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遥知秋已凉》亦铭

7、相协

　　李悠扬回来了——

　　当第二天苏小慧一脸兴奋地跑进童遥办公室告诉她这个至少听起来极其振奋人心的消息的时候，她实在无法理解童遥那一脸的淡然，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表情。
　　至于童遥心里，究竟真是淡然如常，还是惊涛骇浪，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童遥翻资料的手顿了顿，轻飘飘地回了句，哦，是吗。句尾竟是陈述句的语气，真真是不痛不痒。
　　苏小慧当然不知道前一天下午两人其实已经见过面了，只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童遥你个女人真是这世界上最大的鸵鸟！
　　童遥听到这里反倒笑了，终于从那一大堆的资料里抬起头来，看着苏小慧气极的模样，也不说话，只是笑意越来越明显，等着苏小慧的脾气过去。
　　苏小慧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那不是伪装，是童遥真真切切的笑容。
　　苏小慧叹口气，闷闷地说，遥遥，你真的不爱他了么？
　　童遥敛了笑意，定定地看着倚着门口而立的苏小慧，一个字一个字清晰而坚定地吐出来，我、一、直、爱、他。

　　苏小慧不知道，童遥当时脑海里想到的，是前一天两个人在人行道两边遥遥相望的场景。

　　最初，两个人就那么彼此对望着，直到信号灯又由绿转红。后来童遥想，文学小说里常说的那种“痴痴地看着”之类的描写，看一个人都看得痴了，大概就是这种时候了吧。
　　再一次转回绿灯的时候，童遥终于回过神来，提着那个装着新出炉蛋糕的纸袋子，以正常速度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只有她自己知道，空着的左手心里都已经紧张得出汗了。

　　李悠扬没有动，就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自己。
　　身上不是千篇一律的西服套装，却是着一套银灰色的运动服。本也已是年近三十的人了，却还硬是能穿出年轻小伙子的感觉来，再加上挺拔健硕的身材——童遥在心里暗笑，不知道的人肯定会以为他是某某俱乐部的健身教练，哪里会想到最呆板沉闷的法律行业。老天还真是不公平，他就那么随随便便站在那里，竟然都能显出无尽的魅力，引来侧目无数。有些人，天生就是衣架子，穿什么都自有味道——不做模特真是可惜了。

　　三步，两步，一步。
　　童遥在心里默数，走到一步开外的地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脸上笑靥如花，轻轻地开口，好久不见。
　　李悠扬的眸中有丝难解的情绪一闪而过，隐约是不悦的，最后还是隐了这情绪，上前一步，走到童遥身前，微笑浅淡却是极真实的，声音里充满笑意，嗯，好久不见。
　　童遥看看李悠扬脚边的行李箱，唇掀了掀似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开口，只盯着前方的地面不抬眼。
　　李悠扬看着面前打过招呼后就一直低着头的童遥，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最后只说，好久没回来了，对周围这一带都不太熟悉了，可以陪我吃顿饭吗？
　　看看表也确实是吃饭的点了，这理由，实在是让人无法拒绝。

　　童遥带路，去了附近一家自己颇喜欢的西餐厅。并不是很高档的，但是环境很好，零零落落有书架隔开一些相对私密的空间，比起餐厅更像是咖啡屋，适合聊天的地方。
　　客人不多，上菜的速度很快。说实话，餐点味道其实只能算一般。但是李悠扬吃得几乎没剩多少，估计也真是饿了。相反童遥吃得不多，她本就并不是很喜欢西餐，只是因了这环境——那些书架上各种各样的书刊杂志包罗万象，而且更新也很快——才喜欢上这里。
　　甜点上来了，李悠扬不怎么吃，只用手指抚摩着面前咖啡杯的壁沿，静静看着对面的童遥拿着精致的小勺剜着她那杯巧克力味道的冰淇淋。
　　忽然就想起了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的下午茶，童遥也是吃的同一种味道的冰淇淋。
　　童遥吃了一半，抬头就和李悠扬的视线相接，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假咳两声，开始没话找话：呃，你回来……不回去吃饭吗？——本来是想问青青怎么没去接机，想了想还是不愿意破坏此时的气氛，硬生生转了个并不高明的问题。
　　哦，我没说回来的具体日期。——跟谁说？想到那个人，童遥忽然有些气闷了。转瞬却又只剩下浓浓的自嘲，是啊，自己算什么呢，甚至连好朋友都算不上呵，又凭什么生这所谓的气呢。
　　大抵是自己也想到了林青青，李悠扬也不再说话。气氛一下子显得有些窒闷了。
　　童遥只顾着使劲剜杯子里剩下的冰淇淋，这别扭闹得实在太过明显了。李悠扬看着有些好笑，却又隐隐带着些歉疚的心思，似是不经意地开口，我和几个朋友打算开事务所，你有没有好地点介绍？
　　童遥一听，猛然抬头，眼底是强烈的不可置信，你……不是回来休假的？
　　李悠扬的唇边绽出一个温暖的笑容，缓慢而清晰地说，在外面想念了那么几年，还是觉得想回来。

　　童遥回到家的时候精神还处于恍惚的状态，这消息对她而言委实是震撼了些。
　　她不问，李悠扬亦不说，但不代表她看不出来——李悠扬刚下飞机，就赶来见她，而且还并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他回来的时间，甚至都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她，只是守在她公司楼下附近转圈，这意味着什么？
　　她不笨，也不迟钝，李悠扬看着她的眼神她懂，那眼神温柔得仿佛都能滴出水来，甚至都能让她溺在里面再也不愿意出来，可这却也让她害怕。这不是两个人的事那么简单，其间还夹杂着一个林青青，如斯漂亮婉约的女子。
　　童遥无声叹息，似是已经可以预见到，无论将来如何发展，她所做的都必然是一个“错”字。
　　感情的事，从来就说不清道不明。

　　李悠扬回来的消息一经传开，以前的朋友都闹着要聚一聚。恰逢他生日也快到，索性借着庆生的借口一起闹腾一番。都是许久未见的朋友，闹起来彼此间也没有了诸多顾忌，仿佛这么多年的时光间隔从来不曾存在过。
　　临近午夜，众人才一一散去。童遥上了出租车回到家，却没有开灯，在黑暗的门厅里站了几分钟，才下定决心般地进房间拿出一个纸袋子，又转身出了门。下了车，从纸袋里拿出自己包装精致的礼物，脸上是快乐纯粹的笑容，忽然就觉得自己方才在车上的犹豫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既然都花了那么多心思，那么总要送给想送的人。至于其它，想那么多做什么，顺心而为罢了。
　　李悠扬把林青青送回去，再回家自然晚了些。刚下车就看到守在自己家楼下的童遥。虽然还未到寒冬腊月的时节，深秋的凌晨始终还是有些凉意的。远远看着那个因寒意而不断跺脚转圈的身影，李悠扬的心里忽然生出止不住的歉疚与疼惜。
　　童遥抬起头来看到了他，兴冲冲地跑过来，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还特意抬起手腕看看表，满面喜色地说，幸好幸好，还没过十二点。然后注视着李悠扬深邃的眼睛，郑重其事地开口，生日快乐。
　　李悠扬看看手上包装精致的礼盒，停顿半晌整理好思绪，笑意盈盈地开口，是什么？
　　童遥脸上笑意更浓，你看了不就知道了。
　　那现在可以看吗？
　　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了，自然是想什么时候看都可以。
　　谢谢。
　　不客气。只是觉得挺适合你的，所以就买了。那礼物也送到了，我就先回去了。
　　李悠扬拉住她，那我送你回去吧。
　　童遥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笑笑地开口，不用了，这么晚了，你今天也累了，就先回去早点休息吧。说完就转身往外走，正巧有车过来，童遥招手，车停到身边，她上了车，对车外站着的李悠扬轻声开口，我很高兴。然后脸上绽放出一个真真切切的笑容，在深秋的寒夜里显出无尽的温暖来。
　　李悠扬怔了怔，车便已经开走了。

　　第二天，童遥便接到李悠扬的电话，约她一起吃饭。童遥挑挑眉毛，嬉笑着说，无功不受禄。电话那头的李悠扬声音都充满了笑意，生日谢礼。童遥一听顿时笑开，点点头应承了下来。
　　到了约定的地方，童遥有些吃惊，竟然是湘菜。童遥望向身侧的李悠扬，对方也正笑意盈盈地看过来，她的脸上突然就窜上了些红晕，赶紧低下头不再看他。李悠扬脸上笑意不减，却也不再逗她，直接进去了。
　　进了包间，两人脱下外套坐好。童遥仔细地打量了李悠扬一会儿，真心诚意地说，很好看。原来，黑色也很合他的气质，更显优雅时尚。
　　李悠扬低头看看自己，笑着说，这是选衣服的人眼光独到。
　　童遥一听，脸上红晕又起，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只好拿起菜单。李悠扬身上穿的黑色衬衣，正是童遥前天晚上送的那份生日礼物。
　　待点好菜，童遥才期期艾艾地开口，你……却又不知怎么接下去。
　　李悠扬似是知晓她的意思，笑看着她，轻声说，黎旭曾经跟我说起过，你时常拉着苏小慧去吃湘菜，害得他只好常常独守空闺。后半句已然带着玩笑的语气。
　　童遥听了也笑开。笑过之后，却又不可避免地黯然。他能从细枝末节里推敲出她的喜好，不可谓不用心，然而，他和她，却始终隔着那么一段永远也跨不过去的距离。
　　多想无益，又想来何用。童遥顿了顿又抬起头，闲聊着开口，这个月上映的好几部电影都还没有时间去看呢，据说反响都挺好的。
　　李悠扬接过话，我也听说好像还不错，过两天有时间一起去看吧。
　　恰好这时菜送上来，童遥不再回话，装作没听到一般，把心思放在了菜色上面。
　　一顿饭吃得童遥心花怒放，毕竟是自己的喜好。饭后水果上来，还意犹未尽。李悠扬一直微笑着看她，待她吃完擦好手才起身从挂着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盒子，递到童遥面前。童遥诧异地看向他，他笑着说，谢礼。童遥指了指桌上被自己扫荡过后的菜肴，他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然后开口，这也是谢礼。童遥忍不住翻个白眼，哪来这么多谢礼。李悠扬敛了笑意，再认真不过地说，只是觉得这份礼物也很适合你，所以想送给你。
　　童遥心里顿时软成一片，像是羽毛轻轻拂过跳动的心脏，痒痒的，却又很舒服。轻轻拿起那个小巧的礼盒打开，是条精巧细腻的项链，链坠是小小的精灵，飞扬的翅膀是切割完美的湖蓝色水晶，精致飘逸。
　　童遥目不转睛地盯着项链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地笑开来。他和她，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多少接触的机会，然而，各自选的礼物，却又都那么适合对方的心意。这还能说没有用心吗？或者说，这心意又能自欺欺人到何时呢。

　　童遥抬起头来，却并没有看向李悠扬，缓步走到窗前，面对着窗外无尽风景，轻声问，什么时候？声音低沉，像是怕这句话会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无意识的自问。
　　没头没脑的问题，但李悠扬却听懂了，思索片刻后回答，网球赛时，旁观女生皆兴高采烈呐喊助威，惟你一人在场外沉默不语，却似真正在欣赏比赛。
　　半晌，又侧头若有所思地问童遥，那你呢？
　　童遥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你做完法律知识讲座的志愿者回来，满面尘土，却笑容温暖。
　　两人相视微笑。呵，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
　　然而，被吸引，也不过片刻之间。
　　爱上了便是爱上了，再无其它。

　　能和一个爱自己亦为自己所爱的人心意相通，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眼角带笑眉梢含情，纵使隐忍得那样辛苦，却是纯粹得如此快乐。
　　我和你并肩坐在一起，四手联弹奏出柔美的乐章，清脆的琴音落到地上，惊起无数旋转在阳光中的尘埃。
　　这一幅黄昏里的橙红画卷，如同温柔而不灼热的秋日阳光，被镀上和谐的色彩。
　　那些疼痛的寂寞的深沉的往事，都在这合奏的乐音里，被逐渐掩埋。
　　而这个华美的梦境，在这日月交替冬寒夏炎的现实里，逐渐远离，终至消逝。
　　握住你的手的人不是我，这样一个甜蜜的陷阱，却令人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