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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壹·玖 暗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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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清苑与无弦相识早已是许多年前。
其实说穿了,那女孩儿的故事也不过是这世上千千万万受苦之人的其中一个。比她更凄惨的大有人在,比她更命苦的大有人在。甚至与她相同遭遇的女子,比她漂亮的也大有人在。
与姬清苑初识的无弦,便是那样一个从人才到身世都毫不出众的少女。母亲早死,父亲滥赌,欠下太多赌债,于是把她卖入勾栏。十几岁的女孩儿,对世事又能知道多少,却生就那样一副倔强的性子,无数次从青楼逃出来,却又无数次被抓回去,一次比一次被折磨得更惨。用老鸨的话说,若不是花了钱把她买回来,看在她还有几分姿色、能赚回那点钱的份上,早已将她打断腿扔出门去。
姬清苑遇到无弦的时候,正是她多次逃亡中的最后一次。姬清苑原本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女孩子被追得跌倒在他不远处抬起头时,浑身都是狼狈,瞪着身后那些人却是满眼倔强到孤勇的光。姬清苑相信若那时无弦有一点点还手之力,那群人纵然再活不过去。
就是那一点光芒让他最终出手相救。
两人并没有离开,仍是住在那小城之中。姬清苑不愿跟女孩儿说话,女孩儿自然更不愿主动接近他。两人便是各自别扭着,但姬清苑没有赶女孩儿走,她也没说离开。
三天之中,姬清苑除了知道“柳弦”这名字,对她的一切都一无所知。那时他还想道,不知什么样的父母,给她取了一个如此别致的名字。他其实早已在心中当她是朋友,但每每想和她说话,却总也做不到和颜悦色。
三天之后柳弦突然失踪,姬清苑心中有些焦急,到处找她。却在城中听到赌鬼柳三欠债不还,被赌坊的人追债时不知何故竟突然死了。
他心中忽然像明白了一些甚。
姬清苑找到无弦的时候,正是清晨,她卖身的那家云香院,客人堪堪开门离去,她坐在床上,尚衣衫不整。
那是她的初夜,那个时候她还叫做柳弦。
姬清苑问她有麻烦为什么不找自己帮忙,如果她需要钱为什么不向自己开口。柳弦只是沉默,年轻气盛的少年气极,终究拂袖而去。
然而终究也没有离开。一脚踏出小城时,他又想到少女自从第一眼见到便是那样倔强的固执的眼神,即便在方才被他撞上的那一刹,眼中的难堪也仍然掩不去内里的刚强。想着他便心软下来,重新折回云香院,女孩儿正自伏在床头泣不成声。
姬清苑最后一丝怒气也被那哭声消退。
陪她埋葬了她那赌鬼父亲,与她母亲同棺而眠,又用剩下的钱还了赌债。她说只想让父亲清清白白的死,从此与人不拖不欠。
最后又陪她回到云香院,烧掉她母亲生前唯一留下来给她的七弦琴,她说这世上从此再也没有柳弦。
那时候姬清苑帮无弦许多,教她琴棋,又请了先生教她读书习字。无弦顶着并不算漂亮的容貌,迅速成为云香院的头牌。她愈大,愈迷人,也愈厉害。
那家赌坊几年之后终究是被人买走,拆得砖瓦也不剩。当初追打过柳三的那些人,一个个下场也都不好。
姬清苑后来就很少再帮到无弦,她很聪明很厉害,用不着他帮手,反倒这期间反转帮过他不少。
无弦在云香院呆的时间也并不长,之后换了几个地方,渐渐名噪一时。后来做的没本钱的买卖愈发大,她也算摆脱了早期旁人说到她开口间只一句名妓的名声。
风尘中打滚那许多年的人,又怎会是信男善女,但无弦终究只是个寂寞而内心柔软的女子。她想要的其实和世间大部分女子的心愿都一样,只是那些东西离她太远。于是日日接更多的生意,赚更多的钱,笑得更美更惑人,内心的缺失,却是一日日渐增。
姬清苑从前其实不知道无弦和姬宁远的事,但这两人都为他所了解,姬宁远对无弦,想必其中有真意。
他说着一番话时秦冉冉一直静静聆听,直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这才开口道:“我想,你不必为了这件事内疚,这绝不是无弦姑娘的本意。这些年来,她什么没有见过没有经历过,心境早已不是我们这些寻常的女子可以理解,就算男儿在她面前,想必也要自愧不如。”凝望姬清苑略微苦恼神色,皱眉的模样竟叫她移不开眼,“或者,无弦姑娘可以接受你不钟情于她,却会断然拒绝你的同情和内疚。她今日为你所做,想来不是以一个女子的身份,而是你多年来好友的身份。你切莫辜负她一番心意。”
这番话说给姬清苑,却更是说给封尘。
站起身来,姬清苑道:“我去找她。”
“你现在去,岂非让她所做付诸流水?”却是封尘气哼哼转过身来,想来方才并非如同他表现出的那样,半分没有听秦冉冉讲话。
秦冉冉安然道:“我们就在这里等她吧。无弦姑娘体贴人意,不致让着急的人久等。”
姬清苑仍是郁郁,终究却也坐了下来。
秦冉冉这才能闲下心思打量封尘。她今日见过无弦之后再见封尘,两人乍看没有任何相同处,却都叫秦冉冉生出自惭形秽的念想。她纵然被人称作才女,也自恃有些学识修养,但痴长二十一年,所见所闻却寥寥无几,终究还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女子。
虽然或者无弦那一类女子,更希望能拥有她这样无忧无虑成长的生活。不必为生活担心,也少有情愁。
秦冉冉这般想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无弦正痴痴看她。神色中羡慕嫉妒,个中复杂一览无余。一愣过后,她已先自开口招呼:“无弦姑娘。”
另外三人似乎这才回过头来,封尘喝一口酒,率先笑道:“小丫头。”
无弦抬眼,不由又惊又喜:“老前辈,你怎会在此?”
“跟丫头你一样啊。”封尘笑呵呵走近她,“丫头这几年过得可好?”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酒葫芦递给她。
接过随意饮了一口,无弦笑道:“托老前辈的福,还过得去,自然不能跟您周游四海的逍遥相提并论。”
“逍遥不逍遥,当中冷暖,也只有自己心里知。”复又接过酒葫芦,封尘叹道,“其实怎么过都不要紧,最紧要是自己开心。”
两人一时无语。
秦冉冉蓦地觉出他二人为何会给她相似处的原因来,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心里埋了一个人,一段感情一段过往,如今又都选择了似乎让自己快乐的生活,一抬眼一举手,内里的寂寞,却总也挥之不去。
不由微叹一声,难怪封尘对无弦尤其关心,个中滋味,究竟是怜人还是怜己,如他所言,唯有自己心知。
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塞到姬清苑手中,无弦微微笑道:“你要的东西,不负所托,日后你可要请我大吃一顿当作答谢。”
那令牌原本是高高在上却终究冷冰冰的虎符,此刻握在他手心,带了些微的温暖和香风,只化作一个女子多年来对一个无心于她的男人的无尽心意。握紧那令牌,顷刻间姬清苑蓦地下定决心,心里便自松懈下来,笑道:“你若有心吃穷我,那边吃一辈子,一顿又怎够。”
其他三人闻言都是一怔。半晌无弦迟疑道:“你……”
从怀中拿出一物,姬清苑递到她眼前:“你还记得这香囊么?”
“怎会不记得。”无弦颔首,微微笑道,“三年前你我别时,我送给你当作纪念。当中那道平安符,我……”她神色间忽的掠过些怔忡,“我早已许多年前,便已为你求得。”
收回手,姬清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次几面,我跟你说过些甚?”
“我们哪一次见面,你不是说许许多多见闻给我听?难道还要我一一重复说还给你,你……”突然想起些萦绕心头许多年的话语,她心跳蓦地漏掉一拍,多年来神思淡薄,此刻竟生生红了颜面,“你……”
姬清苑颔首道:“我记得那时我说,你这样聪明又厉害,世间男人觊觎你的多,却又有几个敢把你娶回家?反正我向来无那儿女心思,你若二十五岁还嫁不出去,我便娶了你,咱俩过一生,那倒也不错。”
蓦地想起某日姬清苑脱口与她的玩笑话,秦冉冉一时也不知心头是何种滋味。却明知姬清苑此刻像无弦开口,性质与那日的冲动之言,却不相同。
无弦呆呆看他,半晌结结巴巴道:“可是我,我还没有二十、二十……”
“就当我等不及好么?”姬清苑柔声笑道,“无弦,你辛苦这些年。我看来眼中,哪里有不心疼的道理?你我当朋友这么就,你当了解我。今日向你求亲虽冒昧,却是我真心实意。”
那一句“朋友”轰然打断她心中一时兴起的所有念想,期盼热情如潮涌退。无弦摇头,再摇头,若非历练太久,这刻她早已哽咽出声:“清苑,你明知我想要的是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想嫁人,想有一个家。但那个人,却一定要是真心疼惜我的一心人。你明知我……我愿意当你的知己与好友,却怎能当一个你并不爱的妻子。清苑,你、你未免太看清我。”说至此她早已掩面。
“我是真心实意。”姬清苑诚心道,“从前我当你是朋友,但你若肯嫁我为妻,我必定也会当你如妻子般相与。”
“你知道什么是夫妻间的感情?你明白什么是男女间的深情?”无弦反问。
姬清苑一时哑然。
心内叹息婉转,无弦终究一分不甘,咬唇道:“待此次事了,你若仍然坚持,再来向我说。现在,去做你该做的事罢。”说完向封尘与秦冉冉福一福身,转身离去。
“无弦姑娘。”秦冉冉犹豫片刻,眼见她已经快要走出林子,终究还是叫一声追了上去。
无弦待她行至眼前。
“当年,”观她神色,秦冉冉轻声问道,“当年你家中出事,为何……为何宁愿自己伤心无奈,也不肯开口让姬公子帮忙?冒昧相问,希望姑娘莫要怪罪我多事。”
看她半晌,无弦淡淡道:“你我性子相近。若有一日你有了心爱的男子,也遇到万般无奈的事,就会明白,宁愿与他相远,也绝不会抛下所有的自尊和自爱向他低头求助。从而欠下那一笔,再没有互相间平等相亲的机会。”她转身离开,走几步却又停下身来,“虽然……虽然无论我怎样,始终不会有那机会,但我从未后悔当日所做。”
秦冉冉痴痴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打得笔直,那样骄傲到耀目。她想道,这世上竟会有男人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