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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七章 锦瑟年华(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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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客栈出来已是黄昏,白日里万里无云的天气此时却阴翳了起来。空中犹如有一面青黛巨幕兜头罩住,视线微微昏暗。街上行人三三两两,四处理悄然亮起的橘灯也被统治着世界的冷色调压下,发出幽冷的叹息。
空气却是凝固而燥热的,在这个已然看不见太阳的傍晚,显得尤为剑拔弩张。西方天气深蓝与橘红仿如两股不共戴天的势力,掎角对立,泾渭分明。那蓝色沉静却隐隐流动着一股由来已久的怒气,橘红里有浓重的朱红斑印,森森若血痕,只不知是因为谁而留下的伤。
如此的歇斯底里,多么像简豫铭和贡嘉芝。
他们的故事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A爱B,B爱C。若将各人对号入座,这个C却已经不在人世,留下A和B各自神伤。
故事发生在五年前,贡家有女初长成,正值情窦初开年纪的少女带着母亲的思念和家人的牵挂前往边境父亲驻守的部邑探望。贡父久不见女儿,父女相聚,自然是欣喜异常,呵护倍加。而初次出远门的嘉芝对于风都美丽辽阔的草原亦是心醉不已,贡父见女儿对草原生活甚为欢喜,便找了自己最得力的部下教她骑术。
这名部下不但骑术精湛,而且年轻有为,一表人才。贡嘉芝的骑术我是亲眼见过的,可想而知教她的人该会有多么英姿飒爽。贡父原本是出于对女儿的爱护,才挑了最出色的人去教她,但他如何也预见不到自己这样的安排会促成爱女坠入情网,无法自拔。
如若这样倒也罢了,郎情妾意未尝也不是一件美事。
可上天偏偏不这样安排。
故事里进入了第三个人,那时的简豫铭比之现在更是意气风发、少年风流。那时他也许是在草原上游玩,也许只是无意路过,然而缘分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风流不羁的小侯爷遇见了一个马背上的精灵,一个可以在马背上起舞的贡嘉芝。
她的风采的确是让人见之难忘,那犹如九天仙女般飘逸而飒爽的英姿俘虏了简豫铭。于是想得到什么从来都能得到的小侯爷有了新的目标,他兴奋异常地跑回父亲那里说自己要娶那名女子为妻。
过程是曲折的,简豫铭花了许多工夫才说服简老侯爷,甚至发誓将来什么都听父亲的安排,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老侯爷终于点头,接下来的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洞房花烛夜,满室红艳的喜房中,当简豫铭满心欢喜地挑起新娘的头盖,却发现她那双灵动清澈的眼镜却是红的。那个在马背上一颦一笑俱是风景的女子,真的就是眼前这个满脸怨恨瞪着他的人吗?那个在蓝天碧原间笑颜明睐的精灵,真的就是此刻满眼通红,仿佛一只被逼到绝路孤兽般流泪的女子吗?
不,不是,不应该这样的!
简豫铭惶惑不解,他满心欢喜得来的宝贝却已经碎了。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他更不知道的是在简府使者带着侯爷亲笔写的提亲书上门提亲的时候,已知贡嘉芝与那名部下日久生情的贡父,在害怕得罪成远侯和希望女儿有个更好归宿的考虑下,仓促将那名部下派去剿灭常在风都和北刖边境扰民的山贼,同时将女儿秘密送回老家,嘱咐亲信严加看管直到简府的人前来迎亲。
贡嘉芝哭过、闹过、求过,可是家里人深知简府的权势,一是不敢得罪,二来嫁给侯爷世子真是一个绝好的归宿,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于是贡府上下一心,无论贡嘉芝怎么苦苦哀求就是把她关在房中,连一日三餐都是由丫鬟送进房中。
贡嘉芝毕竟是个孝顺的孩子,若因为自己而给家人带来灾难,即使她能够与那人厮守一生,内心也难逃谴责。于是她妥协了,妥协给自己的命运。坐上花轿,盖上喜帕,她已经做好了告别过去的准备。然而内心终是不甘愤恨的,简豫铭揭开喜帕的那刻,她望着他,望着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望着那浅浅上扬的唇角渐渐滑下,望着那满面春风的一张脸慢慢迷惑、彷徨、愤怒。
他终于摔门而去,那么高傲、那么年轻气盛的他怎能受得了她的冷漠相对?是,简豫铭当然不会明白。他身上带着太多的光环,他受着太多人的追捧,这与生俱来的优越让他以为只要自己发话,全天下的女子都会欣然以身相许,都会以嫁给他为荣。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皇上不是没有提过要把公主许配给他,然而他却娶了她。他以为她是应该心存感激,他以为自己是以一个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成全了这段姻缘,却不知在这场爱情较量中,一开始就处于下风的那个人正是他自己。谁先把心交付,谁就是注定付出的那个。
新婚之夜的不欢而散,让简豫铭意有不甘。他相信凭自己的条件去获得贡嘉芝的倾慕不是难事,于是他千方百计地讨她欢心。
侯府每天会请芷城各大酒楼的大厨来烹饪,她吃的少,便打发了那厨子从此不再问津。她多夹了一筷子,即把那厨子留下,开下的工钱是酒楼给的十倍。
每十天还有绸缎庄、胭脂斋的掌柜亲自上门,捧了最新最好的东西到她面前。若有哪样东西她多看了一眼,仅仅是一眼,他便命人把那店里所有的同类商品全都搬回侯府来。
她喜欢骑马,他也爱看她骑马。朝廷里风都每年进贡的宝马都是万金难求的良驹,他用钱买不到,还不得已使出小时候耍皮投机的伎俩,才从一个藩王那里得到一匹。
他兴冲冲地拉着她去看马,她的确笑了,骑着马一圈一圈在马场里跑。可回头对他,却依旧冷淡如常。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有时候他真的很想当面问问她,究竟……究竟怎样做,才能让你回到初见时那个拥有纯净笑颜的你?究竟……究竟怎样做,才能……让你爱上我?
简豫铭还是知道了,当他从别人口中知道自己付出了真心对待的女人却想着别的男人,而且对方甚至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小守兵。
他有一瞬间的神慌,却马上压下,冷着脸警告那人不得满嘴胡言。
却是真的,简豫铭从不信到信,这之间的痛苦和煎熬是他自出生以来从未体会过的。他想起新婚之夜她的眼泪,想起她总不肯让他亲近,想起成亲近三月,自己还真的没有碰过她分毫。
他摇头大笑,眼睛里却酸涩莫名。他想起小时候跟族里兄弟一起玩耍,大家都让着他,甚至是刻意地避着他。他那时还很小,却隐隐有些明白他们不愿带自己玩的原因。他也想着法子讨好他们,他们打碎了侯爷最喜欢的古玩,管家责怪下来,他就站出来说是他不小心碰碎的。
他们淘气爬到树上掏鸟蛋,然后作为武器互相扔投。他站在花廊下也看得津津有味,不想有一颗鸟蛋向他飞了过来,砸在他脑门上,蛋汁溅进了他眼睛。他几乎是一下子大哭起来,下人们慌了手脚,太医也从宫里匆匆赶来。侯爷发了火,斥责是谁干得的。他躺在床上隐约听见父亲的声音,太医还在为他清理眼睛,不知道是什么药,熏得他眼睛犹如针刺,眼泪像溪流般止不住。他却还是挣扎着喊:是我不小心,不关他们的事。
他以为自己真心付出了,他们总会对他好。然而不是,那些世族子弟渐渐对他有恃无恐起来,把他的袒护当成了可以任意妄为的保护伞,闯了祸就把他推出去,回头却又把他抛下。
他试图把自己的身份架子统统撂下跟他们去融为一体,然而事实上却是在他还端着那世子架子时,他们对他还有一点儿敬畏;而当他近乎讨好地平和地接近他们时,换来的确是连起码的敬畏都不见了。
既然无法拥有朋友,那他就不需要朋友!
而且随着年岁的渐长,他发现了一件更有趣的事情。那就是他走到哪儿都能得到妙龄少女的青睐,有的爱他的慷慨,有的爱他的身份,还有的也许爱他的人。不过他统统不在乎,他是不寂寞的,日日见新颜,夜夜渡春宵。只要自己开心,哪里还有空去惦记她们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然而草原上的偶遇让他开始回忆曾经真心待人的自己,他第一次情动,第一次产生要对一个女子倾心相待的心思。他如获至宝般把她迎回家,为什么结局会是这样?
难道他的真心就这么廉价?这么轻易让人践踏?
他酒醉回府,摇摇晃晃推开他的新房。新房?这能被称为新房吗?那一夜摔门而去,他以为她终能接受自己,便耐着性子一直等,一直等。这还是那个置身花丛片叶不沾的小侯爷吗?成婚三月竟然还未行过夫妻之礼,说出去谁信?
他带着一身酒气撞门而进,她已经睡下,听见声音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从床上忽的坐起。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目光迷离地望着幔帐中那剪倩影。一步,又一步,他慢慢走过去。她开始有一些慌神,朝里缩了缩。月色射进屋来,照的她一双眸瞳熠熠,却仿佛带上了月光,冷得慑人。
他酒气上来,一把擒住她下巴,嘴唇嗫嚅了一会儿,却还是开不了口。他高傲惯了,那样难堪的话题是属于一个失败者的,他若问了,无疑已然承认败给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侍卫了。他怎么能?他怎么肯?
他眯起眼来,笑。至少有一样他比那个人强,她现在终究在这里,在他面前,在这张属于他的婚床上。他越笑越大声,仿佛入魔一样。
他伸出另一只手去,要抚摸她的脸颊,她却用力别开了头。他终于停下笑,在看不清彼此的黑暗里,他粗暴地撕裂了她的衣裳……
既然无法拥有朋友,那他就不需要朋友!
既然无法拥有爱情,那他就不需要爱情!
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要永远活在他面前,一辈子休想逃开。即使死了,葬的是他家的陵墓,碑上刻的、冠上的是他的姓,末了灵位也得摆在他的府中。她已经被打上了他的印记,身体也完全归他所有。他不寂寞,外边永远有那么多年轻的面孔等着他去阅历,等着他去采摘。他对自己说,女人么,闭上了眼睛还不都一样。
故事进行到这里,似乎已经可以停了。但是渺小如我们永远预料不到,在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等来的不一定是柳暗花明,也有可能是另一道天堑。
你在黑暗中苦苦跋涉,久不见天明。支持你走到现在的支撑力在突然之间被悄然拔去,告知你光明永不会来。那么谁还会来给你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然而上天就是这般无情地毁去了贡嘉芝的支撑力,那名被派去剿灭山贼的男子没有再回来。连尸体都无法找到,消息到达简府。简豫铭知道贡嘉芝就在门外,他不点破,就让她听,就让她死心。
他靠在楠木椅上,饶有兴致地瞧着窗外渐浓的秋色。突然却听见丫鬟凄厉的一声叫喊:“夫人!”
他几乎是冲出去,书房门槛很高,他大意被绊了一脚,几乎跌摔出去。身后上来搀扶的侍从是从小看他长大,还从没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时候。他被人扶着问伤着哪里没有,整个人木在那里,只看到贡嘉芝昏倒在书房外,裙衫下血流蜿蜒,触目惊心。
是他的孩子,已经有两个月。
他恨,为什么要他的孩子给那个人陪葬?凭什么?
太医跟他说的时候,他几乎眼睛充血。双拳紧握,牙关战战,还没等太医说完,他就愤恨地冲进房去,丫鬟婆子拉着他说不吉利不能进,他大力推开,十几个人被他掀翻在地。
他走到床边,几乎想拎起她来质问,目光触及她惨白的脸色却止住了脚。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唇瓣毫无血色,神色却是安详的。安详得仿佛要消失一般,太医紧跟进来,他这才听清自己不但失去了孩子,很有可能连她也要失去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了太医一样,那是个须髯花白的老者,被他这样一眼,却盯得心慌神骇。他踉跄着步子转身出去,直直离开了府。
他依旧去了销金窟,整整三夜没有回家。最后是老侯爷差人将他带回了府,从来不曾对他的荒唐加过半句指责的老父,指着他骂:当初是谁好求歹求让我答应这门亲事?你在外边怎么样我都随你,现在她快要死了,你就不能安生点,送完她再出去胡闹吗?早知道你只是一时兴起,回来腻了又扔在一边,我当初就不该由着你性子把她娶进门来!
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还是笑:爹,我后悔了还不行吗?
入夜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房中袅绕着淡淡的药香,却没有点灯。一道黑影靠坐在床前,他在黑暗中觉得很安全。那三天纸醉金迷,一颗心却止不住的慌乱。
他竭力想要灌醉自己,想要摆脱那种掌控不住的心慌。然而越是尝试,却是徒劳。他有好几次搂着枕边的女子叫她的名字,惊醒之后满头大汗,以为从此阴阳永隔。
他想不到自负风流的自己竟会有害怕得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然而此时此刻,在她床前,在这黑暗中,他终于感到自己的一颗心回归了原位。真好,她还在,还在他伸手就可触及的地方。
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依偎在他掌心是那么娇弱无骨。她的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浓重的夜色中,他缓缓、缓缓地将那只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他微微浅笑,一如初见她时。虽然内心震动,眼神惊艳,流露到脸上却只是一种运筹帷幄般胜利的浅笑。
他轻语呢喃,声音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你不许死。你若死了,我就让你的家人给你陪葬,我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在他话音还没落下之前,从他另一边的脸颊上,却有一行液体缓缓滴落。滴落在她的手感受不到的一边,一如他的感情,离他即是咫尺也是天涯。
不知道她是受了他的威胁,还是自有老天庇佑,她真的一天天好起来。
在她能下床的第一天,他娶了二房。自后,自然有三房、四方、五房……
其实那晚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只是他永远也不可能说出口,那是他留给自己这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唯一的、最后的尊严。
“只要你活着,活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我便永远、永远不再逼你。你想怎么样都好,心里头藏着别人也罢,只要……只要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