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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七章 锦瑟年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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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何年?香屏此夕,东风吹送相思。
记巡檐笑罢,共捻梅枝。
还向烛花影里,催教看、燕蜡鸡丝。
如今但、一编消夜,冷暖谁知?
当时。欢娱见惯,道岁岁琼筵,玉漏如斯。
怅难寻旧约,枉费新词。
次第朱幡翦彩,冠儿侧、斗转蛾儿。
重验取,庐郎青鬓,未觉春迟。
用上好的羊毫笔蘸了黛磨,在轻薄的素纸上一笔一划细细写罢,乌黑如玉的颜色斑斑栖于纯白若雪的纸上,尤为袅袅生姿,分毫毕现。
闻着浓郁的墨香,想起曾经在课堂上品析纳兰容若的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时,老师说词人在除夕守岁之际吊念亡妻,以乐景写哀情,愈显凄凉。
最后那句“庐郎青鬓,未觉春迟”出自“自恨妾身生较晚,不识卢郎年少时”,几乎牵动了班上所有思春少女的同慨。
深爱一个人,便希望自己每时每刻都伴他左右。一起笑一起哭,同赏日出,同眠月下,错过其中的一分一秒皆是遗憾。这样深的情感该需要多么大的气力去爱?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将对方无限放大,而将自己无限缩小,那爱情的天枰怎能平衡?怎能永恒?
当时的我不明白,现在的我依旧不明白。单单感动于这深情,而没有亲历过“君生我未生”,便无法轻易感同于一个“恨”字。这乐景背后的哀伤于我而言,终是隔屏赏花。
只是今日写来,在落下那“锦瑟何年”四字后,笔端却忽然失了力道。这一句出自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年,一弦一柱思华年”,意谓已记不清过去的美好时光是在哪一年,锦瑟二字比喻青春年华,一个何字,便将这华美的青春空落落地抛在了人生长河中,无处着力,无处安放。没有明言的恨,却只深蕴的怅。
想起晨起赶赴太学院、入暮在云裳馆对月寄思的日子,竟仿佛已然过了一世。那些时光,连同心底从前世带来的夙愿一起,统统被现实的无情碾碎,并随岁月的洪流飘散而去。
从简府回来已是第五天了。那日牵着玛雅,还没走进院门,迎面就上怒气冲冲往外赶的程落枫。他胸前的衣服皱巴巴的,发髻也有些散乱。他看到我,愣了一愣,才冷嗤道:“怎么?舍得回来了?”
我看他一副狼狈的样子,再加之额上那一大块青紫瘀痕,也不跟他一般计较。
目不斜视地走进院来,又看到两眼冷战战的朗也立于荷池旁。朗也见我进来,僵立了一瞬即走上前来:“小姐……”叫了这一声,似乎又不知该说什么,只紧紧盯着我双眼,好像在求一个答案。
“你回来的正好,好好管管你的这头野狼,别像头疯狗似的有事没事到处咬人。”程落枫闲闲站定,一边整理衣襟一边嘲道。
朗也眸光一闪,冰冷的蓝色又加深了一分。我看了一眼程落枫,再看看朗也,想是刚才两人又有过身体接触了。我轻轻碰了碰朗也的手臂。他顿了顿,转头看我,我展颜道:“朗也,你帮我把玛雅牵回马厩去,好吗?”
他默然不语,微微垂下眼睫,接过我手中的缰绳向马厩走去。待他转过月门,我望向程落枫:“你做什么老惹他?”
他眼皮一跳,眉间似隐着怒气:“动手的是他,受伤的是我,你反而说我的不是?”
“朗也的经历与常人不同,性子又冷僻了一点。可若不是你言语中多挑衅,他也不会出手伤人。”
“哼,他是你的人,你自然是帮着他说话。”
这厢的说话声很快引来了云娘她们,姑娘们围着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在说她们昨日在静安寺做了些什么事,有在问今晚的宴席是否会兑现,我一张嘴巴真不该先接谁的话才好。
瞥见程落枫最后瞪了我一眼,转身走出了院门。耳中又听云娘撂下一句:“吊嗓子的继续吊嗓子,排舞步的继续排舞步”,便拉着我上了楼。我自知少不了她的一顿盘问,便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尤其是简豫铭那两位厉害的夫人以及粉黛说的那个苦命的丫鬟,只将那人下水相救一事简要跳过。云娘亲切问候了那两个蛇蝎女人的祖上,又对我嫁入侯门大业的前途表示了担忧,别的倒也没有多问。
按着约定,“姗姗来迟”停业一天。厨娘在我“什么贵买什么,什么难做买什么”的指示下,又经过云娘同意,特意去酒楼请了一位大厨回来掌勺。
八宝填鸭、脆皮烤乳猪、炒珍珠、鸡佛手金卷、炒墨鱼丝……一盘盘的珍馐摆了满满一桌子。众人坐定,杯盏交错,欢笑频频,好不热闹。
酒至未酣,一干人提议抽花签。原本这是闺阁女子玩的游戏,在座之人,程落枫本就生的可以当做半个女人,沿歌则是身纤单薄,唯一一个有点男子气概的朗也又不熟悉这酒席间的戏玩,是以都被姑娘们剥夺了发言权。
一丹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签。她摇了一摇,放在当中有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是五点,数至汀沅,她便笑道:“各位兄姐,汀沅就僭越了。”
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凌然立于涟漪之上的婷婷水仙,题有“但为情冢”四字,另有一行诗隽与其旁“幻成痴绝女儿花。”又注云:“在席各位共饮一杯,此为花中痴儿,任是黯然也情牵。”
可杏首先笑了出来:“别的我也不懂,看这又是情、又是痴的,莫不成在说咱们汀沅是个情痴?”
众人一听,也纷纷笑出声。汀沅难得红了脸,手里那花签丢也不是握也不是,对着可杏嗔道:“可杏姐就会取笑我,看你一会儿掷个什么签。”
我看这签中“情冢”、“黯然”,心中微微一怔。转念又想不过是玩耍的游戏,作不得真,见汀沅难堪便安慰道:“我看这签是顶好,痴绝女儿花,必定是玲珑通透之人。稍稍愚钝一些,还担不起这个名头呢。”
汀沅脸上稍霁,大伙儿附和了一阵,便端起酒杯共饮了一杯。
“看这回轮到谁。”汀沅得意地笑了笑,掷了个十六点,却是云娘。
云娘“呦”了一声,笑吟吟地从签筒中抽出一支。我正好坐在云娘身边,见签上画着一枝繁华似锦的桃树,上头题着“占断春光”四字,诗云:“明媚谁人不看来。”又注:“同贺掣者三杯,诸席陪饮一杯。”
在众人的哄声中云娘饮了酒,我附在她耳边道:“如今你可还要说不见有缘人?‘明媚谁人不看来’,啧啧,只怕到时候你反过来要担心追求者太多,嫁不过来呢。”
云娘笑着瞅了我一眼,素手一掷,是个八点,轮到一丹。一丹抽了根荷花签,题字曰“堪笑荣华”,诗云“清净本因心。”众人都道此签准,一丹本就淡定温良,甚配荷花的洁身不染。
一丹笑着掷了个了六点,这下是轮到回暖。伸手取来一支,画着一藤荼靡爬满墙头,星点灼灼,繁花如锦,题字曰“韶华盛极”,诗云“开到荼靡花事了”,又注:“掣到此签者当同对席之人共饮一杯送春。”
回暖的对席之人是朗也,他显然对这游戏兴趣缺缺,众人让他饮酒,也只沉默不发地喝了一杯。
荼靡开在春末夏初,花期将尽,含有韶华不可追、往事终将逝的寓意。荼靡花开,意蕴生命中最灿烂、最繁华或最刻骨铭心的爱即将失去。
记得《红楼梦》里,众儿女也是掣花签戏玩,掣得此签者是麝月。那个等到众芳凋谢却依旧留在宝玉身边、在最末花期才盛放的麝月。那“送春”二字是在是太确切不过,送春,也送人,更是送情。
只是当时坐在席中、随同众人言笑晏晏我如何也想不到,划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这一朵荼靡花,这一朵送春花,会如谶语一般再次主宰另一个人的命运。
回暖再掷,不想竟然是我。我稍愣了愣,含笑抽出一根。象牙花签沁凉,与掌心指尖肌肤相触,生出微微的寒。晕黄灯光爬上晰白签身,只见签上画了几朵随风飘零的花瓣,地上躺着错落的花苞,仔细辨认才依稀认得是某种豆类的花,题着“地角天涯”四字,下有诗云:“换了我心给你,才知……”那后面却不知因为什么被磨去了字眼,模糊不能辨。
汀沅“咦”了一声,“奇怪,才新买的花签怎么就被磨成这样?”
我不以为意,笑着将花签放回。众人也是不解,纷纷提议让我再抽一次。回暖手里捧着签筒,用力掣了掣,慢慢递过来。她看着我,眼眸深远,笑意微敛,恍惚有种莫名的孤绝。我轻轻抽出一根,慢慢翻转花签。
汀沅翘着脑袋:“是什么花?”
我无奈地摇摇头,将这再次回到我手中花签示向众人。大伙儿“哦”了一声,直叹这签与我有缘。
众人嚷着把这签取出,再让我抽。我笑言愿自罚三杯代替,大伙儿也不再坚持。三杯酒下肚,我拿起骰子掷了个五点,数去是沿歌。
今晚话最少的除了朗也就是沿歌了,我用力掣了掣签筒,道:“该你了。”
他微笑着站起,抽出一个签来。上面画着一片萧萧的芦花岸,岸边有一株艳丽的红枫。小小的花签之上,清风拂过芦花丛,掠起茫茫花絮,飞向那艳姝枫叶,简直栩栩如生。一旁题字曰“月华欲浓”,附诗云“清霜醉枫叶,淡月隐芦花”,下注有“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
上家是程落枫,下家是回暖。沿歌眼神中似乎闪过什么,我看在眼里却没有捕捉到其中的情绪。众人皆道此签奇怪,含义不明。程落枫端起酒杯,对着回暖做了个同饮的姿势,便仰头喝下。
沿歌掷了十一点,数去便是可杏。抽了一支出来,上面是一朵并蒂莲 ,题为“联春绕瑞”,诗为“水月精魂同结愿”,另注曰:“得此签者,必得佳婿,在席同贺三杯。”
才一念完,汀沅就好似打了翻身仗,一个劲的调侃可杏。可杏陪着众人饮了酒,脸色嫣红,分不清是因为酒还是害羞。
接下来轮到程落枫,他放下酒杯,挑起修长的手指闲闲抽出一支。其上画着一丛破夜而出的山茶,花叶跃然,气势凌决。题字曰“人间无此”,诗云“绛艳独出凌朝曦”,注曰:“不似花魁只作去年花,诸席共贺三杯,掣者可命在座一人对饮。”
我几乎是一瞬间笑起来:“这签好没道理,山茶怎能胜过花魁?”
众人端了酒杯欲饮,我看程落枫完全听不出我话中讽刺的意思,好没意思便也端起酒杯要喝。
“且慢,这签可说明了我得让其中一人陪我对饮,这么着急喝下去,那对饮之人岂不是要多喝三杯了。”他眉眼一转,幽深的目光向我投来,勾唇一笑:“那便是你吧,如何?”
喝就喝,我重新举起杯盏,作势要饮,谁知他又叫住了我。
“这对饮的规矩可不是这样的。”他对我招招手,目光示意我过去。我不知他要玩什么把戏,便说:“那规矩是什么?你且说来听听。”
“倒也简单。”他垂下眼去,把玩着桌上的酒杯,一会儿又抬起眼看着我笑道:“咱们两个换一个酒杯便好。”
这种把戏程落枫汀沅她们是玩惯了的,也没有个忌讳。这会儿子都看好戏似地看着我们两个,我把心一横,难不成比古人还放不开?当下起身走过去,把自己的杯子往他面前一放,从他手里拿过那只被揉的温热的杯盏,仰头喝尽。
程落枫笑了笑,也端起我的酒杯洒然饮尽。
轮到程落枫掷骰子,七点,轮到朗也。他抽出一支来,眼尖的汀沅叫了一声:“呀,跟回暖姐姐抽的是同一支签呢。”
众人一瞧,可不是。那一行“开到荼靡花事了”的小字,跃入眼帘仿佛还带着方才的余温。先前回暖掣得此签,对她对饮之人正是朗也,不想现在朗也抽中,他二人又得对饮一杯。
汀沅拍手道:“真正有趣,回暖姐姐和朗也哥哥好像约好似的。”
朗也默然不语,只是依着规矩喝了酒。回暖也大方地同饮了一杯。
众人正笑谈,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什么事这么热闹?”
大伙儿闻声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迈进大堂,竟是顾寻楠。
真正是稀客。
我立马起身相迎:“顾公子大驾光临,请恕南希有失远迎。”
他微微一笑:“姑娘客气了。”
“昨日公子在侯府上对南希多有照料,未曾登门道谢实在失礼。”
“不过是举手之劳,姑娘无须挂心。”
我顿了一顿,望住那双闪着淳净光泽的琥珀色眸瞳,问:“昨日……救了我一命之人,公子是否与他相识?若是相识,还请公子告诉我他家住何处。救命之恩,我定该当面道谢才好。”
顾寻楠淡淡应道:“不过是我府上一个家丁,昨日正好在侯府办差事。恰好见到姑娘有危难,救人心切,才对姑娘多有冒犯,还请南希多担待,别跟他一般计较。”
他说得这样客气,好像刻意在避开什么。我还欲再问,顾寻楠目光望向我身后一干起身相迎之人,笑道:“南希你真的还不打算请我进去吗?”
我尴尬地笑了笑,让开了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他走上前,我跟着回到席边。姑娘们纷纷对顾寻楠问了好,云娘也端出当家人的气度,仪态大方地命人给顾寻楠上茶。
“不麻烦了,”他对道,“原本想来‘姗姗来迟’喝杯酒,不想今夜如此不巧。
云娘道:“顾公子若想喝酒,我即刻命人准备包厢,备好酒菜。”
“一人独饮,岂不无趣。我看方才甚是热闹,在院子就听到声响。不如让我加个座,与诸位同饮同欢岂不更好?”
云娘显然没想到他这么没架子,讪笑道:“公子身份尊贵,与我们一桌,只怕辱没了公子。”
顾寻楠的眼光望堂中之人一扫,最后望向我道:“不知南希可欢迎我入座?”
我愣楞道:“公子若不嫌弃,自然是欢迎之至。”
云娘命人在席上加了座,添了碗筷,众人才又坐定。顾寻楠夹了菜悠哉吃着,座中之人却好像被失了定身咒,一个个都没了声响。姑娘们呆座席上,好像身临虎穴一般,动作小心谨慎。我看到汀沅慢慢在剥一个虾壳,那手真如晚期肌无力患者,半天都没有撕下一个壳来。又见沿歌低垂着头,既不喝酒也不吃菜,不知在想什么。
朗也是最镇定的,原先在喝酒,现在还在喝酒。
程落枫倒是安静了不少,端了酒杯,目光不知看向何处,沉默地喝酒倒酒。
顾寻楠终于意识到不寻常,他放下筷子,笑着问:“方才可是在玩什么游戏?”
云娘笑着答:“是,在玩掣花签。”
“哦?”顾寻楠勾了勾唇,“怎么不继续玩下去?”
“这……”云娘笑道,“这是闺阁游戏,怕顾公子不喜…….”
顾寻楠轻轻打断:“座中女子居多,自当以姑娘们最先。”
我看汀沅她们都还不太自然,于是率先道:“朗也,该你掷骰子了。”
朗也闻声看了我一眼,拿起骰子掷了个十五点,谁知正好轮到刚入座的顾寻楠。他慨然一笑,从签筒中抽出一支。
签上画着一朵山野幽兰,题有“岂为寻常”四字,附诗云“山中觅觅复寻寻,觅得红心与素心”,又注曰“渺渺山水间,幽幽天地宽。掣得此签者性喜逍遥,可自开一题。”
顾寻楠想了一瞬,忽然道:“自然让我自开一题,那便请在座善抚琴者弹一曲,以此助兴可好?”
在座善抚琴者当然以沿歌为首,早有人去取了琴来。沿歌接过,端坐于一旁案边,道一声献丑了便弹起来。沿歌琴艺超绝我是见识过的,他的琴声彷佛有一种把人带入由那琴音构筑起来幻真世界的魔力。我听不出他谈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得飞珠溅玉、轻落银盘、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不绝。
一曲弹罢,众人纷纷叫好。顾寻楠轻轻笑了笑,端起酒杯饮酌起来。
气氛渐渐融洽,姑娘们也不再束手束脚,宴席上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夜至阑珊,汀沅她们都喝了不少酒,被云娘敢也似地催回房间睡觉。程落枫则像团软泥似地趴在桌上打起呼来,朗也沿歌也被我劝着回去休息。我送顾寻楠至门外,他笑盈盈地说:“今晚过得很畅快。”
我也笑了笑:“欢迎公子常来。”
又走了几步,他站住了脚:“夜深了,就送到这里吧。”
我点了点头:“公子慢走。”
陌上花道上灯火通明,顾寻楠的眼眸若水,蓦然闭阖间有一种令人醉去的魅力。
我正要返身回去,他忽然递来一张红色的请柬。
我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五日后是我……是罗府大小姐的生辰宴,不知到时姑娘可有闲暇,过府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