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伴虚妄生》鹿玄

1、开端

　　2005年夏，江南，海城。
　　细雨如潮。
　　到处都是粘腻的雨味儿。
　　此时正值江南地区的梅雨季节，一连几个月都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如蛆跗骨，四处泛着潮气。

　　这里是一处极不起眼的老房子，郊区本就没什么人，十里八乡只有零星的几处小村子。
　　潮湿的夜色卷起肆意的草腥气钻入仓库残破的窗缝，细密的滴答声掩盖了周围的一切。隐约中，好似有一丝呜咽声在暗中浮动。
　　说是仓库，其实这是一座废弃的脱水厂。

　　斑驳的铁门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发出“嘎吱嘎吱”的叹息。院门挂着崭新的锁链，院子的角落里还放着几口残破的大缸，几个酒瓶横七竖八地倒在里面。
　　仓库的木门没有上锁。挂锁吊在斑驳的锁扣上轻轻晃动着。
　　显然，有人刚刚进去了。

　　仓库里没有灯，这种阴雨连绵的天气更不用指望有阳光了。
　　过道门前堆着许些没有清理的杂物，一把破烂的木条凳上瘫着一只燃烧过半的白烛，为黑暗中潜藏的魑魅魍魉提供了一抹豆大的光明。
　　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身形佝偻、异常消瘦的男人，手里正提着一个塑料桶向仓库里走去。

　　他面容枯槁，瘦到面皮好似直接挂在颧骨上，脸上还扒着几块烂疮，半眯缝着眼睛，拖拉着破布鞋，晃晃悠悠地走着。
　　“呃——”醉醺醺的男人打了个酒嗝，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牙间遍布黑黝的豁口，看着十分骇人。他眯着眼睛，一边伸出手摸索着仓库里大大小小的破箱子、烂架子，东倒西歪地挪着脚。
　　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愈发清晰。
　　一步一步。
　　这脚步声合着外面的雨声，仿佛鼓点儿一般将人的心都悬在了空中。

　　这个仓库不小，斜顶的屋檐下支撑着几根梁柱，像是个由砖块砌起来的大棚，门廊边上有一间内室小屋，其余地方都是空旷的。
　　墙上有四扇双开的木窗子，已经被木板条粗暴地从里面钉住了，只有破碎的玻璃缝还能透些新鲜的雨味儿进来。
　　较为封闭的空间中混杂着许多气味。
　　不止是雨，还有些别的。
　　仓库最深处，在那片安静的黑暗中，正静悄悄地酝酿着一股奇特的气味。
　　那是独属于死亡的味道。
　　像是灰暗的墙角边滋生的霉斑，又像是阴沟里正在一点点腐烂的死老鼠，腐败的气息在逼仄的空气中静谧地蔓延开来。

　　黑暗中，两个一米多长的狗笼立在墙边，头顶是一扇被钉了木板的破窗，隐隐洒下些光亮进来。
　　狗笼的森森铁杆内，一张稚嫩惨白的孩子脸隐藏在阴影处。
　　那是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男孩，他仰面瘫倒在铁笼内侧。
　　他身上的衣袖已然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裤子上缀满了黄褐的污渍，散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臭气。
　　莲藕似的小腿肚下凝了一层暗红色的尸斑。蓬乱的细发掩藏不住后脑那明显是人为外力击打出而成的凹陷。
　　消瘦的小脸上，嘴唇乌青，唇边凝着斑驳暗沉的血迹。一双眼窝深深凹陷下去，早已变得浑浊涣散的瞳孔，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的幽暗。
　　久久未动。

　　突然，却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从他的身下传出。
　　有一团小小的隆起盘踞在他的袖口中，沿着衣领窸窸窣窣地爬过了男孩的胸口，偶尔扫过一段细长的鼠尾。
　　一只水老鼠轻轻耸动胡须，探着脑袋从衣摆下钻了出来，豆大的眼里仿佛映着幽绿的光芒。
　　它停下来，窥探的目光望向了不远处的另一个铁笼。

　　这个铁笼里关着两个孩子。确切的说，是一对姐妹。
　　姐姐看着稍微大一些，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妹妹尚且年幼，才仅有五六岁。
　　姐姐两侧的脸颊微微凹陷，虽然看上去年纪大一些，身体却很是孱弱消瘦。她正静静望着地上的硕鼠，宛如深不见底的黑潭，幽静且压抑。
　　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一丝情感的波动。
　　但这种平静在此刻的环境中显得并不正常。因为她正用手紧紧地捂着妹妹的嘴，试图将她恐惧的呻-吟声牢牢堵在嘴里。
　　“呜……”
　　气若游丝的呜咽声无意间从她的指缝溜走，惊动了已经窸窸窣窣摸索过来的灰鼠。
　　它直起身，不确定似的探身向前，嗅了嗅。
　　半晌，妹妹终于缓和了自己的情绪，急促的鼻息渐渐平复下来。她惊恐地蜷缩在姐姐的怀里，被悄无声息地带回了深幽中，向着铁笼最深处躲去。

　　这时，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一步一步。
　　醉汉晃荡着走近。灰鼠被这动静惊动了，转身便一溜烟窸窸窣窣地顺着墙边逃走了。
　　面色苍白的姐姐将头轻轻靠在冰冷的铁杆上，黏腻的雨味儿和腐烂的腥气如蛆附骨，随着寒气钻进她的骨头里，激得她阵阵发颤。
　　接连两天她都不敢闭眼，只能趁男人打鼾的功夫自己浅眠一会，此时正是饥寒交迫，整个人都头重脚轻的。
　　她掐着自己的大腿，努力挺直了腰板儿。因为她的妹妹正蜷缩着身子，躲在女孩身后那块狭小却令人安心的黑暗里。
　　妹妹抬手抹了抹自己眼角的泪珠，敛声屏息地咽下了自己内心中的无限恐惧，一边伸出双手紧紧攒住了姐姐的一抹衣角。
　　她那双杏眼如幼鹿一般黑白分明，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伴着惊惧的目光，顺着铁杆的缝隙望向来人。

　　醉醺醺的男人在踉跄中逐渐适应了仓库深处昏暗的光线，眯缝着眼，将手中混着尿骚和屎臭的塑料桶“嘭”地一声，扔在了姐妹俩的铁笼子跟前。
　　两个孩子顿时吓得汗毛直立，浑身打着冷颤，下意识向墙角缩去。
　　男人拖沓着鞋，倚着墙百无聊赖地晃到了铁笼边。
　　粗糙干瘪的手指一根根慢慢划过铁杆，指甲与冰冷的铁杆相碰，发出“叮、叮”的细响。
　　声音沿着铁杆爬向姐妹的耳畔，在静谧中好似被无限放大，愈加使人感到心生恐惧。
　　妹妹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上下牙齿随之“咔嗒咔嗒”地轻磕起来。她年纪尚小，这种时候还能忍住声没有哭叫，自己用手捂住嘴，想要压抑着轻细的声响。

　　姐姐则更加镇定，她侧身挡住了妹妹，尽力用自己瘦弱的身躯将妹妹牢牢罩在身后。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男人已经走到了铁笼的另一侧，他晃晃悠悠地弯腰半蹲下来，手里抠着铁杆保持平衡。
　　他一米七几的个头异常消瘦，面黄肌瘦的样子十分骇人。
　　他的脸侧全靠颧骨在支撑，颧骨下的颊肌深深凹陷，眼下的皮肤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手臂仅有一层薄薄的皮包骨，使劲时小臂内侧青筋暴起，不难发现上面还有几个紫青的针眼。

　　他歪着头，眯着眼，凑到铁笼边咧开了嘴，笑了一下，露出了嘴里不知被什么腐着过的、烂黑的牙齿。
　　“还、还是贱命好养。”
　　他逗狗似的用力拍了拍笼子顶，震得铁笼哗哗直响。两姐妹吓得瑟缩一团，妹妹小声抽泣着，呜咽的鼻息声听着可真可怜，于是他咧嘴笑道。
　　“你们俩可、可别死啊，晚点卖、卖个好价钱。”
　　他心觉两个吓破胆的小崽子也不会翻出什么天来，便心满意足地摇晃着回去睡了。

　　他晃晃悠悠倒在了笼子前不远处的一个破单板床上。原本就破旧不堪的棉絮随着他猝然的动作，扑腾起了层层灰尘。
　　“咳咳……”
　　男人倚着破木板就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双手摸索着被絮，便整个人蜷了进去。
　　床旁的水泥地上，还丢着几只空置的针管。
　　他已经享受完了自己仅有的存货。
　　他半阖着眼睛，一双涣散的瞳孔呆呆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半晌。
　　他窸窸窣窣地从破破烂烂的枕头下面掏出了一只红白相间的小灵通，那金属的边框早已因常年的使用而磨损严重。
　　他一直按着开机键，好半天才摸摸索索终于打开了手机。
　　开机的初始铃音在黑暗中轰然炸响，随后便是一阵“嗡嗡”的蜂鸣声，十几条短信一窝蜂地涌了进来。
　　没等他来得及查看，随即，手机的来电铃声便骤然响了起来。

　　男人被这声音惊得差点跳起来，于是心下便骂骂咧咧地唾了一口，这才手忙脚乱接起电话来。
　　“喂、喂？”
　　声音在这空旷寂静的黑暗中格外明显，只听对方气急败坏地吼道：“操-你妈，你他妈死哪儿去了？这几天都联系不上你人？你知不知道，出大事了！”
　　男人一听事态紧急，便熄了火，先弱了半分架势：“我吸了一点，就、就一点！然后睡、睡着了——”
　　没等他解释完，对方更加怒不可竭，破口大骂道：“都怪你他妈的傻-逼玩意，耽误了我们接货，害得老大都被条子带走了！”

　　男人骤然坐起身，急得满头大汗，嘴里更加说不清楚了，他结结巴巴地嚷道：“那那那咋办？！”
　　“你他妈的就自求多福吧！”
　　说完，没等他回应，对方便已经“嘭”地一声砸上了手机，只留下急促的“嘟嘟”声在静谧的黑暗中回荡。
　　不远处，姐姐默不作声地将僵直的后背斜靠在铁栏杆上，心下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有救了。
　　妹妹轻轻伸出手臂，揽住了姐姐消瘦的身体。两人依偎在一起。
　　姐姐小心翼翼地抬手向身旁的铁杆摸去。
　　指肚紧贴着冰冷铁杆自上而下细细摸索着，三道细浅的划痕横陈其上。

　　已经三天了。
　　得尽快想办法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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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是《他案》的重写版，主视角和人设都换了。之前文笔青涩，违禁词多，被锁了好多章。为了整体效果，还是花时间重写了。感谢各位厚爱，也感谢一直鼓励我的姐妹楚楚、珠珠，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