那就是‘幸福’的完美定义。
快乐且满足，没有任何遗憾。
他是幸福的，幸福得让旁观者的满井伊都见几乎要落下泪滴。
“最后，再陪我唱一首歌好么，老师。”
“什么歌？”
伊都见以袖子擦去差点流出来的泪水，吸了吸鼻子把泪意全都吞回去。纯成最后的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她都会答应，更何况是唱歌这种简单的小事。
想到明天以后她就要见不到这位突然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特别人物，伊都见觉得非常、非常寂寞。她舍不得倾诉及陪伴对象的离去……尽管这一直都是她所期望的结果。
“嗯，我们演出的唯一一部剧目的最出名的那首合唱，老师觉得怎么样？”
罗朱最初出名的合唱，因他们一男一女，可以排除《世界之王》。
那么剩下的就是……《爱》，这首原本就主要由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饰演者合唱的歌曲。
满井伊都见十分怀疑他是故意的，但看到后者期待的眼神以及自己心中对音乐剧始终不灭的渴望，她无论如何都会点点头。
“爱，充满至臻之美
爱，攀缘至高峰之巅，触及那飞鸟的羽翼
爱，充满至臻之美
爱是时间的飞翼，是永生不息的生命，是火山腹中的一颗炙热之心……”
没有剧组的其他人进行和声的合唱，没有伴奏配乐的合唱。
在公园一隅飘扬的男女合唱，只有他的声音和她的声音，除却其他所有东西之后反而更加清晰直白。
青涩却饱含心意的男声，功底扎实但情感驳杂的女声，两个不一样的嗓音交织缠绕，好像一直都能像这样唱到日月坠落、世界终结。复杂的心绪随着词句的反复逐渐把多余的负担抖落，抵达末尾时，她的声音终于也如身边的纯成一般清澈纯粹。
不考虑演出的内容，不考虑歌曲要表达的情感，他为她，而她为自己唱起这首爱的颂歌。
非人类的爱，垃圾场的天使。
在这场落日余晖的映照中，失落的女性仿佛找到了救赎。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第66话 「无心栽柳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