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伏》徐南一

28、叶刻森（27）

　　那天之后，宋子清和叶刻森都没有再提起过那天晚上的事情，纵然宋子清心里有诸多疑问，也有诸多自己的答案，但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少做白日梦。
　　除夕当天下午，宋子清待在家里和叶刻森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忽然说到晚上玉湖边的烟花秀表演。她突发奇想，对叶刻森说：我们晚上出来一起看吧。
　　聊天框上“正在输入”字样持续很久，宋子清盯了大概有五分钟，那边却发来一个尴尬的表情。
　　宋子清于是又发：很好看的，我小时候去看过一次。
　　叶刻森回：没什么意思吧
　　宋子清于是就明白了，回：你不去，那我自己去了。
　　叶刻森回：你一个人去？
　　宋子清回：对啊，不然我找谁……
　　打到这里，宋子清删掉后半句，重新输入：对啊，自己去。
　　叶刻森的正在输入又持续很久，宋子清心想也许他回心转意了，心里又重燃希望，盯着正在输入那排字样盯了很久。
　　叶刻森回：晚上一个人去有点危险
　　宋子清不知道怎么回。
　　叶刻森又回：不然这样你今天别去改天我去你家门口放给你看
　　宋子清笑了笑，这种所谓“改天”的借口，她用得太多了，多到她已经能够立马识别出话里拒绝的意思。她是个很知趣的人。于是她看了一眼右下角的时间，飞快地打出：
　　哇，真的吗？
　　我该去我姑姑家吃饭了，晚上回来再聊啊。
　　然后快速地关了电脑，因为她已经快要迟到了。

　　当然她并没有迟到，等她赶到宋丽云家的时候，发现宋丽云和奶奶还在厨房里忙碌，餐桌上甚至还没有摆上餐具。褚云泽在房间里疯狂地打着游戏，或是在干什么，他房间里传来十分嘈杂的重金属音乐。褚谭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她来，招呼她到沙发上坐下，顺便把遥控塞到她手里，径直去了厨房，给宋丽云打下手。半个小时之前给她打电话让她早点到姑姑家里，不要让大家都等她一个人的宋勋来还没到。
　　她心里猛翻一个白眼，毕竟宋勋来的语气紧急得就像是大家都已经举着筷子只等她到齐了。
　　于是她坐到沙发上，用遥控器一阵操作，没找到什么特别有意思的频道，只好任电视放着，坐在沙发上发呆。
　　褚云泽房门打开，她在沙发上做好准备，等着他进入她的视线时叫一声哥哥。
　　但褚云泽没往她这边走，而是走朝厨房那边，对着里面问了一句：“小舅去买饮料还没回来啊？”
　　“谁知道他买到哪里去了。”宋丽云回了一句。
　　宋子清心里默念：千万不要让我打电话，千万不要让我打电话，千万不要让我打电话。
　　然后就听见敲门的声音，宋子清松了一口气。
　　褚云泽从袋子里掏出两瓶雪碧，特意走过来递给宋子清一瓶，宋子清错过了开口叫哥哥的机会，现在只好和平时一样做个哑巴，僵硬地接过雪碧。
　　也就是这时，她才忽然想起半个月前和褚云泽在KTV的相遇，变得有些紧张，但褚云泽仅仅只是完成递雪碧这个动作，就转身走回房间。
　　宋子清于是松了一口气。
　　吃饭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起，面前是一盘又一盘摆得特别整齐的菜，褚谭东受命从柜子里找到一个线特别长的插座，又在桌子中间铺上垫子，放上电磁炉，然后宋丽云从厨房里端出来盛满汤的鸳鸯锅。
　　宋子清忽然想到和吴絮如围在一起吃火锅的画面，觉得好像就是前几天的事情，但又好像久到过了很长时间。她说不清哪种感觉更真实。她于是又想到吴絮如的死，她的死对她来说还是假得不可思议，仿佛这只是和往年一样的初一，她来到这边吃饭，吃完饭回到家，吴絮如还是会握在沙发上看春晚，她走回房间玩她的电脑，然后两个人一起被楼下的鞭炮声吵。
　　但吴絮如不会了，吴絮如躺在一个更加冰冷的地方。今天甚至也不是初一，而是除夕。
　　“子清快吃啊！”宋丽云的声音把她从回忆里拉出来，她这才抓起筷子去看锅里的东西。
　　奶奶问褚云泽：“大学好玩吗？”
　　褚云泽说：“还是挺好玩的，认识了好多朋友，而且很自由。”
　　“没有我管着你，你可开心了吧。”宋丽云接上他的话。
　　褚云泽猛地点点头，说：“真是太爽了！”
　　宋丽云故作无奈地笑了一下，褚谭东又说：“你在大学里应该没有挂科吧？”
　　“那当然没有啊。”
　　“没有就好。我也就不奢求你拿奖学金了，不挂科就行。”
　　“爸，什么叫‘奢求’，你不要小看我，我下个学期拿个奖学金给你看看！”
　　“哟哟哟，看你那个样子。”宋丽云说：“你要是能拿一次奖学金，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褚云泽激动地放下筷子，“真的？妈，你说真的？”
　　宋丽云刚把白菜下锅，放下盘子，郑重地说：“真的，儿子，你要是能拿奖学金，我答应你一个要求，你想要什么都行——哦，当然了，你这个要求不能太过分。你老妈毕竟能力有限。”
　　“不会过分的，你就准备好钱包吧！”说完，褚云泽又继续抓起筷子，在锅里一阵猛捞。
　　宋丽云和褚谭东相视而笑，奶奶也笑着说：“你们可不要小看小泽，你们之前还说人家考不上大学呢，后来还不是考上一本了。”
　　褚云泽像受了鼓舞似的，狂点头，对宋丽云和褚谭东说：“就是啊，还是外婆好，你们就知道说我。”
　　“妈，就跟你说不要夸他，夸不得，一夸就要上天了。”
　　宋丽云说完，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宋子清坐在这边，透过升起的雾气看向那边，也跟着做了个笑的表情。这似乎对她来说是最理想的局面。
　　褚云泽离家半年，她成为家里唯一的孩子，但她沉闷，无语，甚至有些呆滞，无法和饭桌上的所有人相处融洽，她只适合作为背景板，就像现在这样，和这家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着同样的饭菜，但是像一个局外人，只是沉默地不断夹着锅里的菜，吃完饭之后又无声地消失。所以这张饭桌上缺少了很多笑声。现在褚云泽回来了，似乎有了些往日的感觉。
　　她终于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过年的意义。
　　从前的除夕，她和吴絮如两个人一起坐在家里，吃着这样或者那样的菜，丰盛度高于寻常，稍微体现出了除夕的意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她们一年到头的日子里都是这样吃饭，于是除夕普通到她无法理解为何这个节日对于中国人这样的重要。
　　从前的初一，她和每个周末一样来到宋丽云家里，和每个周末一起吃饭的面孔们吃饭，饭菜会比平日里更加丰盛，除此之外也再无其他。于是她还是理解不了新年对于中国人的重要程度。
　　她能记得课本上交给她的意义，但是她不大能够体会到。
　　她觉得总有一天，她长大到一个程度就可以感受到，但不是现在，现在她甚至更加希望赶紧走完流程，然后她可以去看她期盼已久的烟花。
　　现在流程已经来到打开电视等待春晚，宋子清乖巧地坐在沙发上，时不时瞟两眼挂在墙上的钟。
　　宋丽云和奶奶一起从过道里走出来，首先是奶奶，她先是递给褚云泽一个红包，说：“小泽，希望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褚云泽礼貌地接过，回了一声：“谢谢奶奶。”
　　之后就是宋丽云，同样的一接一谢。
　　然后两个人又一起坐到宋子清旁边。
　　奶奶将红包递到宋子清手里，顺势握住了宋子清接红包的手，对宋子清说：“不知不觉我们子清也一下子长这么大了。奶奶呢希望你快快乐乐，健健康康。”说完拍了拍宋子清的手。
　　“谢谢奶奶。”
　　宋丽云笑着把红包递给宋子清，说：“姑姑也祝你快快乐乐，健健康康。还有什么可以说？”宋丽云朝褚云泽看去，“还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谢谢姑姑。”
　　宋子清把两个红包塞在包里，又抬头瞟了一眼挂钟。她在盘算着什么时候说走比较合适。
　　这时宋勋来把垃圾从厨房里拎出来放到门口，双手在裤子上摩擦几下，从衣服内兜里掏出两个红包，一个递给褚云泽，走了几步把另一个递给宋子清。
　　往年并没有这个环节，褚云泽显然是很诧异，惊讶地看看红包又看向宋勋来，对他说：“小舅可以呀！谢谢小舅！”
　　宋丽云坐在一旁笑着说：“你小舅还会给红包了。”
　　宋勋来哈哈笑了几下，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褚谭东，对褚谭东说：“还不是多谢姐夫替我安排的工作。”
　　宋子清干脆沉默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爸爸？但她平日里没有一次称呼过宋勋来为爸爸。
　　天气预报刚刚开始，褚云泽回到房间里穿了外套，出来对大家说和同学约好了要出去玩，然后就出了门。
　　宋子清于是抓紧时机说：“我也回去了。”
　　宋丽云看了眼钟，说：“是该回去了。你自己回去的路上小心点啊。”
　　宋子清点点头。

　　她终于赶到湖边的时候，烟花已经开始了。她从来没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过，以为大过年的人会很少，结果人却很多，多到几乎要把这块广场挤满，有一大家子人，有几个相同年龄的男男女女。于是她独自一人显得就有些特殊。
　　不过好处是一个人比较容易穿过人群挤到前面。
　　她挤到湖边的围栏旁，湖对面就是放烟花的地方。
　　先是一个圆圆的小火球拖着火尾巴，升到空中某个地方突然炸开，火花变成线条，线条拼凑成图案，图案在空中发光发亮，然后消失，但没等这朵消失完，另一朵又已经炸开。天空一直被照得很亮，照出了黑夜里闯南山的轮廓。
　　宋子清想起书里关于烟花把黑夜照得像白天一样的描写，然后觉得，黑夜还是黑夜，只是变得很亮。没有太阳就不算白天。
　　她在一朵又一朵绽放的烟花底下转头看周遭的人，他们一个又一个都昂着头看向天空，没有空去管周围。
　　她悄悄想象着此刻在拥挤的人群中对上一双眼睛，眼睛的主人笑着走到她跟前，牵起她的手，对她说这是为她准备的惊喜，他当然会，当然愿意和她一起看烟花，但是为了这个惊喜，他故意拒绝了她。
　　可惜想象只是想象。
　　宋子清把头继续抬起来，看这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止的烟花。心里空的出奇，她忽然觉得自己一个人看烟花有种格外凄凉的意味，好像比较适合写诗，不过她不会写诗。
　　过了不知道几分钟，她实在好奇这场烟花到底会持续多久，掏出手机，然后就接到了电话。
　　“你真的去看烟花了？”
　　“真的啊。我现在就在湖边。”
　　“好看吗？”
　　“好看啊。你不来可惜了。”
　　“家里有亲戚，我妈不让我出门。”
　　“哦。”
　　“什么时候结束？”
　　“不知道，八点开始的，现在还没完——哦，完了诶！居然放了半个小时。”
　　“放了挺久。”
　　“对啊，我还以为就五分钟。”
　　“那你现在要回家了。”
　　“对啊。”
　　“那你小心一点。”
　　“好的，再见。”
　　“我不挂电话，你跟我再什么见。”
　　“哦，我以为你要挂电话了。”
　　“今天去看的人多不多？”
　　“很多啊，我旁边都是人，你不来真的很可惜。”
　　“我也感觉可惜，居然打了半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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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你到家了吧？”
　　“到了。刚到家门口，要开门了。”
　　“那我挂电话了，我妈叫我了。”
　　“好，拜拜。”
　　宋子清挂掉电话，手机背面发烫得厉害，她惊讶于两人竟然打电话打了这么长时间，但现在想也记不清究竟在聊些什么。
　　无所谓了，她想。然后把手机放到放到包里，空出手来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