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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五章 今夕何夕(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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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寻楠,那个自八岁起毅然挑起重担,到如今叱咤北刖商界的传奇男子,竟然就是他。他竟然长得与司晨如此相像,我一时不能言语,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理不清心中那隐约的失落是从何而来。方才那么凛然坚决的言辞,若那人不是司晨,是不是反而显得过于刻意了呢?难道那样的决绝只是人前的伪装,自己的心虚?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下意识地为之一凛神。我这是在想什么?且不论他根本不是司晨,虽然长得像,散发出来的气质神韵却全然不同。即使他真的是司晨,时过境迁,我有我的路要走,他也有他要履行的责任。纵然重逢,没有早一步,却已然迟了一步,互问一声“你也在这里?”便是最好的开始和结局了吧?
想清楚了这些,心里也稍稍安宁。忽然意识到今夜还未完,我拉着云娘问:“回暖那里怎么样了?”
云娘指指窗外:“你自己看吧。”
我走近窗边,朝台上看去。那一袭白衣白裙的应该就是回暖,只见她抱着素琴,歌声袅袅,夜风微拂,面纱飘飘,偶尔露出小巧而秀美的下颔。
“怎么还没有掀面纱?原定不是应该在上一曲结束之后就以真容示人了吗?”我回头问云娘。
云娘白了一眼,几步走至我身边道:“还不是刚才这里那么一闹,附近有好几桌客人都受到影响。我寻了个缘由好不容易安抚下去,回头发现回暖刚唱完一曲,正要伸手去掀面纱的时候,台下忽然窜上来一人,半搂半抱地把那丫头绕着怀里转了一圈。场面一时混乱,有好多人还站了起来。
我又要宽慰那些不明情况的客人,眼睛又要同时注意台上,实在照顾不过来。只匆匆一眼看到那人好像很快放开了回暖,之后就跳下了台去。台下好不容易再次安静下来,可回暖却不知怎么了,只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唱曲儿,我朝她使了好几回眼色,她也不理。”
“这一会儿功夫,竟然有这么一回事?”我安慰似地拍了拍云娘的肩,“刚才跳上台的是哪个人?现在还在这儿吗?”
云娘犹未解气,伸手一指离舞台甚远的一个角落:“这不是好好地坐那儿喝酒吗?”
我顺着云娘的手望过去,楼满风那高挺的鼻子首先映入眼帘。
“这人我认识,你先照顾着其他,我去会会他。”
“唉,你等等。”云娘叫住我,“我还没问你呢,小侯爷今日为何没来?来的怎么是顾公子?你们在包厢里待了那么久,没出什么事儿吧?他知道你是另一个姗姗了吗?”
我好笑地摇了摇头:“这么多问题你让我一时怎么答复你?你放心,待晚一些,我会一五一十地告知你,现在……”我望望楼满风,“我要去会一个老朋友。”
在我离他还有四五步距离的时候,楼满风似如先知般抬起脸来。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看见我,那略略噙着的笑意更像是在说“你终于来了。”
我在桌边坐下,他慢悠悠地拿了一个杯子替我倒酒。周围笙歌曲漫,夹杂着台下客人的些微交谈声和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夏夜特有蝉叫蛙鸣,而楼满风不紧不慢地倒着酒,细细的琥珀色液体缓缓注满杯盏,发出轻而柔的水触杯壁之声,这种种声响交织成一片安逸柔和之境,再加上刚刚见到的那一张容颜激起我心中波澜,这一切仿佛是一张网:静夜、曲乐、美酒、故人,让我几疑置身梦中。
“照顾完你的大主顾,现在有时间来理睬我了么?”身边人不疾不徐的问话把我拉回现实。
我端起酒杯一口饮尽,微微一哂:“楼公子这是哪儿的话。公子第一天光临小店,已使我的头牌姑娘不听老板的话了,此等非凡魅力,着实让人佩服,是以奴家才匆匆赶来讨教一番。”
“怎了?想学了去讨小侯爷的欢心吗?依我看,南希你已做得很好,无须再花别的心思了。”他悠闲地喝着酒,眼睛时不时瞟向舞台上的回暖,却一刻也没有朝我看。
我歪了歪嘴角:“你怎么就肯定我是为了讨小侯爷的欢心?说不定是别的男人呢?”
“哦,还有人敢跟简小侯爷争女人吗?那我倒要见识见识。”他放下酒杯,优哉游哉又去倒酒。
还是我先沉不住气,我按住他正要拿起的酒壶:“你方才与回暖说了什么?”
楼满风终于从百忙之中看了我一眼,复又微笑着望向台上:“原来叫回暖,回暖,是个让人听着就觉得温暖的名字。”
“少装蒜,说,你刚才对回暖说了什么?”
楼满风对着我啧啧两声,好似在惋惜什么:“这么美的夜晚,南希你非要让这些琐碎的事情来破坏这气氛吗?”他避开我的手,提起酒壶替自己斟满,又询问地看向我。
我撇了头不去理他,他也不在意,仍旧给我倒满了酒。
“如此不解风情,真不知小侯爷看上你哪点了,还不如台上那位回暖姑娘知情识趣。”
“楼公子不肯说也就罢了,回头我可以直接问回暖。”想了想又说,“楼公子素来博爱,若是又看上咱们回暖了,未免公子到后来失望而归,我在这里还是先知会公子一声:除非你能从我手中把回暖签的契约弄到手,不然在三五年之内,她还是得顾着我的喜好做事。”我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笑道:“本来么,若是回暖也有意于公子,成人之美这等事我还是乐意做的。可对象若是你的话,出于为回暖考虑,我绝不会答应。喜新厌旧、朝秦暮楚,花心薄情,把回暖交给你这样的人,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楼满风一直微笑着听我说完,那乌黑深邃的眼瞳之中有浮云飘飘,潇洒不羁之下是全然的不在乎。而在他垂目置酒的刹那,那潇洒表象即将落幕的瞬间,我似乎是看见了一丝飘渺无依的自嘲和……哀伤?
我有些迷惑了,楼满风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那样绝望而哀恸的眼神与他还未卸下的调笑嘴角组合成了一张最苍凉的面孔,那种神情应该属于曾经沧海的人们,却不属于我认识的楼满风。
说起来,我对他了解又有多少?除了近三年之前陵邑客栈匆匆一见,那时他是温香软玉在怀,之后便是在我离开风都前夜见到他搂着另一名女子在看篝火舞会以及蕴州城里的再次相遇了。他是什么人?有什么背景?家在何处?我一无所知。
然而他很快抬起眼来,那瞬息间的悲伤之色早已不见。黑眸深不可测,微勾的唇角是往常的讥诮和弧度,仿佛刚才只是我一时的错觉:“我想姑娘弄错了。第一,本公子虽爱好美人,若说薄情却怎么也比不上你那位小侯爷;第二,我只是觉得那位回暖姑娘唱的不错,是以才赞赏一番,并不是有心摘花;第三,也是南希你方才一直问的,我现在告诉你。我只在回暖姑娘耳旁说了一句话:‘刚才风撩起你的面纱,我看到你脸上沾了脏东西。’”
说完,他一手端起酒杯饮酌,一手抓着酒壶不放,黑眸沉沉地不知看向何处,唇边的讥诮却始终未去,好似在说你爱信不信。
我一时也找不出他话中有何破绽,只能自认那个什么人踱了他的腹。我顿了顿,半晌才低声问道:“你刚才说小侯爷薄情,是怎么缘故?”话一出口,连我都愣了一愣,这气势较之之前几乎低到地底上去。
楼满风显然也觉察我态度的缓和,半眯着眼看我笑道:“怎么?觉得错怪我了?”
我歪着脑袋假装看回暖的表演:“行了,你先回答我。”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的声音再次响起:“非心头所爱,戏做完了,场也就该散了,这不叫薄情,而是你情我愿的一场交易;而能对心头所爱狠下心去不闻不问,不理不顾,却又不愿放手而禁锢其一生,这样的人,才叫做真正的薄情。你懂吗?”
……
原以为是一个月明星稀的美丽夏夜,走至屋外才发现浓云压境,满天阴沉,空气凝重。只有园里园外的星火光芒照得院子里得各色花树若一个个游离于界外的生物,在时间与空间的缝隙里,与朦胧和昏暗的光影中,露出冰山的一角。青石板铺就的园路在灯笼的照耀下显出灰黄的色泽,虽只着一件薄薄的轻质白衣,因为这厚重的夜色却觉得莫名地燥热烦闷。
楼满风已经走了,我却一直在想他说的那句话。那个“能对心头所爱狠下心去不闻不问,不理不顾,却又不愿放手而禁锢其一生”的人,指的是简豫铭吗?与外界流传的太不一样,一个人们口中知红颜、懂红颜、惜红颜的尊贵世子,是真的如楼满风所说还是只是他的刻意诋毁?
另外,假使简豫铭真如楼满风所说那样,那他又是从何得知?他与简豫铭认识吗?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若万一不幸被楼满风言中,这对于我的计划又会不会有影响?
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顾寻楠,他似乎与简豫铭关系不错。一个是成远侯的世子,一个是故去成泽侯的义子和未来女婿,芷城、乃至整个北刖皇朝最煊赫的两大侯爷的继承人交情匪浅,这与我的目的而言,是否有什么帮助呢?
一个又一个问题盘桓在我脑中,仿佛一团乱麻,却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暗叹了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沁出的汗,心想先去洗个澡,也许能借着沁凉的井水吸取心中的烦躁。
走了没几步,偶然一抬头,发现园中荷池边坐着一个人。仔细一看,乃是换回男装的程落枫。想起这人今晚的杰作,我心底就来气,走上前想去教训他几句,却见他伸长了手正要去摘我雇人好不容易移摘成活的荷花。
“你要干什么?”我一声疾呼,程落枫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喊声惊了神智,整个人忽然摇晃了一下,接着便听到“咣当”一声,有什么重物掉进了池中。
我大惊失色,几步上前:“你快出来,压坏我的荷花可要你好看。”
稀里哗啦一阵水声,一个头发散乱,满身泥臭的人费力地爬上了池边石板。他仰面躺在青石上,闭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我今天算是明白了,我分明就是进了一家黑店。一个下手狠毒、冷酷无情的打手,一个古怪吝啬、视花草重于人命的老板,我这是走了什么霉运遇上你们两个。”
不知为什么,看到平常那么在乎自己外观的臭美男人现在满脸泥淖、浑身恶臭,心里的烦闷竟然已去了大半。我忍住笑,站得离他远远地:“你这样还不去洗干净?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让荷花长得好,命人往池子里放了许多牛的粪便啊,羊的粪便啊,或许还有……”
我话还没话说,便看到此人像触电般爬起,一路朝着井口的方向奔去。我好笑地看着他,等他拎起满满三桶井水往身上倒去之后,才慢慢走过去道:“你擅自摘我的荷花,原先还想罚你的,不过……”我对着他上下一打量,“你这样子也算是受过惩罚了,就算了。不过你先前的那一阵捣乱,我又该怎么跟你算呢?”
他的黑发被井水浇灌得贴着脸垂下,在井边吊烛微弱的灯光照耀下,那飞扬的眉、那如碟翼的长睫都挂着细细的水珠,英挺的鼻梁下更是缀着一滴欲落未落的水粒,衬着他完美的唇形,和因湿透的衣衫而勾勒出的修长挺拔身姿,整个人竟是说不出的□□。
“你的好帮手已经帮你算过了,怎么,你难道还想叫他把我拉出去打一顿?”他抹了一把脸,脸带不屑地说。
“你说谁?朗也吗?”
“除了那头野狼,谁还有这么大力气?我不过就是去看看到底是不是我猜的那样,他就下手那么重。”
他一手捂着额头,愤愤地说道。我这才发现他额上青了一大块,似乎还有红黑色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滴落下来。
“被你刚才那么一闹,好不容易止住的伤口又崩裂了。”他咬着牙盯着我看。
我哼了一声:“随让你受了伤还打我荷花的主意。“
“我是听洗衣的大娘说莲子能祛瘀止痛,才想摘一颗的,哪知你这么小气。”程落枫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样,我也不好意思再责怪下去,耐着性子说:“受了伤怎么不用药敷?莲子再好能好的过金创药吗?”
“你以为你这里是药铺啊?说什么就有什么?有那个什么金创药,我还劳什子地摘莲子做什么?”他皱着眉放下手,低头看了看殷红点点的手掌,眉头又蹙紧了几分。
“你先回房,我去把药拿来。”我一口气跑回自己房间,拿了药又飞奔下楼。来到程落枫的房门口,看见他正坐在桌边。
我走过去,环顾四周没发现镜子,便道:“你屋里怎么连块镜子都没有?”
他哼了一声:“那是女儿家才用的东西,我要来干什么?”
“咦,你不就是喜欢扮女人吗?今天怎么转性了?”我把药放于桌上,凑到他脑袋边,严肃地说,“难道是被朗也打傻了?”
他倏地转过头来:“你傻了我都不会傻!”他的脸离我只有不到十厘米的距离,伴着激烈的言辞呼出的热气喷到我脸上。我急忙直起身:“药在这里,你自己敷吧。”说着就要转身出去。
“喂,你等等。”他叫住我,“没有铜镜,我又看不到伤口,你让我自己怎么敷?”
我方才提到镜子也是出于这个考虑,要凭着感觉给自己上药只怕顾不到那些较轻而没有知觉的伤口。回暖她们还在台上演唱,云娘在招呼客人,厨娘她们又睡得早,这园子里除了我还真没有其他闲人,总不能让朗也来给他上药吧?
我拿起药瓶,把油灯捻亮了一些,俯下身子道:“你坐好,别动。”拨开他的额前的湿发,一个小碗大的伤口便露了出来。我打开药瓶,一时忘了带纱布一类的东西,又懒得再回去拿,只得捂住瓶口到了一些在手指上。
触手滑溜溜,烛光幽暗,金黄色的药水和着不知是血水还是脓水的液体让我反胃不已。我屏住呼吸,专心致志地上药。朗也下手是重了点,毕竟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怎么一点情面都不讲?他整日跟着我进进出出,却总是一言不发,他在想些什么呢?我最近烦心的事情太多,也顾不上问他是否习惯这样的生活。若他过得不开心,我是不是应该让他离开呢?
“呼”肺里空气被我消耗干净,我终于破功,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程落枫一直一言不发地由我摆弄,不知是不是我呼出的气喷到了他脸上,我看到他的睫毛微微颤动,紧接着手指下的身躯肌肉一紧。
“放松,你一紧张伤口又会崩裂的。”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油灯的光芒越发暗了。我再凑近一点,脖子几乎贴到他头顶才能看清那青紫的伤痕。
忙乎了好久,我才终于直起身子:“好了,你这几天记住别吃加了有颜色调味剂的东西,免得破相哦。”我笑眯眯地说道,却发现程落枫仿佛石像般一动不动坐着,眼神迷离,脸色即使灯光昏暗也看去是可疑的通红。
“你怎么了?”我问,忽然想起伤口感染便会引起发烧,刚才他又掉进那么脏的荷池里,莫不是已经开始有热度了吧?
我的手不自觉地要去抚上他额头,他却忽然醒觉似地一掌拍开我的手。我错愕:“怎么了?”
他深邃的眼睛在半暗半明的灯光中越发难辨情绪,他只看了我一眼,随即半敛眼睑,别开了头:“你……出去。”
“你知不知道伤口感染会引起发烧?我看你这样子,最好找个大夫来瞧瞧,万一……”
“我没事,你出去。”他背对着起身。
冷冰冰的语气像换了个人似地,我还不甘心:“我这是为你好,伤后发烧可大可小,你……”
“我说了没事,”他忽然转身打断,手放在腰带上,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我要换衣服了,你不肯走是要留下来看完再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