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伏》徐南一

29、叶刻森（28）

　　注册那天，大家忙得不可开交。初三的寒假，作业当然是多过以往任何一年。
　　宋子清嚼着口香糖坐在座位上发呆，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暗暗地想这些人估计就是喜欢在教室里做作业，不然明明可以像她一样早几天找人要作业，一两天抄完之后还有几天可以放开玩。何况他们认识的人比她多了去，她就只有章南一个人可以要作业而已。
　　或者其实自己应该也像他们一样都留到这一天来补，否则就只能坐在这里干发呆。又或者自己可以像另一部分人一样踩点到，不必提前二十分钟走进教室坐在这里。
　　真是无解之谜。
　　说到提前，宋子清终于想起来自己的口香糖是等车的时候太无聊塞到嘴里的，那么现在应该已经嚼了快一个小时吧，嚼到它已经变成一块没有任何味道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为了维持这个状态的……口香糖。
　　等宋子清懒散地移动到垃圾桶边，认真地把口香糖吐到包装纸里，揉成一团丢进去之后，柳老师就意气风发地走了进来，脸上一如既往地带着微笑。
　　然后就是每一年不变的流程。
　　结束之后章南他们似乎有什么小活动，但没等章南开口，谢菲菲就转过头来对宋子清说：“我们要去体育馆打羽毛球，你去吗？”
　　宋子清显然有些惊喜，章南生日过去了好几周，没想到当晚一起玩的几个人把她看作是可以一起活动的小团体一员了？但是她的惊喜被谢菲菲看成了拒绝的沉默。
　　谢菲菲努努嘴，“不去啊，好吧。”然后朝远处在扫地的小黑说：“我就说了嘛，宋子清不会去的。”
　　听到这话，宋子清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但事已至此，她是没有勇气主动说自己要去的。于是她只好灰头土脸地收书包，同时尽量不表现出灰头土脸。
　　“你都没让人家回答。”章南已经收好书包，转过头又问了一次：“你真的不去啊？”
　　如果现在说去他们会怎么想？
　　宋子清摇摇头，回答说：“不去了，你们去吧，我不会打羽毛球。”为了避免更多的尴尬，宋子清背上书包说：“我先走了。拜拜。”然后僵硬地走出教室。
　　站在公交车站等车时，人还依然很多，宋子清久违地感觉不适。她觉得自己在这种同龄人多的地方非常的束手束脚，好像有什么隐形的牢笼困在自己周边。放假时她会在早晨跑到公园散步，找一个几乎没有人的角落看会儿书。那个时间点公园里都是老人，打羽毛球，练太极，练剑，一堆老人聚集在一起，只有她一个初中生，她会觉得比现在自在许多。
　　她从前觉得自己是害怕人多，后来觉得自己只是害怕同龄人多。但她还不太能想通为什么同龄人会给她带来这种压迫。
　　她一边等车，一边悄悄观察周围的人，在他们发现她在观察他们之前赶紧移过目光，她在想他们是否会和她一样感觉到这种压迫，或者是只有她会感觉到这种压迫。
　　最终通过他们的表情，她断定这种压迫似乎是她一个人独有时，她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种异样的感觉就是她觉得自己很特别。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渴望和群体里的每个人都趋于相似，希望能够以同样的姿态融入群体，不因为一点点的不一样被孤立。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她渴望去发觉那些自己身上和寻常人、和任何人都不相同的特质。
　　还在读初三的宋子清对这种矛盾心理感到可笑。但此时七路公交车恰好停下，她因为别人插队而成为没能挤上车的人的其中一个，她开始把注意力转向这件事，心里默默地咒骂这几个插队的人。

　　开学之后有许多事情需要重新适应，比如早起，比如每天上课，比如做作业，比如上晚自习，比如被疯狂压缩的看电视玩电脑的时间。
　　还有比如每天下午能够和叶刻森短暂的吃饭时间。
　　其实也并不是那么短暂。
　　从手表上来看，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到晚自习上课时间，中间有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的时间，除去在路上的时间，去拿饭的时间，足足有一个小时。可是宋子清却总感觉短，就像课间休息时间那么短，短到来不及讲很多话，短到好像吃个饭就过去了。
　　只是新学期到来以后，宋子清结束难熬的课程，几乎是跑着奔出校门，迅速地去拿了饭，又奔向了那个小区的小石桌。
　　但是没人。
　　起初宋子清很冷静，因为之前也经常发生这种她到了而叶刻森没有到的情况，通常只是因为叶刻森买饭时人比较多需要等一会儿，或者是他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一会儿，总之他最后还是会出现的。
　　不过显然这一天是新的情况。
　　宋子清本来在冷静地等，坐在原地发呆，杵着下巴。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小时。宋子清只好掏出手机来给叶刻森发个短信。但等了五分钟叶刻森没回。她只好打个电话。
　　那边的铃声响了很久，电话才被接起。
　　“喂。”
　　宋子清当然不应该指望他会有解释的。
　　“你在哪里啊？”
　　“在网吧，有事吗？”
　　宋子清当然不应该把一起吃饭这件事看成理所当然。
　　“哦……没有，没什么事。”
　　“好。”
　　那边挂掉电话之后，宋子清饥饿的肚子发出抗议，她却在失望之余庆幸这尴尬的声音没有在通话时响起。
　　最后她自己一个人坐在石桌旁吃完了饭，失魂落魄回到教室。
　　这学期开始后晚自习不再上课，改为答疑，有问题的同学去讲台那儿找老师问，其他同学安静地自习就好。
　　但学期刚刚开始，或者是因为晚自习刚刚开始，暂时还没有人到讲台那儿问问题，教室里静得出奇，能听见书页摩擦的声音，听见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
　　宋子清拿出来作业准备写，可是刚刚读完题目，思绪就飘到很远的地方——其实也不算远。她忙着给叶刻森找一个又一个借口，比如说放了一个月假，自己今天险些忘了要上晚自习，叶刻森肯定也忘记了。又比如兴许他朋友在网吧他走不开，他当时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有什么事情在发生……
　　想来想去，她想起其实以前也有那么几次他没有出现的，当时甚至都没有去打电话质问他。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质问他呢？难道因为天天在一起吃饭就必须天天在一起吃饭了吗？
　　最终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把思绪拽回了题目上。
　　可惜宋子清学不会死心，第二天她一如既往地跑到小石桌那里，结果像昨天一样失望而返。又在第三天继续。
　　失望这种情绪累积到一定程度好像会自己跑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然是什么支撑着宋子清一天又一天这样不厌其烦地去迎接失望，她坚持了两个星期。终于在第三个星期的某个下午，因为宋勋来有事情没来得及给她准备便当而跑去买盒饭。
　　买盒饭的地方就在那个小混混们聚集的小区对面，她本来没想着往对面看，只是排队的时候太过无聊，把四周都看了一遍，然后就看见那个很久不见的身影。像更久以前她曾经习惯见到的那样，左手夹着一只烟，和几个同样姿势的男生站在一起，聊着天，周围烟雾缭绕。
　　她内心的版本是：她愤怒地冲过去，但礼貌地把叶刻森叫到一边，当然会遭到旁边人不解的注视，甚至会有那种八卦的呼声，不过她不会在意，她会把叶刻森叫到一个角落里，愤怒地让他把烟掐灭，质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而不在另一个地方。然后开始陈述自己从开学到现在的两个星期里面每天都会去找他的事情。最后他会温柔地向她说抱歉，开始解释说自己是不得不和这些人在一起。而她会原谅他。
　　然而宋子清只能站在这个地方，假装看着他们附近的地方发呆，而不是在看着他们。同时在余光里瞥见叶刻森和这些聊天。脸上的笑容表示他此刻很开心，不时摇晃的身体和打闹表示他此刻很轻松。至于他究竟有没有看见她，大概率是没有。
　　宋子清拎着盒饭走回教室，她这才发现其实很多人在教室里吃饭，但也懒得再去想更多东西，只是目光呆滞地打开盒饭开始吃。
　　上晚自习的时候，她还是看不进任何题目。
　　她只是眼睛盯着课本，在脑海里梳理种种线索，试图得出一个为什么，但是想不出来。或者说有一个非常显而易见的答案就摆在她眼前，但是她选择蒙住眼睛不去看。
　　“宋子清……”章南用笔戳了戳她的胳臂。
　　她抬起头十分茫然地看向章南。
　　章南压低声音说：“老师叫你上去呢。”
　　宋子清甚至没有了平时的紧张慌乱，只是匆忙抓起笔和草稿本奔向讲台。
　　“我还以为要骂我了。”宋子清刚坐下就说。
　　章南一边继续写作业一边小声说：“我也以为要骂你了。老师在讲台上叫了你两声你都没听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作业多认真呢。”
　　“怎么了？我就不能是因为做作业太认真没听见啊。”
　　“得了吧。你就光眼睛盯着课本，笔一动不动，盯了十多分钟了吧。我是懒得叫你。”
　　“那是题目太难了，我想不出来。”
　　“行行行。就一个因式分解把你难倒了。亏得你上学期数学还考了110。原来是作弊啊。”
　　宋子清用笔戳了章南的胳臂一下，又瞪了章南一眼，然后两个人忽然就捂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