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杨村上蒲阳山》鱼予榆

2、家事谈

　　阿水取了几个红薯，蹲坐在院子里削皮，削着削着，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小孩的脸来，那时他虽然取到了香木枝却也彻底迷了路。

　　小孩五六岁的年纪，独身深山，这在方圆的村子里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他不知道对方怎么会走到此处，可是那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眼神却令他不觉而栗。

　　他还清楚的记得当时小孩问起自己走到那处的神情，冰冷而不含凡尘味。

　　也不知怎么，刚升起探知对方身份的心思，嘴上却道出了来到此处的缘由。

　　而后，小孩就把他带出了树林，临走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木枝，在他疑惑那刻，小孩那脆而冷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里，让他以后随时可以到这里来取木枝，可惜从那以后，他就忘了路，身边只余下那截木枝。

　　那个小孩，虽然神秘，确是个好人，阿水对他说不上什么感觉，但肯定想要多多见到对方，要不是对方引路，估摸洒在林子里的尸骨便是他的了。

　　其实那个小孩长相平常，一般情况下，多数人都不会留意到对方，然而，阿水却总是能感觉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冥冥的牵引，好似有什么东西还没被发现，让人一探究竟的欲望。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飘来飘去，手上的动作却不慢，这会儿，张大娘从大屋里出来，走到大院对阿水叮嘱了几句，便出了门。

　　阿水看到对方手上捏着几个小红封，有些莫名奇妙。

　　直到午间，张大娘也没回来，饭桌上少了个爱说话的人，张家这顿饭吃的有些不尽兴，当然，这其中不包括阿水和张秀秀。两人多数情况都是合伙在厨房里吃，因为不受关注，所以其他张家人倒也乐意。

　　厨房的小桌子上，一碗热腾腾的香甜红薯，一盘青油油的炒白菜，两人却吃得格外兴奋。

　　然而吃到一半张秀秀见阿水那没心没肺的吃样，顿时没了食欲。

　　“小弟！”突然想通了什么，她坚定地说，“我真的不想你嫁人，虽然这地方汉子出嫁合乎礼法，但是我也不想张叔叔绝了后，再者，这张家就只有你听我话了，生子哥虽是长得丑了点，不过我是女人，总比你嫁过去蹉跎一生要好，要不我现在去跟阿娘说，我代替你出嫁吧！”

　　张秀秀心里清楚，那生子脸上有道刀疤，在别人看来是为吓人，但对她而言，这种霸气正是自己喜欢的，何况生子家比张家富有，怎么看这桩买卖都是划算，尤其是看见了那媒人送来的首饰，那翠青的点翠，就是卖了张家也买不起一支好吧，杨家想都不想就拿出来，要是她嫁过去了还不幸福死。

　　阿水反倒笑了，“秀秀姐，你别说胡话，阿娘是肯定不会同意你的，到时候又被关黑屋。”

　　他说的都是实话，看起来像是为了对方好，但主要还是怕大娘迁怒自己，谁会和饭过不去呢？

　　不管大娘是出于何种打算，阿水明白，能脱离张家自己过活是他所期。反正到哪里都有饭吃，还能不看人眼色，已经是很幸福了。

　　傍晚时，张大娘回来了。阿水见她一脸郁色，感觉更加莫名奇妙了。

　　等张生鱼歇下，张大娘便让阿水进了自己的大屋。

　　屋子里，油灯很暗，张大娘总舍不得拨亮些。

　　暗沉沉的屋子，张大娘的脸越发阴晴不定，待阿水拉凳子坐下，她终于开了口。

　　“明天你和我到镇上去一趟，把你用来做那什么首饰的木头都一起带上。”

　　听到这话，阿水不由怔怔。

　　张大娘以为他不愿意，眼里闪过一丝怨恨，嘴上却解释道：“阿水，你虽不是大娘亲生，但这么多年来大娘对你怎么样你也清楚，吃的穿的都与亲生儿子无二，这一次，你可要帮一帮大娘，只要明天你把那木头拿出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张大娘算是给了阿水解释。

　　阿水原以为，大娘会支开自己独自去镇上，谁知道是向自己取木，上次的手镯做完，香木枝便已不剩多少，这东西他不愿意拿出来，然而经大娘这么一说，他却是不知道如何才好。

　　因阿水迟迟没有言语，张大娘的脸上腾地升起了怒气，她用手指着阿水的鼻子，狠狠地说道：“你这病鬼，让你拿出来就给我拿出来，别说什么没有的话，你什么时候用多少木头我是一清二楚，现下让你帮个忙，你还不乐意了，你以为那臭木头多值钱？要不是带点香气，柳大少爷怎会看中，今天不论如何，你都给我拿出来，要是生鱼的婚事因你砸了，大娘我告诉你，别说我没念亲情。”

　　阿水自是明白张大娘会生气，但这么严重他还是第一次遇着，这下子，他没了法子，只好照旧低着头，一动不动。

　　反观张大娘，见自己说了这么多话，阿水这病鬼还是无动于衷，气的她想揍人，避免自己怒火中烧，她只好挥手让人回去。

　　张生鱼本来昏昏欲睡，谁知道却听见他娘叫那病秧子，好奇之下，他又穿上了衣服躲在窗下偷听，待到阿水出来后他便光明正大地进去了。

　　“阿娘，您别生气。这病秧子今天没给话，明天去他屋里拿就是了，而且”

　　张生鱼转了转眼珠子，咬着下唇不好意思地继续道：“而且，明天阿娘带我一起过去，有我在，柳家肯定不会为难咱们的，至于阿水那傻小子，带他去也好，若是柳家发起怒来也可以用他做替死鬼。”

　　张大娘没想到自己儿子这般厉害，立马道：“生鱼，你放心，阿娘必定让你嫁进柳家！”说罢，又是一阵气急，闷声咳嗽起来。

　　张生鱼赶紧帮他娘顺了顺气，又宽慰了几句，见她缓过了，才提步出去，替她关好门。

　　同一片月色下，云柳镇上的柳家在安静中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气息。

　　柳帆跪在地上，一脸决然地看着自己的爹娘。

　　柳浩德与杨氏则面色不愉地坐在椅子上。

　　小女儿柳云伊才八岁，不是很明白父母和哥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拽着柳帆的手，想把他拉起来，可很显然这是徒劳，所以柳云伊只好开口道：“哥，你就听爹和娘的吧，不要跪了，快来陪伊儿玩儿。”

　　柳帆看了妹妹一眼，示意她一边玩去。于是柳云伊撅着嘴松开了哥哥的胳膊，在一旁兴味索然地拾弄起她的小泥人来。

　　柳氏终究不忍自己的儿子就这么跪着，地上寒，老来会落病。

　　“帆子，我们不是不让你娶那张生鱼，只要张大娘肯置办些嫁妆过来，再把那香木枝拿出来，我们一定让你娶张生鱼。”杨氏觉着，自己做了让步。

　　谁知道，柳帆并不领情，他太知道自己父母的意图了。

　　“阿娘，您们想要那香木枝还不是为了大哥，可是大哥已经离家多年，他不会回来了，以后柳家还是得靠我，为什么您们只在乎大哥的想法，从来不想想作为三子的我呢，再说了，张家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置办嫁妆，您这么说，就是根本没打算让我娶生鱼。”

　　柳浩德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使劲拍了拍桌子道：“怎么没钱了？我可听说，张大娘拿那些首饰到红芳去卖，换了大笔钱财，红芳那地方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出手大方。张大娘她就是舍不得，不急孩子。我看了，这钱就该给张生鱼先置办嫁妆，还说什么宠儿子呢。”

　　杨氏拍了拍柳浩德，“你别指望了，张大娘还做梦她儿子来我们家享福呢，最好还支助一下他们张家。”

　　柳帆听到杨氏又说这种话，不由重重喊了一声：“娘！您——”

　　杨氏也不愿再哄儿子，狠声道：“帆子，娘给你交个底儿。你大哥离家出走这么多年，再怎么说你爹我都不会让他继承家业，你二哥又英年早逝，家里就只剩你一个男娃，张生鱼你要娶也可以，但只能是妾，正妻的位子只能是女子，不然谁来继承咱这诺大的柳府。而且我和你爹早就给你选好一门亲事了，镇上李家的姑娘，人长得秀气，有得一双能拿绣花针的巧手。最最喜人的是，李家有个在京城当官的儿子，那李家姑娘又是李家的小幺，最受家人宠爱，你娶了她，就可以得到李家儿子的帮忙，以后咱们家的生意还不是做得红火！”

　　柳浩德也掩不住语气里的兴奋，“官人啊，那可是人人艳羡的活计！晃眼的金饭碗！你若得了人家的帮助，生意自然做得更好，老柳家的富贵还能更上一层，岂不是皆大欢喜？你娶张生鱼，能有这般好处吗？别说张大娘舍不得置办嫁妆，就算舍得，几两银子的嫁妆跟这天大的好处也没法比！”

　　柳帆的目光有些滞住，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像有千万只苍蝇在飞。

　　柳云伊突然抱着泥人站了起来，笑呵呵地道：“可是张生鱼长得好看呀！”

　　杨氏听着女儿莫名插来的一句话，似乎想到什么，矮下/身子对柳帆道：“儿啊！你可不能贪念美色。这妻子啊，最重要是勤快能干会生养，长得好看没有用，汉子只能玩玩，做当家的绝对不行。”

　　她抚着自己的脸，哀怨地叹了口气，“娘年轻的时候也是美的，如今嫁给你爹，又生下你们兄弟，还不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柳浩德斜了杨氏一眼，干咳了几声，又继续劝道：“你娘说得对，长得好看没有用，太好看的，娶回来多是家室不宁！”

　　说着见柳帆低头像是受到了重伤，又有些不忍的说道：“不过嘛，要是张大娘愿意拿那香木枝来又置办好的嫁妆，你的亲事还是有望的。”

　　柳帆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住，低下的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掌猛力按住着头顶，再也抬不起来，他恨，为什么到头来，爹娘还是看中那离家多年的大哥！

　　泥人真的不好玩，还是要哥哥陪自己玩儿，于是柳云伊又跑了过来，伸手拽柳帆。柳浩德和杨氏也来帮忙扶起。

　　跪了一个时辰的柳帆终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低沉着问道：“要是张家真能按爹娘的要求来，是不是生鱼就可以入柳家的门了？”

　　话声一落，柳浩德和杨氏就愣住了，感情刚才他们说的都是废话，不过若是真的能按照自己说的来做，嫁就嫁了，大不了以后让帆子纳个妾，后代一样有，关键是那香木枝一定得弄到手。

　　这般想着，两人点了点头。

　　而得到爹娘答案的柳帆也挥开了扶住自己的手，踉踉跄跄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