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面馆》华玫

7、未来模样

　　天旋地转的感觉消失，刘可可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南方的家。

　　房子是分期付款买的，母亲赞助了一部分钱，两室两厅，南北朝向，小区环境优雅，有树有花，有池有鱼，一年四季，绿意不断，四时有花开。

　　刘可可和叶伟站在公寓的客厅里，前方的沙发上，坐着刘可可的母亲于春梅。于春梅面容忧郁，呆呆地望着窗外，过了一会儿，在长叹了一口气后，手扶双膝，费力地站了起来。

　　刘可可看着母亲一步步向阳台走去，及至走到了阳台上，母亲双手扶着栏杆，凭栏远眺，不知在想什么。不知怎的，刘可可忽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要印证她的想法，于春梅的身子突然向前一倾，眨眼间，大头朝下从阳台上翻了出去，刘可可家在六楼。

　　“妈——”刘可可大叫一声，想要扑过去，脚下却像生了根，一丝动弹不得。“妈……”刘可可身子一矮，原地下蹲，捂着脸痛哭起来。

　　自己坚持的后果就是这样吗？

　　眼前的景象同样惊呆了叶伟，他强压着砰砰的心跳，弯下腰，不住地拍抚着刘可可的后背，“可可，别哭，还有转圜的机会。”

　　一阵天旋地转之感传来，刘伟失去了平衡，跌坐在了刘可可的身边。

　　眩晕感消失，景象已然变换，此时，二人又回到了刘可可位于小镇的家。

　　二人依然保持着坐在地上的造型。二人的前方，另一个叶伟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相册，一页页地看着，面部表情和跳楼前的于春梅一样，写满不可名状的忧伤。

　　“你知道吗，我喜欢你。”沙发上的叶伟停止了翻动，手指反复抚过一张照片，“干妈把我拣回来没多久，我就喜欢上你了。你聪明，漂亮，不嫌弃我。”

　　他笑了下，“后来就嫌弃了，我只是个初中生，是个在小镇卖面条的，你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大城市的外企白领，我配不上你。我不贪心，我只希望你能一年回来一趟，让我看看你，吃一碗我做的面条。”

　　说完，他叹了口气，这声饱含压抑的叹息，听得刘可可呼吸困难，她扭过脸去看身边的叶伟。身边的叶伟垂着眼皮，不肯和她对视。

　　她知道叶伟喜欢自己，她很喜欢叶伟喜欢自己，她对叶伟也有好感。只是，叶伟说得对，她嫌弃他学历低，她是名牌大学的本硕连读生，叶伟只是个小镇的初中毕业生。

　　她公司里的男职员，全是国内外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最低学历也是本科。有这些西装革履的社会精英作对比，一身油渍麻花工作服，浑身散发着酱牛肉味的叶伟，哪怕情感上再喜欢，理智上她也不让自己表现出来。

　　所以，她矛盾，她挣扎。

　　大学时代，有好几个男生追求她，进了外企，追求她的人更多了，无一例外地，全部被她拒绝。

　　她心里有人了，只是，她不愿承认自己喜欢那个人。

　　沙发上的叶伟还在叨叨咕咕，“我答应过干妈，要把你家的面馆经营下去，可是……”一阵沉默后，他叹了口气，“干妈不在了，你也不会回来了，我留在这里，天天对着这套房子和面馆，你知道吗，有多难受。所以，我想离开这里。忘了你，忘了干妈，忘了咱们的面馆，忘了这里的一切。”

　　刘可可再次转头去看身边的叶伟，叶伟还是不看她，目光凝直，一眨不眨。

　　就在这时，天旋地转之感再起，眼前的景象霎时模糊扭曲，待眼前重新清晰，已然换了新景象。

　　这是一条似曾相识的小街。天气晴朗，人来人往，不过往来的行人似乎看不见叶伟和刘可可。

　　二人站在街边的人行道上，隔着各色行人和川流的车辆，看着街对面的一家小店。

　　小店原是刘可可家的面馆，不过，此时已换了装修风格，店名也变了，刘可可望着原来挂着“春秋面馆”牌匾的地方，那里挂着一块新的牌匾——春姬韩式烤肉。

　　刘可可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在她头顶热烈地散发着光芒。看日头，是大晌午，正是饭口，然而进出春姬烤肉的人并不多。

　　两名环卫工人从二人身边走过，二人的对话，随着寒冷的风，飘进了刘可可和叶伟的耳朵里。

　　“唉，再也吃不着老刘家的面了，味儿好还便宜。烤肉？谁有钱天天吃烤肉啊！”

　　另一个人感同身受，“自打他家不干了，想喝口热乎水都没地方喝。上回，我去这家店问，人家说，不供应免费开水。唉，以前喝热水不觉得啥，这回他家的面馆不开了，唉，啥也别说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啊。”

　　二人摇头叹息着走远了。

　　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停在了烤肉店门口，两个男人从车里钻出来。刘可可眼尖，马上认出了其中的一个，正是每年回家祭祖，来她家吃面的那位。

　　祭祖的男人站在烤肉店门口，仰起脸看了看烤肉店的招牌，向同伴指了指招牌，又摇了摇头，二人钻回小轿车，小轿车绝尘而去。

　　刘可可目送着轿车远去，突然，叶伟一扯她，“看！”

　　刘可可顺着叶伟手指的方向一看，就见两个环卫工人走来的方向，一名瘦小的女人，一高一低地朝这边狼狈跑来。女人的臂弯里挎着个藤条编织的篮子，篮子里装着一篮鸭蛋，估计是咸鸭蛋。女人身后，两名穿着制服的男人，大呼小叫地紧追慢赶。

　　是张姐！追张姐的人，她也认得，城管。
　　张姐的腿脚不利索，再加上挎着满满一篮子鸭蛋，眼瞅着就要被城管追上。张姐急了，一转身向马路对过跑去，马路对过有个小胡同，她想钻胡同。

　　一辆小轿车疾驰而来，太过慌张的她，来不及避让，在刺耳的急刹车声中，张姐飞了出去，她的篮子和她一起飞了出去，鸭蛋散落一地，全碎了，橘红色的鸭蛋油，流淌在下过雪的白色街道上，看上去，肮脏又刺眼。

　　刘可可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眼泪在她毫无查觉的情况下，流了满脸。

　　“叶伟，”她像抓救命稻草样，抓起叶伟的胳膊，“我不想看了，不想看了。”她想让叶伟带她走。

　　略一迟疑，叶伟伸手将刘可可揽进怀里，搂得不太紧，他不想占她便宜，只想用自己的臂膀，尽可能地为她遮去她不愿看到的忧伤。

　　刘可可的头抵在叶伟的胸前，在叶伟用臂膀营造出的这一小方黑暗里，压抑抽泣。她不是坏人，也不想作坏人。可是为什么，她的一个念头，会让这么多的人不快乐，乃至陷入悲惨境地？

　　熟悉的眩晕感再起，很快，嘈杂的人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女人的对话。

　　刘可可从叶伟的怀里站直了身体，发现自己和叶伟来到了张姐的家。

　　张姐躺在一张双人床上，瘦削的脸，黄中泛青，身上盖着一床半旧的被子，枕头边上，放着一块小毛巾和一卷用了一些的卷纸。床边的小柜上，连盒带瓶，摆着好些个药，还有一只暖瓶，一个水杯。

　　张姐的女儿小静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只小碗，一边给张姐喂水，一边轻声细语地跟张姐说着话。

　　“都是妈拖累了你，要不是我出了车祸，你也不会休学，是妈对不起你。”张姐流出了两行歉疚的眼泪。

　　小静给张姐擦去眼泪，轻声劝慰，“妈，你别这么说，你没拖累我，我在家一样能看书，复习。等明年你好了，我就去上学。你想吃啥？我给你做鸡蛋糕吧。”

　　张姐摇头，“妈不爱吃鸡蛋，吃点腐乳就行。”

　　小静痛心地揭露她，“啥不爱吃呀，你就是嫌鸡蛋贵。咱们隔一天吃一个，一个月就十五个鸡蛋，贵不到哪儿去。你早点把身体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张姐感伤地叹息，“要是你于姨的面馆还在，妈就不会出这个事了，你也……”

　　小静打断了她，“妈，过去的事就别提了。那是人家的面馆，人家不想开了，咱也管不了。你现在什么也别想，把身体养好了，是最重要的。你身体好了，我……”

　　这时，叶伟手腕上的“男表”突然震动起来，紧接着，一阵刺耳的闹钟声响起，他和刘可可的身后，刹时现出一个巨大的黑洞，二人不由自主地跌进了黑洞之中。

　　张姐和小静，还有小静的话，眨眼消失，只剩无边的黑暗。

　　刘可可和叶伟回到了面馆，他们回来时，米疯子正坐在他们离去的小桌前，百无聊赖地吃着花生米。看见二人一身蓝光地回来了，米疯子两眼一亮，站了起来，“回来了！来来来，坐！”

　　身体回到了现在，刘可可的心却依然沉浸在“未来”不能自拔，对于米疯子的热烈欢迎，她无心敷衍。叶伟的心情也不好，不过，总得有个人答对米疯子。他摘下腕上的“手表”还给米疯子，“米叔，谢谢你的……手表。”

　　“都看见啥了？”米疯子故作不知地明知故问，其实，他什么都知道，“表”是他发明的，二人看到的情景，他早就看过了。

　　叶伟不想说，“这个……改天再说吧，可可不太舒服，我想送她回家早点休息。”

　　米疯子是个极有眼色的人，“那行，你俩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走了，不用送不用送。”

　　叶伟拿出两罐可乐，送走了米疯子，回身走到刘可可对面坐下。刘可可不出声，他也不出声，店里静极了。

　　过了一会儿，刘可可盯着桌子开了口，“喜欢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叶伟也盯着桌子，“告诉你，有用吗？”

　　刘可可不语。
　　是啊，有用吗？告诉了她，她就会接受他的感情吗？不接受，还要日日相见，多尴尬。

　　“其实……”沉默了一会儿，刘可可一眨眼，“你那会儿学习比我好。”

　　叶伟一笑，没说话。

　　当年，叶伟的学习成绩确实比刘可可好，只不过，店里太忙了，刘可可的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再招一个人，就要多开一份工钱，他俩都在上学，学杂费是笔不小的开销。所以，叶伟初中毕业后，说什么也不再读书了。刘可可和她母亲劝了叶伟好几次，叶伟也不听，就说自己不爱读书，一看见书本就头疼。

　　“如果你那会儿不辍学，北大、清华未必考不上。”

　　“我对现在的日子很满足。”

　　刘可可抬起眼望着他，“真的满足吗？”

　　叶伟抬起眼，正视了她的目光，“真的满足，我很快乐。”

　　“可是，你本来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

　　叶伟沉默两三秒，“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人生。有干妈，”稍一停顿，“有你，有面馆，看着每天来店里的人高高兴兴地吃我做的面条，我觉得这样的人生很有意义，很成功，我也因此很快乐。”

　　刘可可没再说话，似是陷入了沉思。叶伟看了她一会儿，垂下了眼。她不想说话，他陪她好了。很难得的时光，他和她，已经好些年没有像此时此刻，安静地坐一会儿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忽然想起这句诗。

　　刘可可想的不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她想的，是她这些年在异乡的打拼时光。

　　在异乡，她是衣着光鲜的女白领，在投行工作，工作看上去高大上，但是很忙很累，每天加班到很晚。下了班，回到家，自己煮点方便面，或是胡乱吃些零食。每当这时，她便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家的面馆，想起母亲和叶伟做的面条，这也是她想让母亲去南方的原因之一。

　　在异乡，她生病发烧，独自去医院看病打吊瓶，看着别的病人有人陪，有人照顾，有那么一两次，她忍不住悄悄落泪。

　　在异乡，看到本地同事跟自己讲述家庭趣事，她不免想起自己在家乡的岁月，在春秋面馆里度过的欢乐时光，帮母亲择菜，擦桌子，和叶伟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冬天，和叶伟呛风冷气地在店外堆雪人。雪人的眼睛是两颗圆形的水萝卜，鼻子是一根黄色的胡萝卜。回到店里，母亲给他们俩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面条里加了很多牛肉，别提多香，多好吃。

　　“叶伟。”刘可可唤了叶伟一声。

　　叶伟抬眼看她。

　　刘可可微微一笑，“我饿了，给我煮碗面吧。”

　　叶伟看着那抹微笑和微笑之后的东西，沉默一秒，“你等会儿，一会儿就好。”

　　刘可可拧着半边身子，看着叶伟向厨房走去的身影，“多加牛肉！”

　　“好。”叶伟头也不回地答道。

　　叶伟做面条时，刘可可始终保持着拧着上半身观看的状态，脑海里不停回响着自己以前问过叶伟的话，“以后，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

　　“我不结婚，陪着干妈。”这是叶伟的回答。

　　面条做好了，叶伟小心翼翼地端了来。红油、绿菜、棕色的肉片，雪白的面，热气蒸腾，香气扑鼻。热气熏湿了刘可可的眼睛，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眨散了眼中的水汽，夹起了一筷子面条，吹了吹，吃了进去。

　　“好吃。”她对叶伟嫣然一笑。
　　看她笑了，叶伟也笑了。

　　“谢谢你。”下一秒，刘可可说。
　　“客气。”

　　刘可可望着叶伟黑而深的眼睛，“我说的不是这碗面条。”
　　叶伟不明所以。

　　“谢谢你这些年，在我不在我妈身边的时候，照顾我妈，照看这家店。

　　叶伟浅淡一牵嘴角，“应该的。”
　　刘可可望着他的眼睛沉默了两三秒，忽然一笑，“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