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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七章 锦瑟年华(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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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娘一听说我要去赴罗小姐的生日宴,手中正往脸上敷的黄瓜片骨碌碌地掉在了地上。
自从她传授我内服外敷的花瓣美容法之后,我也对保养——这项女人终生为之奋斗的伟大事业来了兴趣。两人平日里有空就交流心得,云娘听我说黄瓜蛋清之类的东西都能往脸上抹之后,也好奇的试了几次,对效果赞不绝口。加之如今时值暑日,往身上贴几片黄瓜片更是她每日的必修课。
她顾不得去捡地上的黄瓜片,几步掠到我身边道:“你说真的?你真当要去给那个罗府小姐庆生?”
我拿起桌案上红色镶金的精致请柬递给她:“顾公子亲自派的请柬,难道还会有假?”
她瞄了一眼那冒着火红金光、散发着逼人贵气的邀请函,道:“你真要去,那可想好要送什么贺礼了没?”
我皱皱眉:“没呢。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罗府里只怕多到没地方摆,送上门去人家也不开眼;想送一些别致的小玩意,一怕一时半会儿淘不到好东西,二怕礼轻了,显得不够诚意。”我吐了一口气,趴在桌上道,“云娘,你倒是帮我出出主意啊。”
云娘轻哼了一声:“让我出主意,那也是馊主意,你还是自个儿掂量着办吧。”隔了一会儿她忽然又莫名地笑了一声,“你知道当初我在倾君坊做得好好的,为何会被发配到一个门庭稀落的伊唱园吗?”
我摇摇头,云娘低头笑了笑,捻起手心中的黄瓜片玩。
“那年也是这罗府小姐大摆宴席,罗家名下、稍稍还有点脸面的掌柜都要应邀赴宴。我听人说罗小姐自小喜爱养些猫猫狗狗的小畜生,碰巧那时城门口有人在卖一只浑身雪白的长毛宠猫,甚是漂亮。便想着这小畜生兴许还能讨个东家小姐的喜爱,就花了好些银两买下。”
那黄瓜片被她蹂躏得不成样子,可她还是没停下手:“可惜呀,人算不如天算。那白毛小畜生野性未除,生生给了罗小姐一爪子。”
我目光一跳,被猫抓一爪子,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何况又是一个身娇肉贵的千金小姐。
“后来呢?”
“后来?”云娘撇了撇嘴,“人家千金之躯,即使因为这猫掉一根头发,我也是战战兢兢,更何况是破了皮、流了血?顾公子发了很大的火,差点要把我交给官府。罗家的影响力,想必如今你也是知道的。罗家送去要办的人,他们自然是尽心尽力从严处理,不落个身首异处,也会定个蓄意伤人的罪名,从此不见天日。”
说到这里,云娘又缓缓摇了摇头:“这人命啊,有时候就是这捉摸不透,一下上天一下入地的。”
“那你……”我轻声问道。
“我怎么没事是吧?”云娘脸上绽出一个笑,“多亏有任二爷,求了顾公子几天几夜。顾公子看在他自小为罗家跑腿办事、如今又是罗府第二大总管的份上,才终于答应对我从轻发落。只让我离了职,罚了两年的工钱。”
“任二爷看去五大三粗的,倒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好男人。”
“是呀,他是个好人。”云娘垂着眼眸,手心的黄瓜片被揉得失去了水分,软绵绵的瘫在她指间。
“既然云娘身边早有这样懂得珍惜你的人,早应该做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才是,为何还要像现在这样抛头露面地赚辛苦钱?”
等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悠悠答道:“你有所不知。任二爷在与我相识之前早有妻室,就连孩子都有三人了。我即使嫁给他,也是做个小。”
我没想到任乃武原来早有妻室,一时答不上来,云娘又道:“我有时候想想自己年岁也不小了,又混迹于歌欢乐场上,身家没有人家清白,实在不应该挑三拣四。再说任二爷待我也是真好,我做个小又如何了呢?”
“可是回头想想,人这一辈子是不能走错路的,一步错步步错。万一我进了他家门之后,过得并不如意,那我该如何是好?上有公婆,下有他的孩子,还有他那几位先进门的妻妾,中间隔着这么多人,万一我与他们有了矛盾,他一次或许能站在我这边,但能保证次次都站我这边吗?我又是自由惯了,不喜欢大家大院的那许多规矩,也受不了一点点委屈。”
这或许是谁都回答不了的问题,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云娘你心里是真喜欢任二爷吗?还是只是心存感激?”
她好像没想到我会这么问,过了好久才道:“我也不知道。”她想是勾起了什么回忆,低语般地说:“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过那么一个喜欢到一想起就会心疼的人。跟他在一起,我总是笑得特别多,当然也哭得特别多,整个人就好像得了魔魇一般。因为一句话就会开心得一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又会因为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就哭得昏天暗地,哪像如今……我都不知道流泪是种什么滋味了。”
想想当年的云娘,必定是个如花美人,只是不知什么样的人才会这样轻易左右她喜怒哀乐呢?
“那人现在在哪?你们为何没有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突然间就消失了。我到处找他,他住的地方,他时常去的地方,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到处不见人。”云娘怅然叹了一口气,“一眨眼也十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他,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这个人根本没出现过,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我轻轻扶住云娘的肩头,想要安慰几句,门上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只听虎子在门外道:“希姐姐在吗?院外有人找你。”
我凑在云娘耳边道:“快别伤心了,再不济,我们两个可以相依为命,也不是不能过。”
云娘笑着点点头,我转身开门。虎子的个头又窜高了不少,五官也愈见深刻,有隐隐的男子气概散发出来。一边向楼下走去,我一边问他:“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吗?”
“不知。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只有个车夫坐在车辕上。”顿了一顿,他又道,“不过那马车看去该是是富贵人家的。”
“嗯,我自己去看看吧,你去帮别的吧。”
“知道了。”他转身走去,我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他,“等等。”
他站住脚:“希姐姐,还有什么事吗?”
“你切一条新鲜的黄瓜给云娘送去,记住要切得薄薄的。”
大概虎子是以为云娘要吃生黄瓜,也没有多问。看他要往厨房走去,我又问:“虎子,你今年几岁了?”
他眨眨眼:“十一。”
原来比汀沅还小,我笑了笑:“行了,没事了。”
来到门口,果然见到一辆停在路边。马车是用上好的紫楠木而制,通身紫黑色,没有一点瑕疵。而车盖及幕帘,旁人也许认不出,我却认出那是宫中每年都要进献的贡品。烟青色的缎子,繁盛而含蓄的绣工,真正是内敛的张扬,低调的华丽。这样一辆马车,即使拿来做御驾也不是不可,然而马车帘子一掀,下来之人竟是粉黛。
她也正好看见我,欢喜道:“又见到姑娘了。”
我笑着上前:“原来是粉黛。”侧头又望了一眼她身旁的马车,“今日怎么得空?侯府里放你假了?”
又怎么会派一辆如此华贵的马车?
她摇了摇头:“我是陪夫人一道来的。”
“夫人?”
“是呀。”
这时车帘子微微掀开,在侯府见到的青衣美人出现在眼前。
“突然拜访,打扰南希姑娘了。“
她的声音柔和而细腻,配着她脸上婉约典雅的笑颜,真是赏心悦目。
“夫人客气了,夫人大驾光临,南希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柔柔地弯起嘴角:“其实今日找姑娘是因几日前的骑马之约,不知姑娘今日可得空?”
出城去骑马也好,再加上这是小侯爷夫人的邀请,又怎能拒绝?当下应了,返身回去跟云娘交待了去处,骑了玛雅就要出门。
朗也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执意要跟着说保护我,看来是他对我在侯府出的意外还心有余悸。我拗不过,再加上也不好让青衣美人久等,便点头答应了。
于是玛雅由朗也骑着,我和青衣美人还有粉黛同坐于马车中,一路优哉游哉地向城外行去。马车里有淡淡的兰花香,青衣美人言谈甚少,倒是粉黛一改在侯府唯唯诺诺的丫鬟形象,一路与我说东扯西,显然是在这位小侯爷正室夫人面前自由惯了。
青衣美人只是淡淡地笑着,听着,偶尔出一回神,偶尔跟着微微抿一抿唇。我瞅着间隙对青衣美人道:“夫人平时都有些什么消遣?可否说来与南希借鉴借鉴?”
隔了一会儿,她才柔声道:“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无一精通。从前很爱骑马,只是如今很少出门,怕连这个也要荒废了。”
我一时接不上话,静默了几秒,青衣美人又道:“我姓贡,名嘉芝。我长你几岁,姑娘若不介意就叫我姐姐吧。”
我说:“这怎么敢?南希不敢高攀。”
“我原就不喜这些,在侯府里是迫于规矩。在外,就不必拘谨了。”她清冽如水的眸瞳中有微微的无奈和定定的坚持。
我微微一笑:“那南希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贡姐姐。”
她缓缓漾开一个笑,又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眼神纯净而柔媚,言语温婉熨帖,再加上生的一副楚楚动人的秀丽姿容,这样的女人该是绝大多数男人都无法很不愿抗拒的吧?只是简豫铭为何会有那样的表现?明明应该是蹀躞情深的一对是什么阻挡在二人之间?
到了目的地,下了车来见眼前是一道青砖筑成的绵长围墙,正中是一个青灰色的漆木大门。门口有几个灰衣小童立在那边,见我们到来,纷纷迎上前,牵马的牵马,引路的引路。
那些小童一口一个夫人,恭敬得不得了,贡嘉芝却依旧维持着那个温柔而疏远的笑容,没有过多反映。粉黛介绍说这是侯府下的一个别苑,离芷城大约有三十里的路程。
我们走了大半日,此下已是时近中午。一个小童引了我们前去用膳,一路行去,发现这个别院从外边看起来很是朴素,里面的花花草草却不是芷城本土所有。我认出有其中好几种都是风都草原上见过、但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
那些原本生长在戈壁草原上的顽强小植物被细心种植在水土肥沃的园子里,一簇一丛,长得都要比草原上更高大、更繁茂。五颜六色的小花开的热闹,在一片苍翠郁绿中看来格外娇艳。
隐约记得粉黛说过贡嘉芝的父亲好像是驻守边疆的朝廷官员,我稍稍一想,便猜测这是简豫铭为了讨美人欢心,不远千里特意命人从风都草原移植来的。这等劳民伤财的事也真的只有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腐败分子才会去做,只是既然愿意这样煞费苦心,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为何会落得如此田地?
都说女人爱八卦,我开始还只是因着简豫铭的关系想好好了解这个贡嘉芝。而现在则纯粹是被好奇心所激,八卦的天性完全打败了其它念头,占据了我全部心思。这个女人,到底有怎么样的过去?和简豫铭之间又发生过什么?这种种迹象掩盖下的真相,到底会是什么?
吃过午饭,那青衣小童照旧在前方带路。我走在贡嘉芝的身后,走过中庭、穿过一片高大的白杨林,来到了一片茵茵绿草地上。草地颇大,目测约有两个足球场的样子,围墙只围了草地的南北方向,东边是大门所在,西边却接着一座小山丘。缓缓的山坡上伫立着大片的修木,一直蔓延至草坪。
另有几个小童各牵了一匹马已等候在草地上,玛雅也在其中。它老远就看见我,长长地嘶鸣了一声,惊得其余几匹马连连退步。
贡嘉芝钦羡地说:“南希的马果真不同凡响。”
我走上前,拍拍玛雅,笑答:“夫人也是识马之人,可愿亲自试一试我这远道而来的玛雅?”
她笑了笑:“当然愿意。”
我凑在玛雅耳旁嘀咕了一阵,其实也没说什么正经话,只是玛雅颇识人性,往往我几个小动作它就能准确领悟我的意思。我嘱咐它不能对侯爷夫人耍小性子以后,便将缰绳递给了贡嘉芝。
那几个青衣小童见他们家夫人要上马,立时慌了神,想要阻拦却又有所顾忌。贡嘉芝充耳不闻地翻身上马,光是这一个动作就比我强上许多,一看就是一个善骑的老手。
玛雅低鸣了一声,便撒开蹄子驮着贡嘉芝朝草地深处驰去。开始玛雅的速度还比较慢,渐渐的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朗也一直站在我身旁当隐形人,粉黛和那些小童都是一惊一乍,惊叫连连,生怕把他们主人摔着不好交代。
绕着草地转了三圈左右,我见到玛雅速度渐渐又慢了下来。不经意一眨眼却发现马背上不见了人影,心头一慌难道玛雅真把贡嘉芝摔下马去了?再定睛一看却是贡嘉芝抱紧了马脖子,身体紧贴着马肚子在侧骑!我还来不及感叹这高超的骑术,只见她忽然又变换了姿势,以单手支撑身体,整个人如悬空一般立于马鞍上,而且不间断地还做了几个漂亮的翻身!
这哪里是在骑马,分明是在马背上起舞!我内心激动,一个吊在嗓子口的“好”字还未喊出,朗也倒是难得先赞了一声:“好俊的骑术。”
这一声仿如惊雷,将看得出神的粉黛等人召回了魂魄。一干人如梦初醒般用力拍手叫好,纷纷叫着:夫人真棒,夫人真厉害。
贡嘉芝则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她和马的世界。又或者那世界里还存在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人和事物,只是她内心已将通往那个世界的大门轰然关上,甚至很有可能连简豫铭也一并隔离了在外。
正当我正出神的时候,耳中听见马蹄声渐进。抬头见贡嘉芝直立在马背上,策马从远处直奔我们而来。她今日因为要骑马,穿了一件窄袖荷绿短裙,腰间系了一条水绿蝴蝶结长穗带,头上发髻轻挽,缀着几粒等圆的莹白珍珠。站在马上,裙裾飘飘,丝带猎猎。本就姿容秀丽,气质温婉,此刻她在蓝天白云与郁郁葱翠中,凌然立于通体雪白的玛雅身上渺渺而来,真叫人错以为是九天仙女下凡尘。
只见她渐渐逼近人群,速度却丝毫为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些侍童此刻如临大敌,想要上前护主,却又害怕被玛雅疾驰的速度伤到。我有些担心,朗也也走近了两步,想把我拉到一旁。人人都憋了一口气,忽听玛雅一声长嘶,定定地立在离我们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而贡嘉芝仍然身形未动地立于马背上,对着我展颜一笑,犹如一朵菡萏傲然绽放!
回城的时候,告别了贡嘉芝,又让朗也先回“姗姗来迟”。他冷着脸不说话,我也顾不得了,支吾了几句,便独自一人来到一家客栈,去找楼满风。
谁知这个人竟然不在,掌柜说是早上出的门,到现在还没回来。我点了一些点心,又要了几盏解暑的冰镇绿豆汤,坐在大堂中守株待兔。
兔子来得倒也快,我才吃完一晚绿豆汤,就看到楼满风走近了店门。他看到我却一点也没有意外,照例勾了勾嘴角,一副掌控全局的样子走过来。
“呦,怎么吃这个?”他翻开那个盛绿豆汤的磁盅,颇为嫌弃得皱眉道,“小二,给我来一盅冰镇糯米茯苓奶霜。”
东西很快上来,楼满风用修长好看的手指捻开盖子,一勺一勺悠悠地往碗碟用舀。看来这人还真是喜欢比耐心,行,比耐心,我认输!
“不知楼公子从哪里来?”
他眼也未抬:“南希又是从哪里来?”
我哼了一声:“从小侯爷在城外的别苑而来。”
“可是那个专为小侯爷夫人建的别苑?”他神态自若地盖好盅盖道。
看来他果真知道什么,我问:“你与小侯爷夫人,可是旧时?”
“呵,南希还真是开门见山啊。”他终于看了我一眼,纤长的睫毛一番随即又垂下眼去品尝美食。
“我不像公子这样悠闲,当然只能直接一点了。”
“这里的茯苓奶霜做得不错,你要不要尝尝?”说着,他煞有其事地帮我盛起点心来。
“谢谢。”我望着他的眼睛,“可惜我来不是为了品尝点心来的,我想知道楼公子所知的、关于小侯爷夫人、以及他二人如今为何会成怨偶的全部事实。”
楼满风微笑着放下勺子,扬眉看我。
“楼公子会答应吗?”我笑眯眯的问道,有事相求首先要有个好态度!
他不置可否:“南希这么想知道?”
我点点头:“没错。”都被折磨一天了,还从来没这么八卦过!
他再笑:“可惜本公子不喜欢有来无回的交易,我若应承你,你能回报我什么?”
小气的男人,斤斤计较的男人!哼!我心中骂了几句,脸上却笑容未减:“那公子要什么样的回报呢?”
他状似凝神细想了一瞬:“暂时想不到。”脸上忽又现出一个不羁的笑容,“要不姑娘先欠着,等将来我想到了,再告知姑娘,如何?”
眼皮一跳,这不是张无忌和赵敏之间的桥段吗?可是为何在我身上就被倒过来了呢?但是现在有求于人,只得先认了再说。
我撇了撇嘴:“那好吧,我答应你。你现在可以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