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当年少年时》寒岁

2、回忆

　　到市区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小女孩抬头看着高耸入云的楼房，眼里是无尽的陌生。
　　舅舅不喜欢她爸爸，尤其是在妈妈去世后，舅舅对她爸爸甚至可以用无比厌恶来形容。后来两家便渐渐少了联系，上次她去舅舅家还是两年前，那时候舅舅的家还在另一个地方。
　　而现在…
　　她心里莫名的忐忑。
　　一种陌生的恐惧感充斥着她的所有细胞，她想走快些，然而脚仿佛被千斤顶压得抬不起来。
　　“琴琴，怎么愣在这里，是不是害羞了？别怕，都是一家人。你舅妈和表妹都不会精怪的。”陈清平回头看她，退回来牵着她往前走。
　　小女孩垂了垂眼睛，又看向老妇人，双手有些颤抖：“外婆，我怕…”
　　老妇人看着她，满眼都是慈爱，声音轻柔：“好孩子，你怕什么？这是你亲舅舅的家，你舅妈和表妹最喜欢你了，而且，我还在这个家里，你就把这当成自己家一样。”
　　小女孩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进入房子，陈清平接过她手中的布娃娃，带她到了她表妹的房间里，对她说：“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你表妹的房间还算大，你就暂时和她住一起吧。如果你不想和她睡一张床，也可惜把上面的床收拾一下，外婆晚上来给你摊被子。”
　　肖琴点点头。
　　陈清平说：“我去做饭了。你可以出去看电视，也可以在这里看看你表妹的书，外面桌子上的东西你都可以拿着吃。”
　　肖琴点点头，乖巧地回道：“谢谢外婆。”
　　陈清平慈爱地摸了摸肖琴的头，然后走出房间去，轻轻地关上门。
　　肖琴细细地打量着房间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房间里已经多了一架深棕色的木质钢琴，琴板盖着，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书架上三排都快要被书堆满，肖琴小心翼翼地扶着两旁的书，从其中抽出一本，翻开来，是一本外国漫画家的简笔画集，画得很简单，每一页几乎都只有寥寥的几笔，但也很生动，故事仿佛跃然于眼底。
　　肖琴小心地翻阅着书架上的书，连唇角都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奶奶，我回来了。”梁晓芸背着书包兴高采烈地从门外走了进来，然后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一抬头发现了肖琴，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琴姐姐？”
　　肖琴也愣了愣，笑着应了一声，把书包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却似乎无意间碰到了什么，一个球类的东西从桌子上滚了下来，瞬间摔成了碎片。
　　“啊，我的水晶器！”梁晓芸飞快地冲了过去，蹲下身来红着眼睛去捡地上的碎片，一边念叨：“希希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怎么能够碎….”
　　“别捡，你的手会流血！”肖琴赶紧跑过去拉住她的手，可是她的手已经被玻璃划破，满是鲜血。
　　“芸芸，您的手流血了！”
　　梁晓芸生气地甩开了她的手，轻轻咬着嘴唇不理她，打开门走了出去。
　　张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也跟着走了出去，她走到阳台上拿了扫把和撮箕，把地上的碎片打扫干净，又走到客厅来，梁晓芸正坐在沙发上，闷闷地看着电视，受伤的伤口已经被纱布包好。
　　肖琴看了看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往房间走去。桌子上，水晶球的托座还完好无缺地立在那里，放水晶球的位置，却凹陷下一个半圆。肖琴盯着它看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晚上，梁应逢和罗音下班回来，几个人在一起吃饭，罗音客套地询问着她的情况。那边的小学休了学，梁应逢会给她找一所新的学校。
　　吃完饭后，肖琴主动提出洗碗。洗碗擦桌子拖好地后，她懒洋洋的地倒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天花板发着呆，什么也不想干了。
　　辅导完梁晓芸作业的罗音这时才终于想起她。
　　“你带了新衣服过来吗？”罗音问她。
　　肖琴摇摇头。
　　罗音在梁晓芸的衣柜里翻了翻，翻出一条米白色的公主裙来，上面还挂着吊牌。
　　罗音拿着裙子笑着问她：“这条裙子你喜欢吗？前几天芸芸她姨妈给她买的，大了点，刚好你能穿，舅妈今天给你洗了烘干以后，你明天就可以穿了，明天让你外婆再带你去买新衣服怎么样？…至于今天…”
　　她又从柜子里翻出一条睡裙来，递到她手上：“今天你先穿这个睡觉吧。都是洗干净了的，你和芸芸也差不多高，应该也不会小。”
　　肖琴点点头：“谢谢舅妈。”
　　梁晓芸做完作业，回到房间，在衣柜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然后对着隔壁的房间大叫一声：“妈！”
　　“怎么了？”罗音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
　　“妈，我姨妈给我买的那条白裙子，怎么不见了？”
　　舅妈说：“你不是穿着大了点吗？你琴姐姐现在刚好没有衣服穿，所以…”
　　“所以你就给她穿了？”梁晓芸生气地跺了跺脚：“妈！我哪里穿着大了，明明刚好，我还想明天穿这条裙子去上美术课呢！”
　　肖琴站在一旁，咬了咬嘴唇，什么也没说。
　　“芸芸！你裙子那么多，明天你别的不就行了吗？”
　　“妈！这是姨妈买给我的生日礼物！”
　　“给你琴姐姐穿怎么了？你姨妈不会怪你的。别说了，下次妈再给你买一条新的就是了。你琴姐姐好不容易来这里，她是客人，你就不能让着她一点吗？”
　　梁晓芸咬住嘴唇，低头看着地面，然后走上前几步，关上衣柜，一屁股坐到钢琴前，打开钢琴盖，发泄似地弹着琴。
　　罗音看了梁晓芸一眼，不再理她，关了门出去。再推门进来时手里已经拿了两个杯子。
　　罗音将一个杯子递到肖琴的手中，声音温柔地对她说：“琴琴，喝杯牛奶麦片吧，每天晚上喝一杯，有助于发育。”
　　又把另一杯摆在了一旁的桌子上，看着梁晓芸的背影说道：“妈妈把牛奶放到桌上了，喝完记得把杯子放回去。还有，早点睡，明天还要上课。”
　　一夜无话。

　　第二天梁晓芸早早地就出去了，几乎和她爸妈上班是一个时间。虽然是星期天，但她的课程一点也不比平时少，因为她除了学习文化课外，闲暇的时候还要上语文数学补习班，并且学习舞蹈美术和钢琴。
　　外面的天有些阴，客厅的外壁窗户上挂着水珠，显得灰蒙蒙的，南方的天一向恼人，特别是到了六月梅雨连连的时候，大大小小不间断的雨一层层的氲染，潮湿了周围的空气。衣服似乎总湿哒哒的贴在身上，房里封闭的空气几乎让人窒息。
　　陈清平弓着背坐在沙发上，身旁是一堆五颜六色的衣裳，她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左手举着针，右手拿着线，来来回回地穿着，穿了好久线还是没有穿进去，她才终于记起了一直立在一旁的肖琴，轻声唤她：“琴琴，来帮我穿根针。”
　　肖琴乖巧地坐在她的旁边，接过她手里的针线，认真的地穿着。
　　“人老了，就是看不见了，连一根针都穿不了喽。”陈清平在她耳边轻声念叨着。
　　她低头，不语，穿好了针，她把针递到陈清平的手中，陈清平拿起针看了她一眼，昏黄的双眼里仿佛带着些泪光。她拿着针一边缝着衣裳一边念叨着：“你让我想起了你妈妈…你妈妈，她七岁的时候就开始自己缝衣服了。她小时候，每次她衣服烂了，都是她自己缝的，缝了又烂，烂了又缝，一身旧衣服不晓得穿了多久…一年到头连件新衣服都没得穿。”
　　肖琴眼眶渐渐有些红了，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静静地听着。
　　“四个人里命最苦的就是你妈。你姥姥重男轻女，从小只疼你大舅舅，什么事都不让你大舅舅做，只让你妈一个人做，她以前那么瘦，一个人去山上背一大捆柴回来，回来的时候肩膀都流血了…。”
　　陈清平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神色缥缈的地望向前方，像是陷入了深远的灰衣。她叹一口气，继续道：“你知道吗？你小舅舅有次跟我说，他小时候啊，你妈妈背着他在河边走，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应逢阿，应缝，你一定要抓紧姐姐的脖子，千万不要掉了下来，我掉下去了不要紧，但是你掉下去了我会被骂死的…你妈妈最勤快，家里什么累活她都做了，当时你妈看上你爸的时候我和你外公都不同意，因为你爸家条件实在是太苦了，上头没有人而且家里连砖房都没有一栋。后来你妈硬要嫁给你爸，我和你外公看到你爸人好，也就答应了。你妈勤快能干，会赚钱，生活也渐渐富了起来，本以为她会过上好日子，没想到就这样出了车祸了，可怜她还怀着孩子!….唉，你妈妈…现在你爸爸又干了这样的糊涂事，只留着你一个…我可怜的孩子…”
　　陈清平放下手中的针线，侧过身来抱住了肖琴，肖琴也忍不住偎在了她的怀里，无声地啜泣了起来。
　　夜晚罗音带着梁晓芸去平山广场看烟花，肖琴没有去，一个人静静地呆在房间里睡着了，再次睁眼的时候是被一阵争吵声吵醒的，声音似乎是从隔壁梁应逢的房间里传来的。
　　肖琴悄悄地靠近门口，仔细地听着。
　　一阵稀稀疏疏的声音，有些模糊。
　　仿佛是陈清平的声音，略显苍老而带着些愤怒：“琴琴都来了好几天，你还不给她找学校，要拖到什么时候？!”
　　“妈！知道我最近忙，你还来烦我，我不是已经给向阳小学的校长打过电话了吗！过几天就有答复了，你别老来催我！”
　　“不催你，不催你，琴琴就不要上学了！她妈妈死得早，她爸爸又那样，你做舅舅的就是她爸爸一样，连你都不对她好，谁还对她好？！再说了，舒敏以前对你那么好，你不对她女儿好一点，你怎么对得起她？！”
　　“妈！行了，我难道对她不好吗？我每天很忙啊！我要养这个家，我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我每天这么晚才回家，这么辛苦地工作，是为了谁啊？你以为钱是那么好挣的吗？”
　　“应逢，我知道你忙，可是琴琴这孩子，太可怜了…”
　　“妈，我知道！我会对她好的，你别再说了。”
　　…
　　肖琴没有再听下去，她走进房间，关上门，如同一滩烂泥一般瘫坐在了地上，关了灯，黑暗模糊了她的脸庞，但窗外映进来的一丝微光刚好能照映出她脸上那晶莹闪烁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