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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阴眼 ...

  •   二人终于寻了庙,孟昭背着宋夕,一脚迈进。庙宇寂寂,佛像低首,唯独灰尘散开,记下鞋印。

      梁结蛛网,砖覆青苔。

      宋夕额上滚热,烫着孟昭颈侧。他全无力气,伏在孟昭肩,掀起眼皮,正对佛像双眼。
      无悲无喜,无惧无忧。

      可他的耳边响起笑声,响起哭声。
      欢愉与悲泣缠|绵,似有无数双眼暗中窥伺,无数张嘴一开一合。

      庙外,夕阳焚尽,西下入山峦。
      暗夜给阴魂打湿,潮水般涌来,逼去晚霞。最后一抹天光蹿过,拂过佛像眼睑,消失不见。

      长夜将起,天地闭了眼。
      又似乎,佛也闭了眼。

      “静夜——冬雪——”
      宋夕脑海剧痛,他弯臂勾紧孟昭,咬牙道:“快。”
      每一口气都难呼出,像点了火,从喉口烧到唇齿,再烧出来,灼着空气。

      孟昭听闻,在地上寻觅,又抬头观察。
      片刻后,他道:“找到了。”
      宋夕压着剧痛,道:“那进去。”

      孟昭抬抬手,将宋夕托稳,足下一蹬,便踏着佛像,飞身向横梁。
      “砰”的一声响,宋夕额上一痛,抬眼,却惊觉孟昭已然消失,唯独他翻身后仰,坠下地去。一瞬间,他看见放大又远离的佛像,看见它低垂而无动于衷的眼。蛛丝纷飞,灰尘回旋。
      暗夜像伸出双手,接住宋夕,将他一把拽进去。

      呼啸的风声,熹微的光亮,越来越远的横梁。
      宋夕一路下坠,说不出话,喘不上气。
      夜色沉沉,私语窃窃。

      “我恨——我恨——”
      不知是谁的声音,千千万万声交叠,一重一重,海啸似地涌,波涛般地拍。墨色染开浓淡,夜色藏着深浅,飞旋的、数也数不清的声音在其中呓语——

      “好恨——好恨——”
      “恨思家的——客死他乡——”
      “恨痴情的——相忘江湖——”

      宋夕捂住耳,头疼欲裂,青筋直跳,可那声音无孔不入——
      “恨还恩的——恩人白骨——”
      “恨寻仇的——终难报复——”

      宋夕终于背部着地。他感觉似一个猛子栽进冰水,浇灭满身的火气。
      可面颊还是烫得厉害,热气火一样烧到眼里。

      凉意、宋夕想要更多的凉意。
      他伸手去抓,在身边乱抓。他感觉无数冰冷、粘腻的触感,他手甫一碰到,它们便钻进身体。宋夕神智昏沉,踉跄着去够,耳边嗡鸣。

      “天何曾仁,地何曾义?”
      “佛何曾渡人,人何曾渡己?”

      身外如冰内如火。两重夹击下,宋夕再忍不住,闷哼一声,呕出血来。冷意终是透过肌理,浸透而入。
      从里到外,近如寒冰。

      “背、背不尽前世债,偿、偿不完今生情——”

      宋夕翻身,跪在地,止不住干呕。
      他艰难喘着气,以臂撑地,环顾四周——一如那时,仍是昏沉沉的光,赭红色的墙。宋夕抹了一把血,起身,却瞳孔骤缩。
      当初的他没有开静夜冬雪瞳,只觉得这四面阴冷,能看见一些魂魄;可如今他看来,前方竟密密麻麻,全是鬼魂。

      它们背对了宋夕,伏身于地,双手垫在额下——那是个行礼的姿势。
      况且这个姿态,宋夕见过。
      那时在阳墓里,也是这样数不清的人偶伏地,一动不动。

      阴阳坟。
      是了,阴坟阳墓。
      他们是阴阳眼,自然他落阴坟,孟昭进阳墓了。

      宋夕开始移动,意图去接近墙。他原不想碰着地上的鬼魂,然而它们太过密集,宋夕再是小心也难免磕到一二。但只轻轻一触,鬼魂竟被吸进宋夕身体。

      宋夕有些明白了——他会吸收这些魂魄。且多吸一个,他功力便强上一分,燥热减去一分。可与此同时,他心中杀念,也浓上一分。

      恨——滔天的、无边的恨——汪洋一样,在这空间里流淌。宋夕默念着云箫宗宗训,伸手一寸寸拂过墙。他一遍遍地喊着孟昭,死死压着杀念,周身给恨意浸得冰冷。

      突然间,宋夕心神一动,对准一个地方,抬掌拍下。
      墙壁碎裂,孟昭就在面前。他面容冷白,依旧无甚表情,然而叫这昏黄的光一照,平添几分暖意。紧贴的掌,掌心温热,像冰水里的一簇火苗。

      十指相触,继而一拉,宋夕顺势拥住孟昭。他由热得惊人变作冷得厉害,浑身打着颤。孟昭迟疑片刻,环住他的腰。

      天地间再没有惶惶杂音,没有鲜血,没有隐瞒。
      如此寂寞而安宁。

      宋夕只是抱着孟昭,龟缩于坟墓。他双臂紧紧抱着孟昭,近乎勒住。胸膛相贴,气息交融,宋夕一瞬间想——杀了他吧。
      杀了孟昭,或者被孟昭杀了——不会再有宿命,不会再有欺骗,不会再有痛苦,不会再想起那些人,叶灵犀、陆河、宋岳、师父……

      孟昭:“好啊。”
      宋夕一惊,狠狠一仰头,撞上身后闭合的墙。
      剧痛使他猛地清醒过来。宋夕喘着气,直勾勾盯着孟昭,道:“你忘了我说的话了?不能为任何人送命?”
      孟昭垂眸。宋夕松开他,强行移开话题问:“可有发现什么不对?”

      孟昭:“仍在打。”
      宋夕:“倒是厉害,她竟能与任平生打到现——”

      宋夕顿住。
      天底下,谁能与静夜冬雪瞳平手?

      红衣,女鬼,附身大虎,从阴坟进入了阳墓。

      宋夕揉了揉眉心。
      他明白了。
      那是天生门的前一任灵胎,是替代他的“阴眼”。

      阴阳坟阴阳轮回,相生相克。然而“阴眼”俯身大虎,一并被宋夕带进了阳墓,以至阴坟失去镇压,阴阳坟轮回被破。

      宋夕苦笑。
      他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他必定理智全失,为杀念所控;然而那红衣女鬼显然恨极了任平生,焉会对他好脸色?

      宋夕硬着头皮,与孟昭迈进阳墓中心。

      只见眼前一片狼藉,人偶倒地,杀气四溢。女鬼正同白骨打在一起,不分伯仲。鬼铃声声,红烛明灭。
      然而这次不同以往,女鬼并未无视宋夕,反而猛地抬眼,冷冷望过来。

      “任平芜?”
      那一声嘶哑苍茫,似从千百年前遥遥喝来,沾着怨气。
      继而她大笑起来:“你也有今天?”

      宋夕察觉不对,立刻挡住孟昭后退:“前辈,我并非任平芜!”
      “并非?”女鬼竟是轻易脱身,转瞬立到二人面前。

      白骨失了对手,却未追来,只是盘膝又坐回原地。
      银铃归位,寒芒大盛。红烛熄了又起,灯火点点,似无数双眼悬浮于空。

      女鬼停在几步之外,歪过头,冷冷看宋夕。
      她眼神似刀子,要将皮肉割开,撕碎,一刀刀凌迟。

      宋夕顶着她目光道:“晚辈名叫宋夕,原也不知自己是静夜冬雪瞳,直到前些日子才发现。后来,静夜冬雪瞳开始恢复,晚辈却也开始不断吐血。”
      他见女鬼去看孟昭,便不动声色移一步,挡住孟昭道:“晚辈实在不解,期望前辈解惑。”

      女鬼嗤嗤笑了,“不必与我装好人。我此生最恨,便是你们静夜冬雪瞳。”
      宋夕笑了:“前辈恨便恨,也叫我做个明白鬼。”

      女鬼眯起眼,她有一双杏仁眼,生前当是清丽,然而沾上鬼气,于是那一点娇憨化作无边戾气。红衣染着恨意,恨又生怨,逼到极致,生生带出抹厉鬼的艳|色。
      她张口:“你到聪明。”

      宋夕忍着耳边嗡鸣,背脊冷汗,沉声道:“前辈既伤不了晚辈,不妨与晚辈解释。晚辈也能帮上前辈一二。”
      静夜冬雪瞳既分阴阳,那阳主肉身,阴镇魂灵。女鬼再是万千本领,也拿宋夕全无办法。不然以她的口气,何至于停在宋夕几步外?想必早杀了过来。

      女鬼“哈哈”笑了。她笑停,讥诮道:“聪明又有何用?”
      言罢,她居然迈开脚,直接上前一步:“你当然会吐血,你看不出这阴阳坟的问题么?那些人偶,那些鬼魂——所有的轮回,早就断掉了。”

      宋夕一怔,双腿似坠了千斤,难动一步。
      阴阳坟如太极图——那么,那么阳眼应当镇着阴坟,阴眼才该在阳墓!可任平生是阳眼守阳墓,灵胎是“阴眼”困阴坟,那么两仪如同闭环,阴阳相隔,再无交集。三个循环,一并切断。
      “所以——所以这些人偶,魂魄——”
      它们才背对着祭台。

      “所以你绝不能恢复静夜冬雪瞳。”女鬼笑了,她愉悦得很,“有任平生的骸骨坐镇,尚且能支撑阳眼。可你?你不过是凭借我——一个赝品的魂魄强撑着,如何能扛得住静夜冬雪瞳?”
      女鬼看一眼他身后的孟昭,“甚至你离他越近,阴阳越是失衡——”
      宋夕就会越难受。
      所以唯有孟昭失了血肉,才能让宋夕不再七窍流血。

      女鬼更近一步,宋夕却没有动,他只是仰起头,望向她。
      “我真该谢谢你。”女鬼笑了,音色越发甜腻,像毒酒,“你还让我离开了阴坟。阴坟全是怨鬼,失了坟眼,滋味可不好受吧。”

      所以他才会镇不住鬼魂,甚至失了神智。
      宋夕闭起眼,又睁开:“多谢前辈。”
      女鬼一怔,见他又伸出手道:“前辈既已为我解惑,晚辈便助前辈一臂之力。”
      女鬼迟迟未动,宋夕叹口气道:“前辈不想解脱么?”

      女鬼抿唇,面上说不清神色:“你不逼我回去,镇住阴坟?”
      宋夕:“你愿意么?”
      女鬼挑眉,冷笑道:“你到明白。”
      她是不可能回去镇压阴坟的,宋夕也用不了什么法宝,若是想对付她,也只是将她魂魄吸收。到最后,殊途同归罢了。

      她又上前一步,已然贴近宋夕,可是抬起手,却停住,道:“我念在你帮我,告诉你三条路。”
      “第一条,去找天生门这一代的灵胎,再寻个鬼修,将她魂魄拘了,迷进阴眼。只是这样,你须得一辈子离阳眼远远的,再别靠近。”
      宋夕失笑,一时不知该不该庆幸——叶灵犀已经死了,尸身葬黄土,魂魄入幽冥,早已拘不回来。

      “第二条,便是不管不顾,大开杀戒。你吸收了我魂魄,必定实力大增,杀出去,正邪两道联手都未必压得住。”女鬼笑了,眼底藏着杀气,“我若是你,我便选这一条。反正都疯了,何不将天下屠尽?所有负我的,伤我的,骗我的,全杀了。”

      宋夕也笑了。
      他耳边细语从未停止,此刻更盛,更密——“杀了吧,都杀了。”
      鲜血,魂魄,他本就渴求的东西。
      千年前的那场大难,血流成河,尸骸成山,可是太阳照旧升起,天地根本不在乎。

      是不是杀光了,就再也没有百魂教,再没有正道,再没人能追杀孟昭与宋岳;杀光了,便再无人能伤害他身边的人——
      甚至、甚至爱的人也杀光了,他们就不会对他冷漠与怨恨,不会对他隐瞒与欺骗,也没有了孤独与寂寞,没有了绝望与分别——
      死亡是永恒的,所有人都能团圆。那些不曾存在过的师弟们,师父——
      再也不会难受了——
      反正都要疯了——
      他不会知道结果了。
      他可以永远活在虚妄的欢愉里,永远、永远活在黄粱一梦里。

      可是宋夕叹了一口气,终究道:“我选三。”
      孟昭尚在人世,他又怎么能举刀对红尘?倘若他疯了,去伤孟昭怎么办?那个小哑巴,他那么乖,那么听宋夕的话,倘若他疯了,叫孟昭去死——他真的死了怎么办?
      生了那么重的杀心,到底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女鬼怔住,复又道:“小子,人一辈子,看越明白,就越痛苦。”
      宋夕:“看不明白,就不痛苦么?”

      女鬼兀地垂下手,摁在宋夕掌心。阴风大振,无数人偶低伏,发丝纷飞,衣袍摆动。头顶红烛飞舞,明灭间恍若暗夜惊雷,唯独白骨高坐祭台,岿然不动。

      一股极强的灵力涌入宋夕身体,可更多、更杂碎的声音也随之而来,充斥着脑海。
      “杀了——全杀了——”

      宋夕的眼已近乎全红,腥气、戾气、杀气,交织着,在他身旁肆虐。可他只是转身,轻轻拥住孟昭。

      孟昭茫然:“怎么了?”
      “三是什么?”

      但宋夕已然听不见了,他耳边心头只有无穷无尽的杀念。他渴望着血肉,渴望着魂魄,可他只是伸出指,极轻极轻地拂过孟昭面颊,拂过孟昭眼睑,拂过当年那一道血痕。

      依稀铁木林下,一瞥惊鸿。

      什么时候喜欢的,又什么时候爱上的?
      他不记得了。
      那些心动似乎染了血,染了碎肉,又似乎在污浊的暗夜里,一刹那开了铃兰花。

      宋夕垂眸,看见孟昭睁眼,一动不动看着他。孟昭看得那样专注,似乎眼里只有一个宋夕,只剩一个宋夕。
      孟昭不通人情,不明世理,他只认天地间另一个同类,这是他的本能。就像在夜色里独身走了太久,于是攥紧了唯一的一丝光,言听计从。

      叫生便生,言死则死。
      多么残忍的天真。

      宋夕笑了,低低道:“真好。”
      他的指划过孟昭的唇,终于是停在他下巴,轻轻一扣。继而宋夕闭眼,吻上孟昭眉心。那样轻、那样柔,就好像将一生的温柔,全部倾注其中。
      真好,真好——
      你还没有开窍。

      “孟昭,我有些事,可能要在这里耽搁了。”宋夕温声笑道,“你出去之后,记得我教你的,照顾好自己。”
      孟昭隐隐有丝不安:“我,等你。”
      “不必,你出去等我。”宋夕放开他,笑道,“出去走,别回头。等我办好了事,便去找你。”

      孟昭沉默片刻,转过身,向前走去。直到快离开视线,他脚下一顿,微微侧首,宋夕却道:“别回头。”
      孟昭一直那么乖,他一直那么听宋夕的话。
      他真得没有回头。

      宋夕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悬空而起,向着祭台而去。他放空了想法,没有去想第三条路——宋夕成为阴眼,重新掰正阴阳坟。
      不会再有下一个天生门灵胎了,也不会再有下一代焚琴之主了。而阴阳坟归位,孟昭将重新拥有当年的,任平生所拥有的完完整整的力量。天下之大,再没人能伤害孟昭了吧——

      况且、况且——那个判词——“朝菌”。
      朝生而夕死——
      “孟昭。”宋夕在心底念,“好好活着。”

      狂风大起,红烛泣泪。
      鬼铃声中,宋夕只觉周身一痛,眼前便黑了下来。

      最后的最后,他心底想着。
      若百魂教还在,若还有来生。
      只盼与君,出生即相伴。

  • 作者有话要说:  ————————————————————
      作者要啰嗦:
    1.后面还有一章,但是结局已经定了,后面一章是收尾,也是跟系列文串起来~
    2.黄泉的判词没有错,不是宋夕死就是孟昭亡,如果宋夕选了第二条路,他会因为杀戮过多,阴坟过剩,将阳墓压毁,那么二人的状态就掉了个个。所以宋夕也确实听了他师父的话,这辈子“多救了一个人”——孟昭。
    3.当初大虎他们,因为跟着宋夕,所以一起掉进了阴坟。但由于他们是活人,有肉身,理应属于阳墓,阴坟就不断压缩,想把他们“挤进”阳墓里。等他们离开之后,阴坟又复原了。
    4.我写得巨无敌难过,难受得不想动笔orz(所以这章之后可会再完善,修修文什么的)
      
      感谢 只道寻常 大大的地雷呀
    比心(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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