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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他早就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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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就坐在了浴池边上。
“这些年,你可还好?万俟流盏可有为难你?”明明他的消息每日都会听在耳中,可见了面,偏偏还是忍不住多此一问。
苏映笑道:“为着两国颜面,万俟封我侯爵,我虽是质子,他却不曾刻薄于我。”
点点头,容言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递过去,径自笑了一下,“要想方设法的将这东西送到你手里,真是不易。”
苏映伸手接过,低头瞅了瞅那纸包中的几块紫红色糕点,发了半天愣,才浅浅笑道:“只有你会记得,我从小喜欢这个。”
容言见他笑意,知他此刻是真心愉悦,心中也涌起一种满足之感。他冒险来北疆隐在万俟流盏身边的一个极大的原因便是为了苏映,之前几次相见皆是在众人面前,在众人面前便等于是在万俟流盏的眼皮子底下,两人只能假意客气生疏,从不曾向今日这般真正亲近。两指捏起一块糕点递到苏映唇边,“不尝尝味道还似不似从前?”
苏映咬了咬唇,这情景熟悉万分,张口咬下,酸甜的香气还未溢满口腔,早已深入心里,猛地眼眶便有些发红,“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容言也不禁有些动容,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苏映倚在他的胸口,又突然抬起头,“你是不是喝了酒?”
“掩人耳目而已。”
“可你......”苏映的眉头拧起。
“没事,”容言笑着安慰他,“那药我一直带在身上。”
定定的盯了他半晌,苏映叹口气,“你一向如此。万俟流盏不是好相与的人,你竟能混到他的身边,可也实在是太过危险。”
“万俟流盏......”容言喃喃,轻笑,“你放心,我自会小心。”
苏映突然想到了什么,紧拽他的衣袖,“对了,你那日在茶馆说,说......”苏映神色有些犹豫,声音渐低,“说我那临淮王哥哥心狠手辣恶毒得很......”
容言身体一僵,眼眸轻垂下去,“是 ,他是心狠手辣恶毒至极,一点没错。”
“那,逼苏阑吃大夫人的心肝喝大夫人的血......”
容言移开目光,淡淡道:“也是真的。那日......”
那日,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浴血大殿,亲手废了自己的兄长,身披锦衣,头戴珠冠,在群臣簇拥下,登上临淮王位。
满朝文武伏地叩拜,响亮的恭贺声震彻整个天厥城。
他只是冷冷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脸上不带半分喜悦。
大夫人一杯毒酒鸩死,他静静地看着,唇角上扬,露出了几年来第一个不由自主的笑意,却万分冰冷。
黑暗的地牢冰冷潮湿,他坐在下人特意带进来的一把鎏金长椅上,轻轻向前俯了身体,笑吟吟的看着半身被锁在水中的,他的大哥,临淮前太子,不,是废太子,苏阑。
看着苏阑一脸惊恐,满目哀求的看着他,此刻的心情,竟然是愉悦的,愉悦到,连牢中的脏乱都可以忽略不计。
薄唇轻启,他的声音轻柔如水,“大哥,弟弟并不想让你死,只是,你能否满足弟弟一个心愿呢?”
苏阑忙不迭的点头。
他的唇角露出微笑,挥手,一旁的护卫端了托盘上来,托盘上,一碗暗色液体,一碟血淋淋的血肉。
他微笑着,让护卫将东西隔着坚固的铁栅栏,给苏阑看。
“大哥,可知道这是什么吗?”他笑的亲和,有如在探视至亲的亲人。
苏阑只是瞄了一眼,浑身便颤抖不已。
“吃了它,你依旧是本王的好大哥。”他循循善诱。
苏阑身体猛烈地抖动了几下,颤颤巍巍的伸出手,隔着栅栏,将碟子拿进去,然后是碗。
苏阑在里面吃的狼吞虎咽,他在外面看的兴高采烈,“大哥,不如说几句弟弟想听的话吧......”
苏阑闭了眼睛,嘴唇抖动着,轻喃。
“听不到。”他不满意的摇头。
苏阑的声音又大了些。
“不行不行,听不到听不到......”他在外面如撒娇的孩子一般抱怨。
苏阑终于大吼出声:“罪妇卫氏,蛇蝎心肠......”
他终于满意的拊掌:“大哥,现在,我们都是喝过亲娘鲜血的人了......”
“噗通”一声,碗碟掉入水中,水花四溅,淡淡的红晕在水面上弥漫开。
“大哥,这样,我们才是亲兄弟......”
乌黑的血水沿着苏阑的唇角留下。
“大哥,你与你娘一生筹谋,死后,弟弟也让你们骨血相融,永不分离......”
鼻孔,眼角,耳边,乌血越流越多,苏阑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如疯如魔的少年。
“真没想到,大哥竟一心求死......”
“大哥,蛇蝎心肠自是天下至毒之物,你既知这是蛇蝎心肠,却又甘之如饴,岂不就是一心求死么?”
苏映听得目瞪口呆。
容言没看他,缓缓笑了笑,“苏阑胆小畏死,他亲眼看着他大哥吃着亲娘的心肝,饮着亲娘的鲜血,口中骂着亲娘蛇蝎心肠,还要三跪九叩千恩万谢赐予自己这一切的亲弟弟的大恩,那滋味,当真比痛饮天下间最甘醇的美酒还要蚀骨销魂。”
“苏谌......”苏映眸光动了动,轻喃,他感觉到,自己抓着容言袖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然后,他问他,大哥,弟弟待你好不好?”
苏映抬眸,略带吃惊的目光紧盯着他,嘴唇轻动,却没有说话。
容言终于又看向他,自嘲的一笑:“想不到?不敢相信?苏谌,从他喝下亲娘鲜血,又无力的看着自己亲弟弟被送来北疆作人质,到现在十几年,夺王位,稳定朝野内外,为了保命,保住他做剩不多的一切,他早就变了,现在的他肮脏不堪,再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苏谌了。”
苏映听得心里一酸,猛地伸手将容言搂住,“不是,不是,你不要这么说,他没错,他一点错都没有,这些年,他一直孤身一人,受了多少苦承受多少屈辱,我知道,他做得很好,我也知道......”苏映将脸埋在容言胸口,声音中已带了一丝哽咽,“我唯一遗憾的是,从不曾陪在他身边,那些岁月,不曾亲眼看到......”
容言怔了怔,看向苏映的目光渐渐恢复了一贯的柔和,他伸手轻抚苏映的背,一向清澈的双眸中渐渐流露出坚定地神色,“苏映,我这次既然会来,就一定要带你回临淮。”
已经是下半夜了,王府夜深人静,后门却无声无息的被推开了一条小缝。来人探头往里一瞅,见四下无人,不由得舒了口气,推开门走进去,刚走了几步,眼前便是火光一闪,人已被围在一群守卫中间。
“果然......”熟悉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容言吓了一跳,这才借着火光看清,万俟流盏长身玉立,正站在离自己不远处冷冷的看着自己,他的身边,是笑的一脸得意的傅归。
议事殿里,万俟流盏坐在案前,傅归站在他身边,堂下跪着容言。
“你果真去了醉君楼?”看他半晌,万俟流盏问道。
“是。”容言低着头,毫不抵赖。
万俟流盏秀眉紧皱:“你难道不知王城法令,六品以上的官员不许夜宿风月之地?”
“嗯,”容言沉吟了一下,答道,“所以,微臣在天亮之前赶回来了。”
“砰”一声,万俟流盏的的手掌重重的落在桌案上,双目眯起,沉声道,“容言。”
“是。”
“恃宠而骄的人一般都无法保命。”
“所以,微臣尽量做这第一人,开本朝先例。”
万俟流盏看着他,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你的意思是,你不想死?”
“是。”
“可你的样子分明很不怕死。”
容言抬起头,一脸真诚,“殿下,我很怕死的,怕死怕到口不择言,胡言乱语。”
一旁的傅归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殿下,容主事分明是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殿下一定要重罚以正纲纪。”
容言看向他,“一般明君身边的小人在陷害忠臣的时候都是说的这句话。”
“你......”傅归伸出手指指着他。
“而且,是傅大人你跟我说醉君楼......”
傅归连忙打住他,气的跳脚:“你你你......你胡说,殿下,你可千万不能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行了行了,”万俟流盏不耐烦的挥挥手,“傅归,你先回去,容言杖刑四十,挨完自己回屋去。”说完起身便向外走,路过容言时脚步一顿,弯腰垂首在他耳边冷道,“本王听你一言,只饶你这一次。”
容言感激涕零:“谢殿下不杀之恩,容言谨记在心。”
万俟流盏冷冷一哼,甩袖走了出去。傅归虽气恼,却也无计可施,只得狠狠地瞪容言一眼,也走了出去,只留容言一人留在议事殿里苦笑。
四十杖啊......
四十杖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挨得,容言拖着血淋淋的背慢吞吞的移回自己的小屋。屋里没有人,采屏在自己出门前便已交代好,此时应该还不知道这番变故。
转身关上门,屋里一片黑暗。容言强撑着走到床边,终于再也按耐不住,一口老血喷了出来,人坐倒在床边,头上冷汗直冒,心里却有些无奈,本来明天让采屏帮着洗洗衣服也就是了,现在连床单都要洗了,真是苦了那丫头......
猛地一挥衣袖,劲气所至,窗台下离那盆墨兰最近的一个火盆被点燃,借着那微弱的火光,容言隐隐约约看到,那茂密的枝叶深处,一根长长的枝条伸出,一个墨色的小小的花苞在一片墨绿中若隐若现。
真是难得......容言暗道,墨兰奇香,难怪自己刚刚进屋的时候觉得屋里的香气又浓了些。
第二日,日上三竿,万俟流盏庸懒的靠在门口的长椅上晒太阳,斜眼看了一眼站在身前的一个守卫:“容言呢,还没来?”
那守卫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吞吞吐吐道:“去叫了,容主事说......”
“他说什么?”
“容主事说......说他死了,来不了......”
万俟流盏挑眉:“死了,来不了?哼,那你去对他的尸体说,若半盏茶的时间他还不出现在本王面前,本王就前去碎尸。”
“是。”
“等等。”守卫刚要走,又被万俟流盏叫住,“算了,本王现在就去。”
“......”
“哦,”起身向前走了几步,万俟流盏突然回头对他道,“去查清楚昨夜容言去醉君楼找的哪位姑娘,还有他是不是真的在那里呆到半夜。”
“是。”
“大人这伤这么严重,昨晚怎么不唤奴婢来替大人上药,就这样一个人撑一晚上,真是疼都疼死了。”屋内,采屏坐在容言身后,边替他上药,边抱怨道。
容言坐在床边,一手撑着床柱,脸色还有些苍白,听着身后小侍女的抱怨,浅笑安慰道:“本就只是些皮肉伤罢了,没什么大碍,何况昨天都下半夜了,怎么好再去把你叫起来。”
“怎么会没有大碍?”采屏看着容言背上血肉狰狞的伤口,沾了药粉的棉布小心翼翼地蹭上去,听得容言口中强忍的闷哼声,心疼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瞧这伤口,真是吓死人了,昨夜奴婢就听到外面有些喧闹声,却没想到是大人出事了,奴婢本来就是大人的奴婢,大人尽管吩咐便好,何必管什么上半夜还是下半夜呢。”
容言轻笑,转头看着小侍女带着些担忧加懊恼的脸,手指在她小脸上刮了刮:“那可不能,你这么漂亮年轻的女孩子,要是晚上睡不好,白天可就不美了,你白天要做的事已经够多了,我怎么好大晚上的再去折腾你。”
采屏“扑哧”一声笑出来,脸颊染上一层红晕,低下头有些羞赧道:“大人就爱取笑人家。”
容言有些无辜道:“怎么会是取笑,我可是句句真心,天地可表。”
采屏脸上更是止不住的笑意,低声道:“奴婢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能碰上大人这样的好主子......”
门突然被推开,两人连忙向外看去,只见万俟流盏正站在门口。
采屏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向前几步,微微俯身:“见过殿下。”
容言倒是镇定自若的很,缓缓起身,慢条斯理的将衣服穿好,微揖一礼:“殿下。”
万俟流盏表情有些怪异的走进来,看看跪在地上的采屏,再看看容言,似笑非笑道:“容主事果然年少风流,昨晚刚被打的皮开肉绽,这才不过几个时辰,心思又活络起来了。”
容言还未开口,地上的采屏已先一步开口解释:“殿下误会了,奴婢只是在给容大人上药罢了。”
“上药?”万俟流盏阴阳怪气的重复着,低头瞅她一眼,再看看站在床边的容言。
见他看过来,容言无比真诚的点点头,引着他的目光看放在床边的药瓶棉布:“是在上药。”
“哦。”半晌,万俟流盏淡淡道,“你先下去吧。”
“......是。”采屏一怔,有些担心的向容言看去,见容言冲她微微点头,才缓缓的应着退了出去,将门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