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伏》徐南一

27、叶刻森（26）

　　宋子清再次看见褚云泽的时候，没认出来，只是因为长得有点帅多看了两眼。等到褚云泽叫了她一声，她才终于想起那种面熟感由何而来。
　　但他们相遇的地方十分尴尬，是在KTV的过道里面，褚云泽正牵着一个女生从拐角过来，而宋子清正要走到拐角外面。
　　两人见面其实并没太多话聊，褚云泽只是非常机械化地问她“在这里干嘛”，而她也只是机械化地回答“同学过生日”，褚云泽理所当然地“哦”了一声，然后宋子清点点头，绕过面前的两人，只是听见后面传来的声音：初三就这么高啊，比我还高。
　　宋子清不知道自己翻没翻白眼，绕到拐角一路走到外面，去门口的小商店买了一些零食，在想也许现在直接溜走也可以。
　　坐在章南家里吃饭的时候，她就想说自己要不吃完饭就走了吧，可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她只是呆愣地坐在被安排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夹着自己面前的菜，尽管对于挑食的她来说那几乎意味着她只能吃一盘菜，而更喜欢吃的菜在远远的那头，她站起来的话似乎太突兀，不合适。她就这样一直吃着一盘菜，盯着章南在那头坐着，想着在哪一个环节插话说自己要走。
　　可想来想去，当众说出来不免要面对一些有的没有的疑问，只好一直等，等到一个章南离开座位的巧妙时机。结果没有，甚至等到吃完饭章南吆喝大家一起去楼下KTV的时候，章南也是伙同几个人一起出去走在前面，为大家带路。
　　于是宋子清躲在一旁，等到大家都先到包间而章南刚刚在前台点完东西的时候，章南又惊奇地说：“来都来了，进去玩会儿吧。今天我生日，你怎么这会儿就走了。”
　　宋子清刚要扯谎。
　　章南又说：“你要是害怕回去太晚，我等会儿送你回去。”然后就推着宋子清进了包间。
　　见他们两个单独进来，坐着的同学好大一阵嘘声，像是抓到了八卦的表情。几个男生连忙拖过章南要他“赶紧交代”，很快就闹成一团。女生们围到宋子清面前，宋子清尴尬地笑了一下，没再说话。于是她们也就没了兴致。
　　这是宋子清第一次到KTV——其实也不能说是第一次，小时候跟着吴絮如去过很多次，但大部分时候宋子清都是先被送回家，因为吴絮如断定这样的场合并不适合她。尽管其他几个大孩子理所当然地留下来，和大人一起喝啤酒玩闹，但她不行，她必须被送回家，做一个小孩子。
　　如今她终于获得了留下的机会，她却并不那么想留下来。
　　其他人那么自然地点了歌，拿起话筒开始唱歌，三五成团，甚至在一旁玩游戏，边玩边喝啤酒。她不知道怎么融入，于是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悄悄坐着。她觉得其实现在她走了也没人知道，可是之后不好跟章南解释。于是她也就静静地坐着。
　　坐了半个小时，章南要出包厢时经过她，才惊讶地说：“你怎么坐在这啊去和他们一起玩游戏啊。”然后拉起她的手腕，把她拖到那堆正在玩游戏的人里面。“带着宋子清一起玩嘛。让她自己一个人坐在那边。”然后就紧接着出了包厢。
　　宋子清坐到空出来的位置，非常尴尬地笑了一下，环视一圈。心里只有比表现出来的更尴尬。这些人和她在一个教室里三年，讲过的话大概没有超过十句。
　　但他们并不像她那么尴尬，平时被章南叫作胖子的男生从旁边拿来一个骰盅，递给宋子清，问说：“你会玩什么啊？梭花？吹牛？”
　　宋子清又是一阵尴尬，摇摇头，说不出话。
　　“什么都不会啊？”胖子露出一些惊奇的表情，“那小黑你教教他吧。”说完起身从另一张桌子上拿了一个杯子和几瓶啤酒过来。
　　很难说是宋子清太笨还是小黑讲得不清楚，但是讲过两次过后宋子清还是不太懂规则，于是胖子又只好从中调停，说：“干脆先玩两把吧，玩了就会了。”然后又对宋子清说：“没关系，你可以先不喝酒。毕竟刚玩嘛。”
　　“没事啦，等会儿章南回来叫他替你喝。”老林忽然插了句，说完马上被胖子瞪了一眼。
　　宋子清以为他们是嫌她不喝酒玩起游戏没意思，马上说：“没关系，等我学会了就可以喝了。”这时刚在一旁唱完歌放下话筒的谢菲菲凑过来说：“来来来，我歌唱完了，我们继续。”看了眼宋子清：“你也要玩呀宋子清。”
　　“章南说她一直一个人坐那边。”胖子说，“就把她拖过来了。”
　　“班长还挺细心啊，看得到人家一个坐那边。”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马上凑成一团笑了起来，笑完了谢菲菲赶紧说：“来来来，快开始，我等会儿还有歌呢。”说完马上抓起骰盅一阵狂摇，另外几个人也同时开始，宋子清慢了半拍，等反应过来大家都已经把骰盅扑在桌上，她于是就没动自己的骰盅。
　　玩了几局，宋子清似乎摸清楚了游戏规则，可是没人开她，她也不敢去开别人，只是中规中矩地跟在其中，到了时候喊一个数字。于是她并没有感到任何乐趣，没有了乐趣，她只好给自己找些乐趣。
　　她一边继续摇着骰盅，一边把刚刚发生的事情来回咀嚼，她想到胖子说话的样子，想到小黑说话的样子，想到老林说话的样子，再想到谢菲菲说话的样子，想到他们几个心照不宣地一起笑的样子。
　　他们中间一定有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像是那种只有在一个团体里才会有的事情，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但她不知道。所以她不该像往常一样仅仅是因为其他人都笑了，就跟着一起笑，但好像又不能一起笑，因为那样会显得她很奇怪。可是她刚才是不是不自觉地跟着一起笑了，假装自己也知道那件事情那样，跟着一起笑了？
　　不过他们好像没什么反应，那应该是没注意吧。
　　“说实话我跟宋子清不太熟。”
　　宋子清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她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来，看见谢菲菲正看着她对其他几个人说到：“真的啊，宋子清平常不喜欢说话，又喜欢独来独往，我们上体育课的时候啊，她也是自己一个人在一边。”
　　“不是吧，肯定是你们排挤人家吧。你坐在前面故意不转过头和人家说话。”
　　“那不如以后就和我们一起玩吧，别跟这个谢菲菲一起玩，谢菲菲可凶了，还打人。”
　　“就是，宋子清你来和我们一起玩，你挺高的，和老林差不多吧，我们一起打篮球。哈哈哈哈。”
　　“现在都初三了！玩什么玩！”谢菲菲忽然插起腰来，模仿柳老师的姿势，“老柳就是这么讲话的吧。哈哈哈，我妈开家长会回来，问我说‘你们柳老师怎么这么凶’。”
　　“有这么夸张吗？我爸说柳老师挺好的啊。”
　　“就是，你看你那个丑样子都把柳老师变丑了。”
　　“喂！呸呸呸。还不是因为你们成绩没什么问题，我这次排名后退了几名好吧。”
　　“哦哟，没想到谢菲菲有一天成绩还能退后哦，小学的时候我记得你飞扬跋扈的，就是仗着成绩好老师罩着。结果现在谢菲菲也不行咯。”
　　小黑话音刚落，就被谢菲菲一把揪住了胳臂上的肉，两个人开始打架。
　　这时胖子忽然转过头来问宋子清：“你这次考得不错吧，我妈回来说柳老师特意表扬了你呢，说是排名一下子进步了十几名。”
　　宋子清认真看着谢菲菲和小黑的打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回了一句：“啊？”
　　胖子好像被弄得有些尴尬，只好嘿嘿嘿地笑，说：“别闹了，继续玩啊。”
　　等章南回来的时候，几个人之间已经大战了十几个回合，宋子清也输了几次，喝了几杯啤酒，头有些晕，但却莫名其妙地感觉很轻盈。
　　“你跑哪去了？班长，这么久才回来。”谢菲菲往旁边挪了一下。
　　章南从旁边拖了个椅子坐到宋子清旁边，回答说：“没有，我爸今天不是不在吗，刚刚给我打电话说了一堆话。感觉喝多了。”
　　“你要再不回来，胖子都要喝多了。”谢菲菲用头指了指斜对面的胖子。
　　胖子正趴在桌上，好像睡着了一样。
　　章南十分震惊，“这才几点啊。”用手推了推胖子，“喂。”
　　胖子在几个人的注视下抬起头来，眼神迷离，问了一句：“干嘛？你们看我干什么？”
　　“你是不是喝多了？”
　　听了这话，胖子马上坐正，“谁喝多了？”伸手去拿骰盅，“再来！”结果却把骰盅碰到了地上，骰子在地上四处滚动。
　　章南起身帮胖子捡骰子，边说着：“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吧，别喝了。”
　　“我去吧。”宋子清连忙站起来，“我去买吧。”
　　其实宋子清并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站起来了，只是头脑一热，觉得自己想去。等上楼梯走到门口，冷风一吹的时候。刚才感到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快乐好像突然一下子被吹散了。然后终于想到刚才似乎应该拜托褚云泽不要对家里人说这件事。
　　不过他应该也不会说吧。
　　她的胆战心惊持续时间很短，大概只有五分钟，其余时间就一直在想刚才发生的事情，想到谢菲菲他们几个人的相处，想到自己混迹在里面好像自己也有了个小团体一样。
　　原来有小团体是这样的感觉吗？
　　宋子清一边想，一边胡乱在商店里拿了几包零食，跑去结了账。
　　等老板找钱的时候，她盯着挂在对面墙上的针，眼睛跟着移动的秒针移动，秒针还差15秒就要走到十二点的位置，然后分钟也会移动到那里。她突然就进入了那种紧张的等待，等待着那一刻。
　　嗒，嗒，嗒，嗒，嗒。
　　——
　　她长舒一口气，觉得特别开心，又觉得自己的开心莫名其妙，来的没有缘由。
　　拎着东西走下商店门口的楼梯，她好像几乎快要蹦起来。她有多久没有蹦起来过了？就像小时候那样，一边蹦一边甩手。她试图蹦了两下，但感觉好像街上的人都被她这怪异举动吸引似的，马上又停下来。
　　再抬头的时候，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打着电话。她那一直延续的快乐促使她走到那个人的背后，做出平时不会做的举动，伸手戳了戳他右边的肩膀，然后又快速地移动到他的左手边。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叶刻森先转向右边，听到声音后边把拿手机的手插回裤兜，边转朝左边。
　　宋子清双手背在身后，弯着些腰，脸颊是一片红晕。
　　“你脸怎么这么红？喝酒了？”
　　听到这话，宋子清空出一只手来用手背碰了碰脸颊。脸正发烫，手却冷冰冰的，手背很快就缩了回来。
　　“你怎么在这儿啊？”宋子清又继续问，“你们也来这里玩吗？哦——怪不得你说你不想和我来。”
　　“这都是你们班的人，我来多不好。”
　　“都是我们班的，但是没讲过几句话，很尴尬的。”
　　“那带一个其他班的人也不好吧。”
　　“没有啊，也有很多其他班的人，还有其他学校的呢，章南说可以带人来啊。好多人也带人来了，不止我们班的。”
　　叶刻森没有说话。
　　“那不然你现在进去吧——”宋子清继续说：“哦，不对，你和别人来的。那我先进去了。”
　　“进去？”
　　宋子清把藏在背后的零食提出来在叶刻森面前晃了两下，“我出来买零食的。拜拜。”然后径直朝KTV的楼梯走去。
　　回到包厢的时候，胖子被扶到沙发上躺着，正把手肘搭在脸上，章南坐在旁边，其余人有的挤在刚才玩游戏的角落，继续玩游戏，有的人坐在中间的沙发上唱着歌。
　　宋子清把零食递给章南，问他：“他真的喝醉啦？”
　　章南摇摇头，“也没有醉，就是刚刚和你们玩游戏的时候喝酒喝太快了，现在正晕着呢，休息一下就好了。”
　　“那吃点东西吧。”宋子清说完，顺手从胖子旁边拽出来自己的包，“我先走了，都十一点了。”
　　章南于是看了眼手表，“真的。”然后伸手在身上摸了一圈，“走吧，我送你回家。”
　　“啊？”宋子清摇摇头，“不用，我打个车回去好了。他们不都还在这呢吗？”
　　“我先送你回去，再回来就好了。走吧。”章南凑到胖子耳朵边和胖子说了几句话，胖子虚弱地点点头。章南就走到宋子清旁边，拉开了包厢门，宋子清也马上跟着出来。
　　“你们……经常玩到这个时候吗？”
　　“其实还有点早了，一般都是玩到一点两点啊，或者是通宵。”
　　“啊？”
　　“啊什么啊？”
　　“没啊什么。”
　　两个人快要走到门口，宋子清需要一个理由来拒绝章南送她回家这件事情，她觉得这件事情特别麻烦，麻烦到她这样麻烦章南也会让她自己感觉到不适。但她知道这样讲章南大概不会懂。
　　她只是又试了一次，“章南，你真不用送我了。我直接打车回去，省得你还要跑两趟。”
　　“我不觉得麻烦啊，没关系。”章南说：“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可是这里离我家很远啊，而且！今天你生日，怎么能麻烦寿星呢！这样多不好！生日快乐，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哈？”
　　宋子清伸手拍拍章南的肩膀，说：“好了，你快进去吧，我打上车就走了。”
　　“那我送你上车吧。”
　　“不送我了？”
　　“你不让送那就不送了呗。”
　　章南语气里竟然有一些委屈，或者只是宋子清听出了一些委屈，她这下又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可是同时她仍然觉得这样很麻烦，于是她又再拍一下章南的肩膀，“我是不想麻烦你啦。”
　　于是章南好像终于勉强接受，和她一起走到门口。
　　叶刻森靠在门口的一面墙边，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夹住一根燃了一半的烟，眼睛盯着地面。
　　章南首先看见了这个熟悉的人影，走过去说：“你们今天也来唱歌吗？”
　　叶刻森食指弹了一下烟灰，挺起了靠在墙边的背，却并没有回答章南的问题，只是问：“你们要走了？”
　　“哦，我还不走呢，她要走了，我送她来打车。”
　　叶刻森朝章南身后的宋子清看去，把抽到一半的烟丢到了地上，踩灭，说：“我也要走了，正好顺路，我们一起吧。”说完没等章南反应过来，就径直朝宋子清走去。
　　没等章南反应过来，叶刻森已经招手让一辆出租车停下，把门打开，示意宋子清先上。宋子清和章南一样错愕，只好赶紧和章南说了声再见，转身坐上车。
　　车门关起来之后，章南跑到车边对宋子清说：“那你到家记得给我说一声。”
　　宋子清点点头。

　　副驾驶旁边的车窗被摇下来一半，冬天，夜里的风像是长了刀刃，木质的，并没有很锋利，一下又一下持续地吹到宋子清脸上，把她额前的刘海吹得十分散乱。
　　她透过缝隙看见后视镜上倒映出来的脸，脸上的眼睛在看着前方，眼睛上边的眉毛险些被藏蓝色的帽子压过。
　　啊切——
　　她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喷嚏，捂着半张脸移到了另一边。低头的一瞬间恰好和后视镜里的眼睛对视。
　　那扇半开的窗户慢慢被摇上去，直到紧紧关上。车里变得比刚才更加安静。
　　她似乎该讲些什么东西，她想讲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讲出口。因为叶刻森似乎也没有开口讲话的意愿。于是她把头转向窗外，在心里默默念着那些平时已经再熟悉不过的店铺名字。
　　出租车在她家小区门口停下的时候，宋子清处于一种恍惚之中，甚至忽然忘记了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她犹豫了几秒，说：“钱……”
　　但叶刻森只是说：“你到家了也给我说一声，走了。”
　　宋子清点点头，但想到叶刻森并没有转过头来，于是又说：“好，再见。”然后下了车。
　　等宋子清洗完澡出来，看见手机上有好几个章南的未接来电，才终于想起自己到家之后忘了给章南发消息，于是马上回了一条短信。
　　但叶刻森还没有回她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