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伴虚妄生》鹿玄

2、01 惊蛰

　　2020年3月，春雷乍动，时至惊蛰。
　　清晨，海城市迎来了今春的第一场暴雨。
　　这场雨来的遂然，酝酿着轰然的雷鸣电光，整夜盘踞在蔽日乌云中，直到今天清晨雷霆之力才骤然劈下，瓢泼的暴雨掩住了警笛的呜咽声。

　　海城老旧的城区中，胡同口远远就看到已经拉起了蓝白醒目的警戒线。整条街都设了路障封闭起来，禁止通行了。
　　街口周围停了几辆警车，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警察打着伞急忙进入了蜿蜒的胡同。

　　与之不同的是，一个看上去二十四五岁、满脸稚气的小姑娘反而打着伞，钻出了警戒线，朝着胡同外面走去。
　　她站在街口边上等待着。身上穿着去现场勘查时必备的工作服。这是警队标配的黑衣黑裤，背后还印着“现场勘查”几个大字。
　　齐耳短发下，一张白皙的娃娃脸上缀着双圆溜溜的杏眼，看着黑白分明的，脊背挺得板板正正。

　　但她站在这里实在是太过显眼了。
　　她的皮肤很白，白得细腻，白得莹润。在这样的阴沉的天和瓢泼的雨中，居然还能如同白玉珠一般。
　　小姑娘的手中还打着一把纯白色的雨伞。这伞上没有一丝杂色，只有纯净的白，连手柄都是白的。
　　站在这里跟孤魂野鬼似的。

　　一旁路过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上两眼，然后在心里暗暗骂道：“晦气。”
　　白鹿打着伞，站在胡同边，脸上一副泰然从容的表情，仿佛是已经习惯了周遭异样的目光。
　　过了两分钟，她浅浅打了个哈欠，眼睛下挂着两个黑眼圈，衬在莹白的皮肤上实在是明显。

　　白鹿没睡醒，望着淅淅沥沥的雨幕还在发愣。昨天晚上直到凌晨两点才做完伤情鉴定回家，睡到六点就又被陆局的一个电话召来了现场。
　　长期睡不饱早已成了习惯，只不过再遇上这烦人的雨天，心中的烦闷就顺势滋长开来。
　　她烦闷地揉了揉脑袋，细软服帖的发梢微微支棱起来，看上去有点呆。

　　临出发前，陆局特意打了个电话，让她到了之后，在胡同口迎一下新抽调到海城市刑警大队重案中队的二支队队长——未熙。
　　重案中队和常设的刑警中队不同，是从各支队中抽调有经验的优秀侦查员组成，主要负责案情复杂的命案、重大要案的侦查。
　　听说这个新晋的队长行事出挑，除了办案手法老道外，经常兵行诡道，不走常人路。
　　这个队长按照章程应该是下周才上任，一听说有命案就二话不说赶来了。
　　这人还挺有责任感。白鹿等了两分钟，百无聊赖地想。

　　还没等多想，便被汽车轰隆的引擎声给打断了。
　　白鹿愣愣地看着自不远的拐弯处冲出一辆全黑的吉普车来，只是眨眼间便一个摆尾，甩着新鲜出炉的泥点子，急停在了街口边。
　　路边泥坑里的积水被挤得如海潮般溢了出来，那排齐齐溅出的泥点子“唰”地落在了白鹿脚边，倒是奇异般地没有溅到她的鞋上。
　　白鹿脑袋里的那根筋忍不住跳了跳，心中暗自吐槽。
　　这哪里是不走常人路，这是分明让别人无路可走。

　　她抬头看向来人，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架势十足的吉普车门利落地打开了，落下一双漆黑的军靴。修长笔直的腿力量感十足，上身一件简单的黑色短袖被肌肉撑得鼓胀。
　　个头高大魁梧的年轻男人留着寸头，嘴里叼着根没有点燃的烟，踏着泥水快步朝着路边明显在等候的白鹿走了过来。
　　这人一看就不好相与。

　　白鹿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只得把自己刚才心中的那点不满都打着包袱收了起来。
　　法医和刑警常年一起共事，经常被他们恩威并施地拿捏在手里。这段时间重案中队的队长调任，偏偏出了一起棘手的案子，于是自己便被专门调到了重案中队，跟着案子配合他们调查。所以大家以后都是同一个屋檐下的，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

　　白鹿回过神来，在男人的军靴踏到自己面前时早已调整好了表情，黑白分明的杏眼眨了眨，仰起脸与男人四目相对。
　　她的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自带一股学生气，看上去乖乖巧巧的。
　　为了展示自己对未来直属领导的热情，她甚至还举高了手臂，不动声色地踮起脚，将白伞罩在了男人的头上，客气地自我介绍道。
　　“未队您好，我是刑事技术中队借调到重案中队的法医白鹿。”

　　年轻的寸头男人看上去三十左右的样子，鼻梁挺括，眉眼落拓，眼尾狭长微翘——这样成熟不羁的男人竟生了一双桃花眼。
　　他的个头着实是高，白鹿一六五的个子踮起脚也只到他的肩头。

　　男人听着她简单的自我介绍，了然般地点了点头。
　　他随手将那根没有点燃的烟架在了耳朵上，一边伸出手去，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伞柄，看上去仿佛丝毫不介意手里撑的是白伞。
　　他一边颔首，一边说道：“辛苦你久等了，我们这就进去吧。”
　　这顺理成章的动作倒让白鹿稍稍有些惊讶。
　　这是个看上去脾气不好，但意外不拘小节的人。白鹿在心中默默给他补上一条评价。

　　两人并肩而行，因为相互不熟悉而两相无言。
　　小姑娘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着，耳垂莹润小巧，整个人看上去乖巧极了。
　　未熙余光中瞟了一眼，视线刚好落在她薄薄的耳廓上。那看似乖巧的耳骨上，有两个小小的、甚不起眼的耳洞。
　　他挑了挑眉，听起来仿佛颇为感兴趣地啧了一声。

　　“嗯？”当下雨声喧嚷，白鹿正在心中默默梳理着这起命案，便没听清，于是又问了一遍，“您刚问我什么？”
　　未熙挑眉笑了笑，看她心不在焉的也便没有多说，转言道：“法医打白伞？你们不犯忌讳吗？”
　　白鹿摇摇头，眼角的泪痣在莹白的皮肤上有点晃眼，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解释道：“祭奠亡人罢了。”
　　她笑时眼角的泪痣自然微微上翘，比起乖乖巧巧的学生气，更多了一丝昙花一现的娇憨。
　　她没有多讲，未熙便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两人就这样一路回到了案发现场。

　　这场雨来得太突然，冲掉了许多线索。
　　好在清晨有四五点就起来摆摊的小商贩路过，再加上报案比较及时，这才使大家有时间赶在证据被大雨销毁之前，在整条巷子里都拉上了防雨的塑料布。

　　白鹿合了伞，带着新晋的队长钻进了防雨棚中。
　　里面各科室的侦查员都在有条不紊地取证中，见了他纷纷跟新领导打招呼。
　　早先在六点接到报案的时候，陆局就已经给未熙打过电话了，也大体说明了现在的情况。他眼下人正在别的市开会，一时半会赶不回来，于是现场便全权交给未熙负责。

　　未熙习惯性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副一次性的鞋套，拆开包装便套在了自己的鞋上。他也没等白鹿，便自顾自地向案发现场走了去。
　　白鹿已经从同事那里取来了自己的勘查箱，近十斤的箱子被她眼都不眨、轻轻松松就单手提在了手中。
　　勘查箱是每个法医的必备品，里面装着勘察现场所需要的大部分材料，后续的解剖则等到尸体运回了警局的法医室再继续解剖，进一步详细检查。
　　她这才转头跟上了未熙的脚步。

　　到了案发现场，穿鞋套保护现场和物证是很有必要的。
　　而法医不仅要穿鞋套，还要套防护服，带上有类似医院做手术用的一次性帽子，当然戴口罩是必须的，可以多带几层一次性乳胶手套。
　　除了担心污染物证之外，法医更要担心的是自己的人身安全，尸体是否有烈性传染病都是未知的，因此在尸检时则要格外小心，做好防护是第一位。
　　如果是遇到现场污染比较严重的情况，尤其像夏天三四十度的高温下，历经十几天的高度腐烂尸体，则还要专门带上防毒口罩，防止尸体腐败产生的毒气进入呼吸道。

　　未熙已经进入现场蹲下来细细查看了，白鹿还在一旁有条不紊地穿戴着。
　　像这样的雨天瓢泼的大雨可能会冲刷掉许多细微的线索，比如说凶手行凶时遗留在犯罪现场的毛发表皮，或者一切可能查出DNA的生物痕迹等等。
　　所以在未熙赶到现场之前，白鹿就已经进行了初步的尸表检查。在痕检人员拍照之后，白鹿就带憨厚壮实的实习生将尸体转移到了一旁较为干燥宽阔的地面上。她先在最下方垫了一层塑料布，方便隔绝雨水。上面又铺了一层白布，避免污染了尸体。

　　未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案发现场的周围。
　　这是一处“U”字形的死胡同。
　　案发现场处于“U”字的底端，左右两侧各是一条通往外面的小巷，在这个死胡同中央的墙边立着一个满是垃圾、泛着阵阵酸臭的大型铁皮垃圾箱。垃圾箱周围还散落着许些汤汤水水的生活垃圾。

　　白鹿走进这逼仄狭窄的巷道，一股怪味便扑面而来。
　　雨水激起的土腥气纠缠着酸腐的垃圾味儿，和着许些尸体腐烂的腥臭窜进了她的鼻腔里。可能寻常人闻到这个味道会立刻忍不住恶心吐了出来，但白鹿对此早习以为常。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为了查明死者的死亡原因，甚至是长满蛆虫的尸体她都得将蛆虫刮掉，然后亲手解剖。任谁都可以捂住嘴掉头跑出去吐，唯独她不可以。

　　因为她是法医。
　　她要为死者证言，替他们把没有机会说出口的遗言说完。
　　所以说，为生者权，为死者言。
　　这就是法医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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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