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吉》软耳朵的虫

16、无望之恋

　　竹芝见过庄司右卫门四次。
　　第一次，是被久三郎纠缠的夜市之游，那次是庄司一行人救了他。
　　第二次，是在三浦屋戏院观赏三胜的演出，庄司在饭尾身后。
　　第三次，是赏花被久三郎劫走，这一次，终于从饭尾口中知道了他的名字。
　　第四次则是那一次夜樱之赏，一身黑衣的庄司右卫门赶走了窥探的刺客，也是从那一次开始，竹芝和义贞之间陷入了一个奇怪的轮回纠缠，自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再往前就是布满客栈、茶店的内藤新宿驿站，那里的茶店多设有职责暧昧不清的劝进“饭盛女”，只需要进到其中一间茶店，装作好色的客人被饭盛女带走，便可顺顺利利地泯灭于人海之中，即使仙台藩的人想要追查，人迹混杂之下也难下手。
　　然而就此一步，便是咫尺天涯。
　　“你家主人让你来杀我吗？”
　　道路尽头，沉默的武士身影在无月的黑暗里凝滞成了黑色的剪影。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面对这似乎必死的绝境，竹芝反而放声大笑起来。
　　他很少这么笑过，或者说，从来没有人见他这么放肆笑过。在葛城面前，他是温润如玉偶尔孩子气的温柔良人，在外人面前，则是平和无趣的一家之主——有作为家主的稳重持家，有公子哥儿的一点点娇惯，有做生意的一点小聪明，除去天赐的美貌，似乎和一般富有但又不是富贵、只是殷实人家出身、游戏人间的娇纵少爷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在温柔平和的表面之下，真正的竹芝是什么样子？从出云偏远之地而来却能获得岛原阅人无数的太夫欢心，一掷千金却又能给自己留下后路，真的是出云之地普通殷实人家能养出来的孩子？再往深里想，一个乡下地方来的人，能一眼认出贵重的和歌小仓色纸，能知道江户城八百八十八町里诸多门道并如鱼得水？
　　这些，庄司右卫门没有想过，也不想去想。
　　他看着竹芝抬手摘下用来遮掩面容的千城斗笠，拔去用来束发的发簪，如云的黑发没有了束缚，如瀑布般披散下来。
　　见过乌云散去后玉一样清皎的月光乍现，或者月光下白色如练的瀑布吗？再浓稠的夜色也掩盖不住的光辉，在晦暗的夜色里，如萤火虫一般散发温润的光。
　　“想要我吗”
　　那是一种惊人的美，轻盈地向他走来，彷如不小心落入人世的妖灵，坦然而放肆地诱惑路过的旅人，无辜而邪异。
　　被丢弃的棕色千城斗笠落入长着荆棘的灌木丛。
　　庄司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擦过竹芝莹润如玉的面庞，然后猛地扼住他的喉咙，将他按到了路旁的槐树上。
　　即使是要害被他人控制、身处如此暧昧而凶险的环境，那叫做竹芝雪名的妖精依然在他耳边耳语：“他要你杀了我呢，还是把我带回去给他呢？”
　　“主君要我带你回去。”他恍惚地回答。
　　“你愿意吗？”
　　庄司张了张口，作为一个必须坚定执行命令的武士，答案本应脱口而出，然而心底有一个疯狂的声音在大喊：“不行！不行！不行！”
　　一旦将他交到主君手里，他就再也没机会了。
　　他先看到竹芝的！
　　他看过他面对流氓仓皇无措的样子，看过他温柔含笑的哄着那个女人，看着他在饭尾面前一点点地收敛自身的光芒将自己泯然众人，看着他和主君把酒言欢，共赏樱花。
　　武士之中，众道盛行。女人对他们来说，只是能带来子嗣也能带来灾难、为了家族存续不得不有的存在，而众道之爱，要求纯粹的恋与至死不渝的忠诚。
　　即使无人知晓。
　　上天何其不公，在主君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竹芝，给他送去了亲笔写下表达爱恋的书信，“保君一世安宁和乐”是最诚挚的许愿，却被竹芝误认为是久三郎送去的威胁而置之脑后。
　　那个女人的存在从未被他放在眼里——在这个时代，不管是武家还是町人，爱与婚姻从来都是分开的。
　　然而他的主君想要他。
　　一切顿成云烟，从主君下令的那一刻起，注定了他和竹芝之间只能是一场无望的恋。
　　忠与义是武士的立身之本，不可违抗，不可违逆，不仅关乎上下尊卑，更关系整个家族的名誉和生存。
　　“我不能带你走······”庄司喃喃地说。
　　他不能令庄司家蒙羞，他的父亲已经过世，临死前殷殷嘱咐振兴家族；弟弟尚且年幼，一旦走逃，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的家势必定立刻倾颓，然而就这么将竹芝交出去，心又何甘？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令人战栗的念头突然涌上来，如同翻滚的乌云瞬间遮蔽月亮。
　　“既然这样，死吧，一起死吧！在遗书里就说不愿意主君为色所迷，所以抗命，杀无辜之人愧疚所以自杀——就这样，死吧！死后还能葬在一起——竹芝，和我一起死吧！”
　　就在一念之间，喉咙间控制的压力突然变成了要捏碎喉骨的巨力。
　　糟糕！
　　庄司右卫门是真的有了死意，也是真的起了杀意，情绪激动之下他的力气非常大，竹芝几乎呼吸不过来，一手抓着他的手腕试图减轻压力，另一只手在窒息前摸索着握住了袖子里藏着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刺了下去。
　　突然的剧痛之下，庄司不得不松开了手，后退了几步，他茫然地看着自己腹部涔涔涌出的鲜血，仿佛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受了伤。
　　“你不愿意啊······”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从美梦中突然惊醒一般茫然无措。
　　竹芝倒在草丛里，拼命咳嗽，他被伤到了喉咙，嗓子里火辣辣的满是血的味道。过了一会，他勉强起身，捡起落在草丛里犹带血迹的匕首，踉踉跄跄的从木然呆立的庄司旁边走过，头也不回地向内藤新宿去。
　　他走过去的时候庄司试图伸手去拦，然而指尖尚未触及那拂去的衣袖便颓然垂下。
　　风拂云过月，终是无痕；爱一时错遇，终是无缘。
　　竹芝听到太刀出鞘的声音，或者是自杀用的胁差？仿佛有个男人在喊着庄司右卫门的名字，但是与此同时，有人在他颈后狠狠一击，剧痛袭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se诱玩脱了的竹芝233333
写着写着竟然有点心疼庄司了，可怜的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