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行客不知名

31、托付

　　一时间，谁都没有发话。
　　风照旧地吹，叶照旧地落，花照旧地开。
　　人世悲欢，天地从来不在乎。

　　无涯轻放下梁姑娘：“她走了。”
　　梁姑娘的尸身缩小，变化，最终成了一根细长的，银白的弦。

　　宋岳一伸手，将琴弦拢进掌心，握成拳。
　　宋夕：“小山，我们先出去，将师父带回去——”他顿了一顿，艰难道，“葬在院前的树下。”
　　他的头又开始针扎似的疼，就似吸取了鬼雾的能力后，连带想法也一并留了下来。它们一刻不停地，无休无止地在他脑海叫嚣，叫嚣着血，叫嚣着魂魄。

　　宋岳突兀开口道：“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小山？”
　　宋夕一怔，定定看他。

　　风拂叶落花飘零，飞红何处归枝去。

　　“当初要走的是你。”宋岳眼皮也不抬一下，握紧弦妖妖脉，摁在心口位置，“现今要回去的又是你。”
　　宋岳：“回得去么？”

　　宋夕耳边开始嗡鸣，他看见宋岳移动视线，一点点向上，钉在了宋夕脸上。
　　“宋夕。”宋岳语气平静，没有咬牙、没有切齿，只是平静。
　　他说：“我真恨你。”

　　宋夕说不上什么感觉，又似乎没有感觉。
　　他唯一感觉喘息艰难——但自他发觉真相以来，人生每一口气，好像都很艰难。

　　“疯了，天下人早疯了——”
　　“我要天生门死——”
　　“陆河，还剩下多少呢——”
　　“死人无须烦恼这个——”
　　“杀了他们——全杀了——”

　　无数声音在他脑海中逡巡叫喊，徘徊不去。宋夕呼出一口气，却像要把浑身的力气呼尽了。
　　“好。”宋夕道，“师父她——”

　　“还说得不明白么？”宋岳猛地看他，“滚啊！”
　　“永远别再出现于我面前，否则我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孟昭上前一步，却被宋夕拉住。
　　无涯张了张口，到底没说什么。

　　宋夕点头道：“好，师父便靠你下葬了。”
　　言罢，他拉住孟昭，转身离开。

　　方方走远，离了视线，宋夕一口血喷在地上。他雪瞳泛红，耳边呼声更高：“全杀了——全杀了——”
　　他想扶树干，却未能按住，反而手一空，向地上摔去。然而孟昭一把接了他：“还好？”

　　宋夕摇头，喘气道：“不对劲。我不对劲。”
　　“我感觉，我感觉我在失去理智。”宋夕道，“不，也不能再找黄泉尊者——”
　　宋夕还记得那百魂教长老的话，不管他是故意与否，宋夕都不能再将行踪透露给魔道。

　　宋夕：“我们去阴阳坟。”
　　“便是一月多前，我与你见到的地方——那座寺庙。”
　　言罢，宋夕愣住，忽而苦笑起来。原来天翻地覆，生生死死，一回头才发现，只是过了这样短的时日。

　　而孟昭则移到他前方，蹲下身。宋夕一怔，继而道：“好。”
　　他上前一步，伏在孟昭肩上，想了想，将手环过孟昭颈项，勾住他。孟昭扶住他双膝，身形一晃，便向着阴阳坟去了。

　　而那一厢，无涯叹道：“依贫道看，此事确是不能全怪在宋夕头上。”
　　“那有什么关系。”宋岳道，“以后也见不到面了。”

　　无涯：“这——贫道不明白。”
　　“都在玄门中，总有一天能见到。你当真下得手杀他？”

　　宋岳却没有回答，只是道：“跟我来。”
　　二人折转了许久，也不知向的什么方向。待落了地，宋岳布下许多禁制，又取了焚琴，将四围缠满火焰。

　　无涯不解：“怎么了？你要说什么么？”
　　宋岳后退一步，屈膝下跪。无涯一惊，侧身让开，避了这一跪，去拉他起来：“阁下这是何意？”

　　宋岳却没起来：“我求道长两件事。”
　　“一、我求道长收下焚琴。”

　　无涯：“什么？”
　　宋岳却没给他反驳时间，径自道：“焚琴不能给魔道，他们必定要以之扣押我师兄；焚琴也不能给仙道，难保他们不会用其追杀我师兄；焚琴更不能给静夜冬雪瞳，一旦他们失了控制，那必将天下大乱——”
　　翡翠门，再不能卷进这样的大乱里。

　　真奇怪，宋夕发觉之前，他从不喊他师兄；到后头决裂了，他忽而又喊了起来。

　　无涯摇头：“贫道也是仙门，你不可能不知——”
　　“我知，我甚至知道你是谁。”宋岳笑道，“我们总瞒着师兄，什么都不让他知道——门派，历史，身世。可我知道。”
　　他看一眼无涯的剑：“清寒观剑法名扬天下，道长的佩剑又如此奇特，但凡知道一二，怎会认不出？”

　　那个长老认得出，他自然也认得出。
　　“无涯，即是‘辽’，清寒观亲传弟子，便带‘清’。”宋岳道，“至于这剑——其形华丽粲然，其术以‘变’闻名的，这一代剑修里，我只知一剑如此，‘未央’。”
　　“无涯真人，未央剑主。”
　　“你出自上古仙门顾家，是顾家家主的嫡次子。”
　　“顾清辽。”

　　顾清辽既素日挂着未央剑，就从未想隐瞒，他用“无涯”，也不过是更喜欢这道号罢了：“是又如何？”
　　“但天下谁不知，未央剑主不爱仙门爱红尘，甚少在清寒观内，也无甚实权。”宋岳道，“我将焚琴给你，你多了个保命的神兵，岂不更自在？”

　　顾清辽仍是拒道：“贫道无意卷入神兵之争，也不愿与静夜冬雪瞳为敌。阁下找错人了——还是自己收着，亦或另请高明罢。”

　　谁知，宋岳低低笑道：“来不及了。”
　　无涯：“什么？”

　　“这便是我求道长的第二件事——”
　　宋岳将焚琴放下，放在地上，张开手，露出那一圈莹莹发亮的弦妖妖脉，“道长博览群书，应当知道，弦妖为永无海所孕育，饮无根水，行六道外，是——”

　　顾清辽：“是没有轮回的。”

　　无前世，无往生。
　　身死即道消，命破则魂散。

　　宋岳道：“是。”
　　“但道长有所不知，弦妖也有母女姐妹之亲缘，新出生的小弦妖，往往会被一位老妖引走，收为女儿。”宋岳垂眼，看手中弦脉，“群妖盛世时，人妖两界联通，七弦乡是出入妖界必经之路，故而常有弦妖殒命。弦妖重亲情，老妖失去小妖后，多悲痛万分，不能自已，故而弦妖一族发明了一种术法，得以让其——”
　　“死而复生。”

　　顾清辽大惊：“怎么可能？”
　　“天道至公，阴阳相衡——”

　　“是啊，天道至公！”宋岳打断他，笑道，“所以这是用千万载修为冲击魂魄，将弦妖的妖脉引入体内，让它取代自身妖脉，霸占肉身，从而‘复生’。”

　　顾清辽：“这哪里是死而复生？这分明，分明是——”
　　宋岳笑了，他眼底染了血丝，一时间眼角眉梢，尽带癫狂。
　　“以命换命。”

　　顾清辽登时向前一步，去夺焚琴。然而宋岳只是松手，笑道，“道长，来不及了。这复生之法，必须得在弦妖去世后，半个时辰内完成。”
　　顾清辽握住焚琴的一刹，火线拔地而起，涌向宋岳，将他扑成火人。顾清辽忙拿出四海真水泼去，然而宋岳道：“道长，第二件事——”
　　“去找我师父的转世。”
　　“我以焚琴神兵之力，将她妖脉打入我魂魄。她将取代我，入轮回，有来生。”

　　四海真水扑灭了部分焚琴之火，然而在宋岳控制下，他们源源不断：“但她终究是弦妖，就算有我的神魂为祭，她也只能拥有一次转世。所以道长——找到她，找到她——凡人活百年，再不要让她卷入什么仙魔之争，人妖纷乱——”
　　宋岳还有好多话好多话想说，想要她长命百岁，想要她有家可归，想要她——
　　但千言万语，他只是道：“让她快活。”

　　“师父姓梁，名晓。道长，找到她，让她快快活活一辈子。”

　　死亡，是怎样一种感受？
　　宋岳曾经经历过。
　　他骗了师兄那么多，却从没有骗过身世。他生于大旱之年，父母养不起，便丢了，叫一个老乞丐给拾走，过了几年颠沛流离的日子。老乞丐待他不错，然而又一个大旱年，他饿得双眼发绿，见有人给老乞丐吃的，便一推老乞丐，自己抢来吞了。
　　老乞丐太老了，只有一把骨头，哪里吃得住他一推，当场没了命。他没有眼泪，他只是饿。他浑浑噩噩地找吃的，吃阴沟里的老鼠，吃树皮，吃——直到遇见梁晓。

　　那个黄衫的，抱着琴的人，在四处找一个男童。
　　所有人都面黄肌瘦，都饥不择食，只有她，瞧着便不愁吃穿。而那时候，不愁吃穿便是他唯一的渴望。

　　他扑过去，他死死抱住她的腿：“求求大人，求求您——”

　　梁晓收留了他。
　　晓——他后头念了书，晓得是天亮的意思。

　　天亮了。
　　他的天，有了光。
　　后头仍有更多的光，有大眼睛的陆河，有——宋夕。
　　他的师兄。

　　他不喜欢宋夕。
　　他从来不喜欢宋夕。
　　宋夕明明是后来者。师父却让宋夕作师兄，让他缩骨十来岁，装作师弟。

　　因为宋夕，他要装师弟。
　　因为宋夕，他要装炼气。
　　因为宋夕，他不能见他的心上人。
　　因为宋夕，他要删去陆河的记忆。
　　因为宋夕——都是宋夕——

　　他要装，他一直要装，他疯了似的修炼，他能控制越来越多的人偶傀儡。他心底看不起宋夕——你算什么东西，不照样给我玩弄于股掌间。
　　宋夕——这个人是他的心魔，是他的噩梦，是他见不得光的黑布。

　　宋夕发现真相的一刹那，他近乎狂喜，甚至收到师父传信，故意拖拖拉拉守着陆河，慢慢吞吞回了小院。就像黑布掀开，宋夕看到了真相，他看见了太阳。

　　他讥讽宋夕，他高高在上，他觉得既然宋夕发现，那就杀了他好了。
　　可他从没想过，直视太阳，不一定温暖，却从来刺眼——宋夕离开了他们，宋夕去护住另一个人——那个该死的，话都说不清的百魂教圣子。

　　他太知道宋夕护着是什么滋味了。
　　他们有那么多师弟，全是他做的人偶，宋夕对每一个师弟是什么状况，他都知道。宋夕都护着，都疼惜，哪一个都不舍得打，哪一个都不舍得骂，要什么给什么，爱什么记什么。

　　他暗地里笑宋夕溺爱。
　　可他不知道——他哪里知道——被溺爱的才逃不开，何况他身上担着多少份这样的溺爱？

　　他什么都要，他什么都贪。
　　老乞丐的爱，师父的爱，师兄的爱，陆河的爱。
　　他哪一个都要，要全部，一分都不能少。

　　所以他从老乞丐手里抢最后的食物；从师父那里争宠，叫宋夕知道，师父最疼的就是他宋岳；从宋夕手里抢光明，在阴阳坟故意说出那样的话，引他去天生门见叶灵犀；从陆河那里抢姻缘，第一次惹了她还不够，删去记忆后仍要再招惹……

　　后来他想明白了，他生来就喜欢带光的东西——老乞丐，师父，师兄，小河——
　　可是，他把他们全毁了。
　　一个不留。

　　焚琴火熄，万物飞灰，再不见宋岳身影。
　　顾清辽叹一口气，深深一拜，终究拿起焚琴。
　　而后他抬手，一挥袖。

　　长风起，卷了飞灰，散向天际。

　　“怎么了？”
　　孟昭突然停下，侧首问宋夕。
　　宋夕却抬起头，看向远方，迟疑道：“我不知，只是这风——”

　　这风——
　　这风——
　　这风吹过朝夕，吹过山河，吹过翡翠门万顷竹林，吹过陆河执笔的手。

　　陆河微微顿笔，身旁人问：“大人，这事可有办法？”
　　陆河长睫垂落，看怀里抱住的婴孩——她正闭着眼，睡得香甜，仍不知父母双亡，门派前途坎坷。

　　风吹过了手，又一路顺着笔，卷去一滴墨。
　　墨汁落下，再落。

　　像泪，像被风挟住，带进后山，带进迷阵，带进那些当时未曾采完的如意花——
　　终难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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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出了阴阳坟，宋岳说得那段话，就是为了将宋夕引去天生门一探究竟的。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明知道宋夕看到了孟昭，还敢继续装傻——他就是要宋夕发现真相，逼他走——包括后来第一次打架，梁晓有意放水，他还下了杀招，也是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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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于，把，朝夕和问尘串起来了~然后没看过问尘的也没关系啦~可以跳过这段作者有(xia)话(luo)说(suo)。
　其实这一本《朝夕》呢，本来是放在《问尘》里的支线，但是被我砍掉了，so——我就把他从头到尾完整写了一遍，也算补上了问尘里的一点遗憾吧。
　还好问尘里面没写爷爷道号，不然我这里可真得难，完全不晓得怎么称呼他。晓晓的我在配角名里其实写了“梁晓”，但我猜测没人发现了hhh，不管怎么样，希望这两个名字没有影响到大家阅读体验。
　然后之前还答应了要写顾清辽的番外的，就直接融在这里了，算是前世初见吧，不过这时候他和晓晓只是互相有好感，下一世才是真正意义的喜欢上。
　爷爷真是从小就话多，能吃，到处在清寒观外瞎混。不过等到他后来走遍了山川河海，再遇到晓晓后，也就不喜欢把“古籍道”挂在嘴边了。
　当然还有云长离夺权后能，快速让枯叶谷成为魔道第一谷，也是因为百魂教在这里死命瞎跳，非要惹静夜冬雪瞳，导致元气大伤，保不住位置了。
　有些语无伦次，幸苦大家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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