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62话 「创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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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么离开□□的？」
异能体忘记了。
她的身体不像是她的，不清醒的脑袋带领着僵硬的躯体歪歪扭扭地跟着白发少年离开这座巨兽的体内。
记忆、情感、人格……迄今为止形成名为‘满井伊都见’的人类的所有组成部分，好像都被那句话吸走了，只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壳子，轻飘飘地在世间徘徊游荡。
彷徨的行尸走肉。
没有比这组词汇更适合用来形容她当下情况的语言，满井伊都见再一次陷入到失去一切的漩涡之中。
异能体在剩下的几个小时内冒出过无数次自杀的念头，只要背负着这段记忆的她消失，其他的伊都见就不必遭受相同的折磨。信念在瞬间溃败，相信的事物一眨眼就变成了不认识的模样，叫人害怕极了。
可要是事情能有她想得这么简单，该有多好。
先行的异能体死多少次都无济于事，这份苦痛注定要她们所有人都铭记于心。
世界崩塌地如此简单。
她眼睁睁看着高楼大厦坍塌，花草树木枯萎，湿润的土地干涸裂开，蔚蓝的天际乌云滚滚，空气里充斥了令人作呕的毒气。
作为世界的主人，她无能为力。
于是异能体比平时的作息更早地躺下去，比其他人更早地进入梦乡，将储存在脑内的黑色液体倾倒进清澈的泉水。
记忆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也会被污浊吗？异能体不知道。
但如果它有实体，那一定是污染的源头，一切毁灭的根基。
——
本体伊都见醒了，从一无边的噩梦中。
她和身边的异能体同步醒来，浑身冷汗，刘海发丝紧紧贴在额头。两人的模样完全一致，都像刚在泳池里泡过水似的。
“噩梦……呵呵，到底是现实还是噩梦。”
捂住苍白的脸，无力的讽刺漏出指间。
异能体，或者说太宰治留给她们的，是比噩梦更像噩梦的地狱般的现实。
满井伊都见从未想过父母的死、桃果的死可以被阻止，也从未想过她的异能其实有机会得到控制。
一直以来，她将太宰视为拯救她的挚友、恋人，视为能越过梦想的存在。可是没想到……他竟然才是那一个，沉默的加害者。
明明知晓他们的死，明明连时间节点都记得清清楚楚。伊都见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男人将恐怖袭击的过程精确到分钟，所有环节一个不落地叙述出来的画面。
甚至在当时他几乎每周都会碰见他们。
她仍然记得，黑发少年和粉色短发的小女孩在她的两侧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音乐剧的话题。她记得缠着绷带的少年在父母跟前介绍自己的模样，乖巧得像一只小兔子，颇得喜爱。
拯救他们，是那样难以做到的艰巨任务吗？
他根本连暴露预知未来的风险都不必冒，只要借口让她的母亲延迟一会儿出门就足够让父亲母亲避开那班地铁。桃果也是，假如能用随便什么理由找她出来玩，同样可以让她躲过灾祸好好活下去。
可结果是，他什么都没有做，甚至在悲剧即将碾压而过的时候选择离开东京。
好不容易……悲剧的中心人物伊都见花费数年时间好不容易对他的离去释怀，怨怪的余烬就被添油加柴重新点燃成熊熊的仇恨之火，将她烧得痛苦不堪。
她无数次尝试以非正常的逻辑去理解太宰的袖手旁观，却发现无论套用哪种想法，得出的答案都只有一个——‘他对他们的死活毫不关心’。
「我到底，喜欢上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留在她心底的少年身影逐渐模糊，残酷冷漠的□□首领无情地取代了他的位置，将伊都见最美好的回忆破坏得彻彻底底，不剩下任何挽留的余地。
「少年时期的他是假的吗？他的脆弱和孤独，他的感情都是虚伪的表面吗？」
比太宰在演戏的更可怕、更叫伊都见无法接受的是……他都是认真的。
他在她面前的样子是真的，他在其他人面前的漠然冷酷也是真的。满井伊都见一直都知道太宰存在着两面，存在着难以言喻的‘黑’。但她没想到，他让许多人胆寒的‘黑’有一天会降临到自己的身边。
归根结底，人都是抱有侥幸心理的自私玩意。
站在太宰的身边时，伊都见可以用好几种借口来为他的残忍开脱。然而当他的残忍也同时对她珍视的朋友和家人生效时，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又全都和捞金鱼的纸篓似的稍微舀了一点水就破了个洞，可笑地任由金鱼随意地在其中穿梭游动。
唯有身在其中，才能切肤地感受到原原本本的苦痛。
被□□强硬夺走厉害异能的恨，因组织间的暴力斗争而流离失所的孩子的无助，黑手党所压迫的底层人们的卑微。
这些伊都见从前意识到却装作平常的无声哭泣，现在全都反哺到她身上，一点一点地喰尽少年少女之间的纯真爱恋和两个孤独之人的互相依靠填补的温馨气氛。
恨与怨，愤怒与懊悔。
——全部，全部的全部。
“老师？”
将这些独立的情感揉碎化为一体的一声称呼，来自声称‘爱’着她的翁长纯成。他在伊都见醒来前就醒着了，但没有急着去洗漱，而是待在原地安静地看她睡觉。
自醒来之后的种种复杂情绪忠实地体现在了伊都见的神情中，毕竟没有人会一起床就忙不迭地掩盖真实表情，于是那一连串的变化全都被旁观的纯成尽收眼底。相比于那个带给她欢欣也带给她悲苦的男人，翁长纯成对满井伊都见的了解如九牛一毛，简直不可相提并论。
可纯成也有纯成的优势，某位□□首领注定无法拥有的优势。
他就在本体伊都见的身边，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她的手臂，一弯腰就能贴在她的肌肤之上——不过，为了避免老师对他观感的继续恶化，纯成在这时候没有贸然‘惊扰’伊都见。
“做了噩梦吗，老师？”
本体和异能体的眼眶不约而同地流下点点泪水，可神奇的是她们的表情并不狰狞。和少年时期因失去双亲和挚友而痛哭流涕的少女比起来，两位伊都见的流泪都非常静默，仿佛在艺术片的摄影途中，悲伤得极端美丽，流下的泪俱是珍珠。
在静默中，她们失去了最最重要的东西，失去了支撑她们走到现在的某种动力。
用睡衣的衣袖吸走丢失的一部分，满井伊都见将失去从身体里被极端的情绪逼出来的某些东西，永远地。
就像她的父母和桃果，再也不会回来。
“……噩梦？大概吧。”
她说，嗓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小鸟。
如果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就好了。
然而她、她们，甚至旁观的他都不可能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现实就是现实，异能体带来的记忆就是确实发生了的昨天。
“我该走了……今天就走吧。”
本体喃喃自语，而异能体感知到她的心意，默默无言地抱住她，抱住另一个自己。就像在那个男人再度出现以前‘满井伊都见’一直在做的那样，自己和自己相互依偎，自己为自己提供温暖与拥抱。
“走吧。”
她，异能体也轻轻说道。
已经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从他手中拿来的新异能，能够拯救她生命的‘希望’……不过是由人肉炼成的延寿药丸，现在回想都仿佛要将吸进去的‘生机’都呕出来似的，真恶心。
——不管是若无其事地将其拿来的他，还是若无其事地将其拿走的她，都一样恶心！
“老师，你要去哪里？”
翁长纯成关心地询问，视线在两位老师之间游弋。
他的存在伊都见没有忘记……虽然没有忘记，但在刚刚决定离开的时候确实没想到纯成该怎么办。‘自身难保’的满井伊都见哪有空闲去管别人的事，只要别再待在异能体的家里，纯成去哪里都好。
“回去。”本体伊都见绕过纯成，压低声音简短地回答，显而易见心情很差，“纯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我现在……没有看顾你的余力。”
尽管出言拒绝，伊都见不认为翁长纯成会乖乖听话。毕竟类似的劝告她说了好几回，没见这位还在被追捕的‘逃犯’有任何反应。然而这一回纯成居然乖乖地一点头，微笑着说：“好。”
这下换作异能体狐疑起来：“本体今天就要离开，所以你也要今天出发，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知道，老师离开的时候我会跟着一起离开的。”
他那么正经地回答了，反倒叫伊都见不好继续追究。以前纯成在罗朱剧组时居住的民宿似乎是翁长家的人一手操办的，想来中间根本没他什么事。练习期间伊都见印象中也没发觉他有自行打理过日常生活，不如说‘翁长纯成’这个名字就代表着与脱离日常的一股奇异的气质。
嘴上一直说着要他赶紧走，但真当了分别的时候，满井伊都见对纯成今后的去向……心存忧虑。
说到底，她其实并不想纯成再被抓回去。
「要是他告白的时机再晚一点，等到我知道了……那件事之后再说的话，也许我不会和前两天一样拒绝他吧？真不走运。」
没有说分手，可是比分手严重数百倍。伊都见不觉得她能和对双亲及桃果的飞来横祸冷眼旁观的家伙继续友好相处下去，事实上她现在做出回横滨的决定都是经过脑海内天人交战才得出的结果。
‘复合’更加是不可能，人究竟得有多么宽广的胸襟才能与约等于‘杀父仇人’的存在坠入爱河？在原谅不原谅他的选择之前，满井伊都见原谅不了自己。
不过再度回到失去一切的那个下午而已，不过再由她自己给自己加油鼓劲而已。
“加油……鼓劲？”
将白色膏体挤在毛刷之上的本体伊都见，对着镜子里的她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梦都破灭了，还有什么需要加油鼓劲的呢……”
随着对新异能的厌屋及乌，伊都见作为演员重返舞台的未来也跟着一起被埋葬。她现在的身体比过去好了不少，但对于高消耗的舞台演员而言仍旧存在诸多不足。倒不是不能够和以前一样硬撑着，但是——没有必要。
她前一个月每天吸收的生机不仅是修补身体，还要用来抹平维持数个异能体的损耗。停止吸收之后不仅仅是不能再让身体复原，她依旧需要承受生机不断流逝的代价。
只不过现在衰竭的速度，应该比较缓慢。
「糟糕透了。」
满井伊都见讥讽镜中的自己。
孑然一身，甚至没有梦想可以一根筋地去追逐。
星星已坠落，再一次地坠落。
这一次又该用什么来转移无处排遣的伤痛，新的‘春天’么？
‘咕噜噜——呸’
漱口水带着可能存在的细菌和脏东西顺着水池口流进下水道，她用力地将牙齿刷得洁白干净。满口的泡沫带来薄荷的清香和一丝铁锈味，吐出一看，颜色已被牙刷的软毛刺开的血染成浅红色。
伊都见对着镜子咧开嘴，果然，右下角的牙肉渗出血丝。舌尖在牙齿外圈舔一遍，腥甜的味道留在味蕾上，微弱地刺激着她的神经。
镜中女性的面貌年轻但有些憔悴，婴儿肥的脸颊似乎因为‘噩梦’的原因又肿了一点。这张脸经历数年好像也没发生太大的变化，顶多是眉眼长开了一些的程度。要是穿回初中的制服，也许她真的可以假装成初中高年级的女学生。
可是镜中人明白，她的内在发生过翻天覆地的变化。
面对像是要将她杀死的痛苦，伊都见比少女时期的自己多了一项苟活下去的优势——‘成熟’。
变得成熟也许并不算什么好事，因为这常常意味着失去了可以任性幼稚的舒适环境。为了在成年人的社会中更好地生存，成熟是必须拥有的特质。
满井伊都见成熟了，所以她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把自身孤注一掷地投入到音乐剧的行业中，尽管如今的伊都见依然存有不逊色的热爱。但这份热爱应当纯粹，而不是被用来逃避现实。
放下梦想，放下纯真的念头，纵身一跃而下，加入浩浩荡荡的人群。
就这样从事普通的工作直到生命终结，碌碌无为地过完剩下的生命也并不可耻。几个月前的伊都见还无法接受的终末，现在的她倒是能够硬下心肠，毕竟面对那家伙、使用那家伙给的异能更加令她受不了。
“……这么说起来，武装侦探社的文员职位也和他有关系。”
捏住小方巾擦拭嘴部的动作陡然停止，她垂头低声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这就是他的目的，让我生活的每个部分都有他的身影。”
「狡猾。」
若是往常，可能伊都见会用‘聪明’来形容他对日常的渗透。在彻底闹翻的当下，别指望她会对这个男人用什么好词汇。
——
因洗漱台被本体占用中，异能体只好坐在床铺上等待。
等待的时间又容易胡思乱想，余光中出现纯成的身影时，她不可避免地思考起关于他的一些内容……为了转换心情。
想起翁长纯成，就会想起他在这几天里持之以恒的爱的告白。没有‘男友’的情况下，说不定自己有几率接受翁长纯成的‘爱’？
「不……大概不行。」
只是稍稍想象了一会儿假使她接受纯成的情感之后的场景，伊都见就生理性地感到不适。
她并非对纯成有意见。
当初的讨厌早就随着罗朱剧目的落幕而消失，真要说的话，伊都见现在对纯成反倒有一点普通的好感。来自于他的某种单纯和听话，来自于内心的一丝愧疚，来自于纯成自带的一种令人不由自主被吸引的气质。
异能体感到不适的，是‘爱’本身。
许多人歌颂，许多人赞美的‘爱’，她却觉得像洪水猛兽。
太宰的‘爱’曾经让伊都见以为是救赎，实际上也没错，救了她一个，放弃其他的所有人。或许这个男人只要有她就能支撑下去，可是、可是她不想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被强迫地变成他一个。
满井伊都见至今仍然相信他对自己深到望不见尽头的感情，但正因为她相信，所以她恐惧。这份祸及父母亲朋的爱究竟会不会再目送 着，目送着她珍视的存在消逝而无动于衷。看着她嚎哭看着她跪在地上，伸手拍拍后背说几句安慰话，却不打算切断悲剧的源头。
这是爱吗？这称得上是爱吗？
……是的，得知真相之前的伊都见在他那里感受到的确实是类似的东西。
所以她变得很恐惧，很害怕这种名为‘爱’的情绪……名为爱的疾病，名为爱的罪恶。行使着爱的名义，将一切都变得糟糕透顶。
“这算什么啊。”
陷入爱之泥沼的女性捂着嘴，死死地捏着皮肉下的骨骼，好像下一秒就要呕出来似的。
将那些美好的、绚丽的、静谧的、值得回忆的过往，全都从身体里挖走。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第62话 「创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