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转十二季》微雪半晴

33、第十二季 寂灭的芽季（九）

　　“这里就可以了吗？”伊格洛不放心地看着正欲下车的格丽西亚。虽然是主干道，但是时间尚早，所以行人不多，他不免还是有点担心。

　　“别担心，我会保护自己的。”格丽西亚弯腰走下马车，站在马车窗口，对车里的伊格洛说道，“这些天来真是谢谢你了，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

　　“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伊格洛经过了这几天的奔波，虽然有些疲累，心里还是挺舒爽的，“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你好好犒劳一下我就是了。对了，你的戒指还在我手里呢，不要忘记啊。”

　　“一定。”格丽西亚握住了伊格洛的手，“那么，再见了。”她轻轻摆了摆手，朝罗榭尔宫走去。

　　如果有一天，我们还能在哪里再见面的话，我一定不会食言的。那枚倾注了我的思念的戒指，请好好替我保存吧，即使，恐怕我已经不会再取回了。格丽西亚看着蔚蓝的天空，在心里默想。

　　伊格洛注视着格丽西亚，直到她灰色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一向乐观的他居然叹了口气。马车辚辚地驶在石子路上，朝着别的方向离开了。

　　安静的脚步声回荡在寂寞的街道上，明媚的阳光里春意正浓。这里是格丽西亚出生、长大的城市，虽然她的生命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个狭小的地方度过的，可是这个城市包容了她的欢笑、幸福、悲伤，还有小小的烦恼。她曾经想过，也许自己会在这个地方老死一生，但是即使看不到外面的天空，也许未尝不是一种生活的选择，无所谓是幸运还是不幸。那么，既然只是一种选择，他人也就没有资格来评判了吧。

　　怎么突然想起这些来了，格丽西亚不禁笑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了出来。迎面吹来的温和的风，舞动着她的长发，那熟悉的温暖的味道，让她想起了母亲。

　　我回来了，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这个声音。明明只是那么短暂的时间，她却觉得好像是过了一世那么漫长。

　　我回来了，那刻满温馨的白色凉亭藤蔓斑驳，玫瑰树丛似乎还残留着昨日的回忆。长廊里彻夜不息的灯火，百合小间里弥漫的红茶香味，这些印刻在心底的景色，是否依旧？

　　我回来了，不是为了曾经的繁华，而是为了和你再见一面。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来治愈你的忧伤，让我来陪你继续走下去，即使一眼望去，是连绵不断的炼狱苦境，即使目及之处，只是无边苦海，有我在你身边，所以不要悲伤。只要是你心愿所至，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我回来了，心之镜映出你疲惫的面容，来吧，安心地睡下吧，在我怀里，没有痛苦地沉睡吧。

　　我回来了，然后替你实现最后一个愿望，你准备好了吗？

　　眼前霍然开朗，熙熙攘攘的罗榭尔广场呈现在面前。格丽西亚抓紧了小包，坚定地朝着那扇遥远的门走去。

　　门卫并没有多加刁难格丽西亚，就让她进去了，面对这这位曾经的皇后，他们的心里依然充满了崇敬，对她的高贵坚贞赞叹着，同时，也对她的境遇唏嘘不已。

　　穿过不大的半圆形广场，就是宫殿的西门了。格丽西亚拾阶而上，大理石的地面拼成了各种花纹，镀金的扶手上光鲜不减，走廊顶端美丽的水晶大吊灯，被阳光一照，反射出五彩的光芒。也许是时间还早，除了偶尔有几个侍女走过以外，走廊上空荡荡的，明晃晃的落地窗，让人觉得有点刺眼。

　　格丽西亚就这么安静地一步一步地走着，不急不徐，她的心平静地像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至清却无底。她慢慢地，却坚定地，朝着前方走去。

　　御书房里，西克斯仍旧是彻夜未眠。波里亚斯果然如预料般地进攻了圣菲兰丁，原以为圣菲兰丁在瑟朗丝境内的大部队会等个一两天，再行动，要么撤军，要么维持原状。可是，他却料错了，圣菲兰丁部队居然一声招呼也没有打，斜插进尤琴东南的部分的领土，绕过几乎没什么重兵把守的金维要塞，直取波里亚斯东北，波军的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西北，原本打算一举攻入圣菲兰丁西南，直取首都的，这下子被打乱了进攻步调，弄的波军进退维谷。

　　没想到那个索兰塔尔居然厉害到这个地步，在这个同盟计划中，还隐藏了更深的阴谋，真是高明的一石二鸟、不，应该说是一石三鸟之计，瑟朗丝自不必说，波里亚斯出兵反遭对方前后夹击，危急本土，毫无疑问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而连尤琴也被牵累了进来。失去了圣菲兰丁友军的协助，单靠尤琴的部队果然还是很吃力，以至于渐渐有些支持不住了。

　　看了，只好自己出马了，西克斯叹了口气，可是心里积聚的郁闷却吐不出来。被那个索兰塔尔摆了一道，能不郁闷吗？昨天，出兵的指令就已经发出去了，而这次出兵的将领，正是西克斯本人。这次的调兵，克里斯是反对的，他不同意西克斯本人带兵，在这个纷乱的时候，皇帝不再国内毫无疑问是极端危险的事情，可是西克斯一句话却把克里斯驳的哑口无言。

　　“那么你有办法挽回败局吗？”

　　克里斯没有办法，他心里很清楚，这场仗，没有圣菲兰丁协助，他们是输定了。克里斯只是个宰相，在号召力方面远没有西克斯皇帝本人有影响，所以，只有西克斯出面了，也许，即使只是一丝的希望，至少还有可能挽回败局。

　　其实退一步说，如果前线战败了，西克斯恐怕也不能再稳坐皇帝的宝座了，所以，西克斯要博一下，为了格丽西亚，即使希望是那么渺茫，他也要赌一把。

　　阳光照耀在花团锦簇的庭院里，玫瑰还带着晶莹的晨露，闪着光，西克斯却无暇欣赏，他还在思考着各种可能。

　　敲门声轻轻响起，两下，然后又是两下。是谁，那么早？是克里斯吗？不对，克里斯的敲门声应该更响一点。洛克卡尔伯爵？也不是。那么到底是谁呢？明明应该记得才对啊，这个敲门声是那么熟悉，好像已经听过几千遍了似的。

　　西克斯不禁责怪自己想太多了，要知道是谁的话，让他进来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进来。”西克斯习惯地做到书桌前，朗声说道。

　　门开了，然后又是轻微的关门声。

　　“谁……”西克斯的话卡在喉咙里，嘴微张，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我，西克斯。”依然是波澜不惊，格丽西亚身穿灰色的外套，泰然地笑着，就像那个金色的午后时那样，纯真地不带一丝杂质。

　　“格丽西亚……”西克斯的喉咙咕哝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没有激动地泪流满面，格丽西亚依然微笑着。

　　“真的……回来……，可是为什么？”西克斯猛地站了起来。

　　“为了替你实现心愿啊，这是只有我才可以做到的事情哦。”

　　“心愿？什么心愿？”

　　“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吧，沉睡在你心底的最真实的心愿。”

　　“那是……”西克斯眼神闪烁。

　　“想起来了吗？”格丽西亚走进了两步，“没关系，我来提醒你吧。”她走到了西克斯的面眠，“你累了吧，想停下来吗？”

　　“你怎么……”西克斯冲口而出，却忽然发现这个想法早已经盘踞心头很久了，只是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而已，想到这里他更加惊慌了。

　　“我知道，因为我的心是和你连在一起的，但是更早的时候，我一直都没有发觉这一点，这是我的不对。”格丽西亚走到窗边，接着说，“所以，我要作出补救。”

　　“不，你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西克斯的心在挣扎。

　　“我什么都知道，”格丽西亚微微转过头，“已经撑不下去了是吗，所以，你也要去是吗？”

　　西克斯已经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了，出兵的命令在军部也是最高机密，远在千里之外的格丽西亚怎么可能……？

　　“你是一个温柔的人，这场战争，让那么多的人受到了伤害，你的心也在痛吧，你也后悔了是吗？”

　　西克斯用沉默来代替回答，他想起了还在军校里时的日子，那么单纯，年轻却胸怀壮志，总是期望着自己有一天能够平息战火，让深受侵略和动荡痛苦的人们，衷心地展开笑颜，但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为了战争的源头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想到这里，他抱紧了头。

　　“我知道，你是个善良正直的人，因为，你那么温柔地爱着我，全心全意地爱着我，所以，你才会痛苦，却不自知。”格丽西亚靠在窗台上，眼里闪着光芒。

　　“不，我太自私了。确实，我伤害了很多人，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我伤害得最深的是你，把深爱着我的你伤害的遍体鳞伤……”西克斯的头埋得更低了。

　　“没关系，我不会怪你的。我只怪我自己没有早点发现你的心意，没有在还能挽回的时候告诉你。”看到西克斯这个样子，格丽西亚通彻心扉。

　　“你说你要补救？”西克斯忽然抬起了头，神色平静了下来。

　　“是的。”

　　“怎么做？”

　　格丽西亚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了一把手枪，银色的，雕刻着百合的纹样。

　　“这是我那天送给你的……”西克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是的。就让它来为我们划下一个完美的休止符吧。”格丽西亚的声音极其轻柔。

　　西克斯闭上了眼睛，心里却觉得很平静，“好吧。”他又睁开眼睛，“最后让我说一句话，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从刚才开始一直都很平静的格丽西亚愣了一秒，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不需要道歉。”她颤抖地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只要你能快乐，我此生已经别无所求了。”

　　“嗯，现在才发觉到，原来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西克斯淡淡地笑了，一瞬间心被打开了，“如果能够早一点发觉的话，你也就不会受苦了。”

　　“现在也不算晚哦。”格丽西亚含着泪说道。

　　“是啊，现在开始，我们终于能够在一起，永不分开了。格丽西亚，你能和我一起来吗？”西克斯忽然变得神采奕奕。

　　“当然了，不论你去哪里，我都会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的。”格丽西亚注视着西克斯，浑然不觉泪水已经满溢。

　　即使前方是看不见光的永夜，这一次，他们两个的手，不会再放开了吧。

　　就让我们地狱再见吧，格丽西亚心里默念着，举起了手枪。

　　卡特琳娜急匆匆地跨着大步，急匆匆地走在长廊上。刚才，她意外地听到有侍女谈论到宫里来了个女人，那样貌的描述，怎么听怎么像是她一直以来心系的人。一向冷静的她，居然抓着那个侍女问了半天，差点把侍女吓哭了。不过，拜此所赐，她现在心里十分确认，那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回来了。

　　卡特琳娜觉得极其不安，温柔体贴，一直在为别人着想的她不可能没有缘故就回来的，除非……一定是要发生什么事了。

　　想到这里，卡特琳娜加快了脚步，朝她几乎不会涉足的御书房的方向冲去。

　　转角就是楼梯，卡特琳娜三步并作两步，也不顾是否淑女，直往上去，还差几步，忽然就听到“呯——”。声音很响，好像是从御书房传来的，惊得她不由顿了一秒钟，不好，真的出事了！她跑了起来，明明只是几步路，却弄的她气喘吁吁。

　　御书房终于到了，卡特琳娜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门，不管是否会有人指责她，不管是否会造成多么巨大的后果，她豁出去了。

　　门被打开的一刹那，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呯——

　　呈现在卡特琳娜眼前的情景，她一生都不会忘记。

　　窗外阳光直射，照在那个白色的影子上，宛若透明了一般，格丽西亚的身体轻盈地像是要飘了起来，金色的头发随着身子的晃动而飞扬。她双目微闭，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那种笑容，是那么熟悉，曾经千万次地在梦中记起，仿佛早已刻入了卡特琳娜的灵魂。看着她的表情，一脸安详和幸福，可是胸口盛开的一大片红色，宛如盛开的滴血玫瑰，是那么娇艳，冷冷地残酷地诉说着真实的情景。

　　“不要——”卡特琳娜大喊着，伸出手，跑向那个人影。

　　格丽西亚的衣角，拂过卡特琳娜的指尖，然后伴随着“咚”的一声，一切复归于平静。

　　连衣角都没有抓住，如同流沙般，再次从指缝间逝去，流于虚无。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此辛苦，甚至不惜和亲人反目，可是却仍然没能保护好你，我生于此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面对一次又一次失败，我奋力反抗，却仍然没能改变无情的命运？有谁能告诉我，究竟要如何，才能挣脱这命运的枷锁，究竟要如何，才能回到往日平静的幸福时光？我只是期望，只是期望能够再次看到你由衷的微笑，我只是想补偿我的罪孽，为什么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为什么让无辜的你受到伤害？

　　神啊，如果要惩罚的话，请惩罚我一个人吧！如果可以平复你的愤怒，如果可以拯救她，我愿意坠入永劫不复的深渊。

　　微风拂过的御书房里，只有一个寂寞的背影，抱着一具冰冷的尸体，痛哭不已。似有叹息声掠过，侧耳倾听，却又飘然无踪。

　　阳光热烈地照耀着尤琴的大地，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青草香味，再过不久，炎热的夏季就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